海州的贡院, 或许是大宋目前十七路中,修建的最“奢侈”的一座贡院。
尤其是自从江北九路沦陷之后,士族南逃,赵构虽扩大了贡举进士的录取人数, 兴办了不少官学, 但对于三年一用的贡院考棚来说,依然简陋如昔, 能保证下雨上不漏水, 下不淹脚就不错了。
甚至还有几次个别贡院出现失火之事, 亦是因为防火准备不足, 而导致考生遇难。
海州收复不到两年时间, 方靖远兼任了京东东路安抚使后,仍知海州府, 在修建海州城的同时, 就开始修建云台书院, 当时还遭到魏胜等人的劝阻。
在旁人看来,连城都没修好, 外面还有金兵虎视眈眈,不少山贼盗匪偶有偷袭抢掠,居然在云台山下修建学院,简直是一种资源浪费,毫无必要。有那些人力物力, 何不将海州城的城池范围扩大,筑高城挖深壕,能守住城才是最重要的事。
但方靖远却一直认为, 人比城更重要, 尤其是对金之战, 大宋守了那么多年,越守越弱,越退越后,最终那些死守的城池,都只有覆灭的结果。
真正的不破之城,在人的高度,而不在城墙的厚度。
既然没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宋军的单兵体质提高到可以跟金兵1vs1的地步,就只能给他们增加战术和武器装备的高度,来对抗金兵的战力。
好在很短的时间内,云台学院就让海州百姓刮目相看,从最早的工学院,开山凿石,修城筑墙,到后来的武学院、医学院、农学院相比之下,反倒是专攻贡举的府学并入后的发展还没有那些个杂学来得快。
因为工学各科的短期速成培训班能够教授出大批实用的工人,无论是官府的产业还是各地商人来开办的作坊,都需要大量的人手,他们只要经过短期培训就能上岗赚钱,有能力的还可以继续深造提高,从水磨坊到纺织工,从榨油坊到食品加工坊,木作坊和铁匠铺几乎所有行当最初都有官办的作坊,让那些曾经有一技之长的流民可以安身带徒弟,之后他们愿意留下或自己开店方靖远都不阻拦,总有新来的学徒不断补充进来。
更何况官办的几家大厂坊待遇高还没风险,不光工学院的老师在里面挂职,学徒们很乐意毕业后去海州军工厂、酒厂、盐场工作。
有了这些民生基础,海州的经济蒸蒸日上,才能养活更多的读书人和军人。
而这些上过工学院有技术的工人们无论是修筑城墙还是建设新城新港口,都比原来那些民夫的效率高很多,无论从质还是从量上,都大大提高了海州的建设速度,魏胜等人这才明白方靖远为什么动不动就说“知识是第一生产力”。
因为这会儿大家还不懂得科技这次,但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而方靖远则通过云台书院,将这些落到了实处。
所以在解试来临之前,方靖远提出将贡院修建在外城,位于海州西北的高桥镇时,再无人质疑,甚至还有不少人纷纷慷慨解囊,出资捐助修建,因为方靖远说过,会在贡院门口立石碑为记,写明修建的时间和捐助的人名,按捐资额的多少排序。
这下不止是海州的富商,山东等地甚至连一些常来海州做生意的江南豪商都跟着捐款捐物,盼着能在这里留下名字。以后京东东路来参加解试的学子,都能看到他们的名字不说,这些商户人家还可以借此得到官府嘉奖,族中子弟顺理成章地获得参考名额,无需再挖空心思去送礼或想办法获取名额。
贡院的设计原本就十分简单,有了这些银子,再加上一些工学院的“工程师”们出手,方靖远特地申明,不光捐钱的可用勒石为记,出工出力多的也同样会刻在石碑上作为纪念,这是要流传千百年的文院,一定要修建得又快又好才行。
于是海州贡院的修建速度和完成度,不光是令天下震惊,连海州人都为之咋舌不已。
方靖远虽然不想完颜雍那种连自家穿衣吃饭上都要省钱的吝啬鬼,却也舍不得让辛辛苦苦修建的贡院三年才能用一次,平时都闲置浪费着,加上当初改建临安贡院的经验,这次的海州贡院从一开始设计时,就已经做好了全面防夹带防作弊的工作,还顺便在外面修建了观书阁和魁星院,引来了旁边的河水,用地龙烧热后可以全天供应热水。
魁星院是类似后世青年旅社的宿舍,虽然没有城中的客栈清静舒适,但对于原来的贫困学子而言,是免费入住,还有善长仁翁赠与的三顿简餐,除了路上的开销外,考试基本上无需太多花费。
方靖远为了招揽来各地的人才,可谓费尽心机,自然不希望在开考后有任何差池,影响到此次解试。
报名时的近六千学子,最后正式入场考试的也有五千余人。从八月初四考官先入场,到八月初六学子们入场,先沐浴、更衣、拜文庙,领考具,可以说这次的考生,真正是赤条条进场,从沐浴开始,就换上统一由官府的考生专用儒衫,自己的衣物和随身物品一律不能带入考场,需存放在贡院外的储存柜中,储存柜也是按考号编排,一一对应,不容有错。
考具也是由官府统一派发,单这一项,海州几家做文具的商家竞标时都快打破头了,哪怕方靖远对笔墨纸砚的要求再高,能给这些学子们文具,都是提升名气和销量的最佳选择。而方靖远为了防止其中舞弊,沿用当初在临安为太学和武学采购时的竞标模式,哪怕落选的商家也再无异议,反倒是争取下一届再来。
而府衙大食堂则包办了这次解试的三餐,要保证这五千多人能够三餐都吃到干净新鲜的热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得在贡院内外不得进出的情况下,杜三姨头疼了好几日,忽地想起听方靖远曾说起过一种叫“过桥米线”的食物,灵机一动,便跟着研究了几种汤面的浇头,如此早餐有粥饼包子,午餐有盖浇饭,晚餐有过桥面和汤饺等,都是现领餐现浇汤汁和热菜,保证到考生手里都是热乎乎的新鲜饭食。
如此一来,负责贡院巡场的守卫和帮工的杂役人手需求就大大增加,魏胜原以为要借用海州军,可没想到方靖远最后用的竟是民兵。
从海州建城以后,除了全职的海州军外,方靖远还要求各县镇都要训练民兵,在农闲时间组织训练,由官府统一发放补贴,这些民兵倒也不是为了让他们上阵杀敌,而是专门训练如何组织村民们逃生和急救,以及修房铺路,开渠筑堤等等,都是为自己的生存和生活做事,村民们也就不似原来那般抵触和逃避。
而这次征集了上千民兵负责贡院在考试期间的吃喝拉撒,方靖远就是想让这些处于大宋最底层的人看到,书中自有黄金屋,无论贫富贵贱,只要努力读书的,都能过上好日子。而这些不识字的民兵,先前也有来帮助贡院盖房搬砖的,原本以为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原来也跟他们一样是普通人出身,只是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
考生们最小的十五六岁,最大的则有五六十岁的,近的就是云台书院的学子,远的则来自山东甚至徐州南京等地。只要能在海州找到保人和通过审核的,都能参加浙西京东路解试,宽松程度简直让那些慕名而来心存侥幸一试的学子们感激涕零。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除了在海州和沂州等已经归属大宋管辖的州府之外,其他地区的学子,除非名声在外,并且有人保举,都很难通过这次解试。毕竟就算真的才华出众,方靖远送解去临安,那边的会试考官也未必能给他们通过身份核验。
但只要来的学子,经过这次考试,了解了海州和整个京东路的发展,无论留下还是回乡,都会成为海州的口碑,通过他们的星星之火,将这里的文化和知识传播出去。
那样,方靖远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更何况,临安那边是人才济济,他这里可是到处缺人,别说才来了五千人,就算再多来一倍,他能吃得下。
而这些前来赴考的学子,除了原本属于海州的不到两千人之外,其余都是从各地赶来,原本以为海州才回归大宋一两年间,就算挡住了金兵的两次进攻,想来也是破烂不堪,应试期间的吃住都会暴涨,提前了两三个月来的有之,还有些干脆就是上次春游云台后压根就没离开的,守着云台书院旁听和跟着模拟考试了几次,就索性留下申请海州户籍,不论这次考试能不能通过,都打算留下不走了。
在这乱世之中,还能有这样一个安宁繁荣,博览群书的地方,简直就是读书人的圣地。
更不用说,只要能通过解试报名的学子,都可以凭准考证在贡院外的魁星院免费住宿包三餐和沐浴,那些外地来的学子更是乐不思蜀,恨不能就此留在海州,哪怕考完试都不想回去了。
可同样的,有善就有恶,有积极向上的,就有汲汲营营的,有勤奋努力的,就有投机取巧的。
只是被方靖远几乎堵死了所有能作弊的途径后,这次解试最大的危机,就莫过于金兵来袭。
在徒单习烈横扫山东各地的同时,徐州的金兵也按捺不住开始出动,毕竟对于他们而言,楚州和泗州的威胁,都比不上海州,尤其是海州还有个顶着万金悬赏头颅的方靖远。
方靖远在进考场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可有朱熹跟着他一同监考,他也不能坏了规矩,进了考场后,就断绝了考场内外的所有联系,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情,根本不能送进贡院来。
本以为徐州金兵来趁“考”打劫已经算是大事了,谁也没想到徒单习烈会从济南府那边带兵横扫山东,奇袭和闪电战术简直防不胜防,连辛弃疾都发来求援信,魏胜和岳璃商议后,只能让霍千钧带火器营和辎重粮草前去支援,他们则严阵以待地击退了徐州金兵的数次进攻。
然而让徐州金兵真正半途而废的,还是他们当初看不上的楚州和泗州军。那两州兵马一直对徐州虎视眈眈,眼见他们分兵去攻打海州,就立刻扑上去想要夺城,徐州金兵被前后夹击,不得不退回徐州。
岳璃才打了胜仗回程之时,就收到了贡院失火的消息,惊得连卸甲都来不及,就带人直奔贡院。
方靖远当初刚来到这个时空,就是在临安解试的考场上,还遇到了一个考试失败的考生发狂险些连他也打了,后来还听说曾经有过考生因为三急毁了试卷,一不做二不休就用灯油放火,连周围考生的试卷都给烧毁了的。这种我考不上别人也甭想考上的疯子,不出现则罢,只要出现一个,就能毁了整场考试。
从一开始修建贡院时,防火安全和厕所就成了方靖远在设计时的重点。
为了避免屎号的臭气影响到考生,加上长达六日的考试时间数千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环境卫生就格外重要,方靖远就仿照后世的公共厕所的设计,引来流水,不断冲刷便池,通往远处单独挖掘的化粪池。而负责清理化粪池的村民则可以引去做肥料,一举两得不说,整个考场的空气都好了许多。
可纵火者,还是出现了。
为了预防烛油和灯油污染卷面,每个考号的灯都是由官方统一配发的“气死风灯”,以琉璃为灯罩,以铜线为灯架,挂在考号的书桌前,杂工们会定时来点灯熄灯,根本不用考生动手,就是为了防止考生出现意外后“激情”放火,害人害己。
可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有心人。
何驰从报名后,就一直惴惴不安,他是钱太医的侄外孙,原籍徐州,能够到海州参加考试,还是托了钱太医的关系。可就连钱太医都不知道,这个看似文弱内向的少年,竟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
完颜允中赶走了纥石烈志宁,占据徐州后,按照完颜雍的吩咐,一边安抚人心,一边开始暗中培养密谍。先前金国在海州的密探都被方靖远和岳璃拔得干干净净,就连徒单习烈冒险潜入都差点送了性命。他便按照父皇的旨意,考虑以汉制汉。
先找出那些徐州的世家大户,这些人原本都是大宋臣民,留在徐州的都少不了有些逃往南宋的亲眷,甚至还有不少当初跟着方靖远去了海州“开荒”的家人,这些人用的好了,不但可以当人质,还可以当密探和武器。
何驰的父亲早亡,母亲病重,方才没有跟着钱太医去海州,而这次来参加考试时,他并未告诉钱太医,他的娘和妹妹如今都在完颜允中手里,他若是不烧了贡院,那她们就会被送去浣衣院,经受最残酷的报复而死。
他原本按照前辈们的经验,都带有蜡烛和灯油,连衣物内里用的都是最易燃的布料不说,内衣还都是在油中浸泡后晾干,哪怕穿着再难受,只要一点火,他便可以彻底解脱。
完颜允中能不能兑现诺言,在事后放了他娘和妹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之后,自己便不用再去考虑那些绝望的现实,可以彻底解脱。
可他没想到,海州贡院别说蜡烛和灯油,连衣服都带不进去。
先是免费包三餐食宿的魁星院,就算他不敢和钱太医住在一起,也能有个落脚之地。然后是进场后的集体赐浴他精心准备的衣服和所有的引火物全都被收起来装箱封贴,然后就是集体点灯熄灯,他只能看着那亮堂堂的气死风灯里的火苗,连碰都不能碰。
考试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却一筹莫展,只能静下心答题。原本想装作考场失意发疯引燃贡院,可现在看看,何驰不由苦笑不已。
除了活动桌板和床板之外,整个号房都是用青砖砌墙,水泥饰面,头顶也并非瓦片而是一层做了沥青防水的水泥板,就算他真的放火,顶多能烧的,也就是自己这间房,号房之间的走廊一直都有士兵和考官巡视,他根本没机会去破坏其他号房的考生。
唯一的机会,只有等到交卷之时结果方靖远并未让考生们自行交卷,而是要求考生完成试题后,自行离开,到前院的考官处签名等待考场靠门。这样既能够防止考生在交卷时交换考卷,也能防止出个类似前朝一人答出六份考卷的某位枪手考生。
他彻底绝望了,只能拖到了最后一日夜间,在杂工前来“熄灯”之前,趁人不备打破了灯罩,装作发疯一般,将试卷凑过去点燃后,冲到号巷里准备扔出去,能烧多少算多少,最重要的是连自己也一起烧了。
可没想到,火才点起来,他就看到其他地方也冒起烟来,在黑夜中极为显眼,还有那痛苦的惨叫声,方才知道,像他这样的死棋,并非一枚。
只是,火刚刚烧起来不到一转眼的功夫,何驰就被一道水柱浇了个透心凉,身上的火苗连衣服都未烧完,就被水浇灭不说,两个士兵立刻冲上来将他五花大绑拖了出去。等到了考号前的广场上,面对前方考官们所住的“知行楼”,已经有十来个跟他一样浑身湿透满脸绝望的考生被绑在了这里。
何驰的心往下一沉,若是刚才真的死了也就罢了,现在和这些人一起被绑在这里,只要有一个人招认,他们的装疯行动就会被识破,那必然会牵连到为他们作保的亲友。
抓到第一个的考生时,朱熹还痛心疾首于这考生的心理素质不够,竟然自己考不好就,还想连累其他考生甚至整个贡院。
若不是先前在修建贡院时,方靖远坚持不用木制结构的考棚,而用了砖石和水泥,还准备了许多竹制的抽管“灭火器”在考巷中备用,这次的“”事件就不会这么简单结束了。
结果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到第十个的时候,朱熹已经麻木了。
这时候不是考虑“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时候了,而是这些考生的来历和目的,背后的黑手到底有多长。其余考生里,还有没有类似隐藏身份却还没敢动手的或者说,打算一直隐藏下去的。
朱熹为此揪掉了一小绺自己精心蓄养的美髯,方靖远却不已为然。
“就事论事,这些人犯错,就罚这些人好了,其余考生,只要没做出违法违纪之事的,不论出身如何,概不追究。”
朱熹忍不住说道“使君心意虽好,可此事必须汇报朝廷。为防万一之故,只怕除海州和沂州之外,其他从金国占领区而来或与之有关的考生,都不得录用啊”
方靖远叹了口气,说道“只怕他们为的就是这个。”
“完颜雍在燕京同样开了科举,招收汉人考官,现在等于是我们在和他争夺金国占领区内的读书人。我们这里每多一个人才,他那里就少一个,不,少一批。”
“他碍于金国部族的势力,不能扩大汉人进士的名额,却也不愿让那些有才之士落入我们的手中,才会故意出此毒计。”
“若是这些人成功了,我们收复海州后的第一次解试就出事,以后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敢来参考。就算这些人失败了,因为他们的出身和来处,我们讲金国占领区的汉人考生都拒之门外,视值为仇寇奸细,那们不仅仅是这些考生,连他们的家人,和他们的家乡,都不会再对我们和大宋归心。”
“此计甚毒,可我偏偏就不想让他们如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