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是张三这支小队的代号。
自绍兴十年七月,岳云在郾城以背嵬军和游奕军骑兵斩杀金兵“拐子马”,大破铁浮图,血战数日后,金兵一败再败,继朱仙镇大捷后,终于被岳家军全线包围,困于开封城中。
完颜兀术率数十万大军南下,却不料遭此大败,正准备放弃开封,渡河北逃之时,却被人阻拦,收到了一封密信,留在了开封。
而此时已进入开封城中,准备接应岳家军的惊蛰小队,眼见完颜兀术马上要弃城而逃,却被人阻拦,当下真是对那人恨到了骨子里。
张三曾随岳云在郾城与金兵作战,负责前哨斥候打探军情,此番带着一队二十人潜入开封,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大功一件,却不想竟会撞见个冤家对头。
“那人是原来东京的太学生,名唤王兴国,与当今秦相有同乡之谊,他此番向金狗通风报信,怕是要不利于岳帅,陈小九你脚程最快,就由你回去报信,我们且留下应变。”
陈小九犹豫了一下,问道“眼下开封已经封城,我就怕出去之后,再难回来与弟兄们会合,若是我返回时进不了城,又当如何”
张三朗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你就在城外候着岳帅的大军,到时候随大军一同进城,我们弟兄的功劳,总归少不了你的那份便是。”
陈小九面露囧色,讪讪地说道“我又不是为了抢功,我只是有些担心”
李四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道“大老爷们的磨磨唧唧成何体统,三哥就你去送信,你就赶紧的去,速去速回不就成了哪那么多事事儿的快滚快滚老子今天就去完颜兀术的府上瞧瞧那个卖国的小白脸是什么来头,不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我李四就跟他姓”
“成啊,今晚你要是拿不回人头来,你就跟老五换个排行,”张三揶揄地说道“以后你就是王五,他是李四了”
“想得美”李四瞪着眼说道“你们就等着瞧吧就完颜兀术府上那些个败军之将,老子昨晚去他们府里三进三出,他们连个屁都没闻到呢”
陈小九见弟兄们都满怀壮志,信心十足,完全没将开封府城中的那些金兵放在眼里,连金兵最强大的铁浮图都已经败在他们手下,城中这些败军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要等岳元帅的大军一到,便可收复开封,一洗当年靖康之耻。
他也只能按下心中隐约的不安,又叮嘱了比自己还年纪小的两个兄弟一番,这才换上了夜行衣和全套装备,准备连夜出城。
希望等他回来的时候,真的能跟着岳元帅的大军一起进城,给在城里接应的弟兄们赢得一份大功,以后便是解甲归田,也能跟十里八乡的人吹嘘一番,当初收复开封府时,我们弟兄可是头功
好在金兵先前看到了完颜兀术准备弃城北逃之举,如今虽未离开,但已是人心惶惶,城墙上的防守并不算严密。陈小九在开封府里已经转了大半个月,就因为他的记性好脚程快,这城墙上下里外,哪里有多少块砖他都能记下来了,如今想要找个空挡遛出城去,并不算难。
只是如今的开封城好出难进,他就怕转回头来想进进不去的时候,里面的弟兄怕是要笑话他这连环脚的名头名不符实了。
他循着先前留下的记号,连夜一路赶往宋军大营。
在他们进城后,跟着完颜兀术回来的败军,说岳家军已经打到了开封府城下,不日就会攻克开封,完颜兀术才会急着过黄河北逃,弃守开封。
可陈小九出了开封城,一路南下寻找大军扎营之处,却只看到几处满地狼藉,似乎曾经有过大军在此扎营,可如今只剩下空灶荒地,根本没有一兵一卒。
陈小九整个人都不好了。
明明金兵败了,完颜兀术都要逃出开封,若是他过了黄河,那黄河以南再无金国大将统领,尽可在数日能逐一收复。
可大宋的兵马何在岳元帅和诸将官都去了哪里
先前心头那点不安的预感迅速扩散,陈小九只能将自己的夜行衣换下来,和一些兵刃工具一起打包埋在了一棵树下,然后乔装成流民四处打探消息。
然而他打听到的消息,却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五日前岳元帅的确带着大军抵达了此地,包围开封城时,却收到了皇帝的诏书,那是一道班师诏,命岳飞班师回朝。岳飞上书争辩,然而朝中连发十二道金牌的班师诏,命大军即刻班师,岳飞回朝觐见。
十年征战,眼看就要收服开封,一洗前耻,却功亏一篑。
陈小九听着那些百姓哭诉,当初听闻岳元帅来收服故土时,都倾家相迎,送粮草的络绎不绝,可如今宋军一退,将他们又扔给了金兵,几乎不敢想象,若是金兵卷土重来之时,他们会有怎样的结局。
那些百姓们已经收拾了家当,准备南下逃亡,谁也不敢保证,没了岳家军的庇护,金兵会对他们做出什么样的血腥报复。
便是岳飞在撤军之前,也让士兵先护送中原一带的百姓南逃,他们这些得到消息晚的,现在若是不逃,只怕等金兵也收到消息时,卷土重来,他们就会成为被报复的对象。
陈小九心里咯噔一下,想到那个敢于拦住完颜兀术的人,那人既然是秦桧的“老乡”,或许跟他依然有联系,那他可能已经知道朝廷急召岳帅班师回朝之事,才会拦下完颜兀术,向他邀功。
此人可恶之极,可是眼下更紧急的,是城中的弟兄们。
他们尚不知大军已撤,还在城中各处埋伏,准备接应大军进城,收复开封。可眼下他联系不到已经撤走的大营官兵,若是不回去通知弟兄们,他们贸然行事,只怕要糟。
陈小九谢过了那些逃亡的乡亲,与他们背道而行,又重新赶回开封。
出城容易进城难,尤其是在眼下金兵戒备森严之时。
好在他先前在打探消息时,三哥就让他背下了整个汴京城的舆图,其中还有一份是汴京城下的水道图。那是昔日汴京沦陷之前,汴京最大的鬼市所在之地。汴京城里下九流的混混和街痞,都不敢招惹那些常年生活在地下暗道里的暗民。
那些是在大宋户籍黄册中都找不到人,有逃犯、乞丐、暗娼、杀手最黑暗的交易和残酷的生存,都在锦绣繁华富丽堂堂的汴京城脚下的暗道之中。
其中有一条水道,就是通往外面的护城河。
那是将城中最臭最脏的污水,通过这条下水道排到护城河里,让那些攻城的人一旦落入护城河中,就算会水的也被熏得半死,若是有伤的更是容易中毒。
可这最臭最脏的水道,眼下却是他进城唯一的通道。
“三哥,对不起,我没法带着岳帅的大军进城来接你们,我只能自己来。”
陈小九咬咬牙,换上了夜行衣,按照先前记忆中金兵巡防的交替时间,在自己身上皮了层草皮蓑衣,匍匐在地上,一点点地爬到了护城河边,正准备潜下去寻找进城的水道时,忽然听到城头传来一阵喧哗声,急忙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城墙上的金兵发出大笑声和叫骂声,隔得太远,陈小九也听不清上面在说什么,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生怕上面的人发现地下有蹊跷,只要用火箭一射一照,在城外这数百尺之内根本无从遁形,以金人的箭法,他到时候就只有死路一条。
“兀那金狗,你们就算杀了老子,老子的人头挂在城头,也能看到岳元帅带兵进城,杀光你们这些金狗的一天”
那声怒吼,是李四的声音,陈小九心头一跳,猛然揪住地面上的青草,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以免自己也跟着发出声音。
“杀啊我大宋千万万好汉,总有一日,会杀回来的”
透体而入,将李四高高地挑起,金兵用绳索扣住他的颈项,吊在了城墙外,“下一个”
又一个人被推上城头,与李四相隔五十步,再次被吊在了城墙外。
“下一个”
陈小九遥遥地看着那几个黑色的人影在高高的城墙上挣扎着,挣扎着,最后垂下了手脚,再无声息,而他只能拼命地咬着牙,咬着唇,满口泥土和青草,混合着嘴里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他恨不能跟兄弟们一起战死,也不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前几日还跟自己一起吹牛的弟兄们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前几日他们还一起畅想着收复开封后,领了军功赏银,便可以回乡去买上几亩地,娶个媳妇生个娃
次日天光大亮的时候,挂在城墙上了十六个大宋背嵬军斥候都已经断气,他们身上流出的鲜血,在城墙上留下了十六道鲜红的血痕,鲜血已经沁入城墙之中,再也无法洗净。
而城外护城河边的一片草地,不知为何被拔得乱七八糟,也不知是地鼠出没,还是其他的动物来过。
金兵无人注意这些细节,只是全城都在欢庆着,岳家军已经退走,开封之围已解。
就连刚刚暗中连夜逃回黄河以北的完颜兀术,收到这个消息,也是又惊又疑,连忙派人去打探和确认这个消息。
开封府中,陈小九混迹在乞丐之中,打探了数日,方才知道,李四得知完颜兀术逃出开封,渡河北逃,便想着去抓了那个王兴国问个明白,看他是不是秦桧派来通风报信之人,这一去,却没想到正中奸计。
王兴国当日故意露面拦住完颜兀术,就是想要引出潜伏在开封城中的背嵬军。
他知道岳云派了背嵬军斥候小队进入开封待命,准备随时接应宋军攻城,没有人比这些背嵬军更了解汴京城昔日的城防布局,就连现在的开封府金兵都没有那么完整细致的图纸。一旦宋军抵达开封,这些藏在开封城内的斥候,就会成为打开城门最好的先锋军。
惊蛰小队,被出卖,被钓鱼,被抓捕之时,除了两人受伤后落入汴河之中,下落不明,其余十六人,被严刑拷打后,吊于城墙外示众。
如今的中原之地,已经没有了大宋的军队,更没有人知道,这些等着他们来收服开封的士兵,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陈小九没有走。他留在了开封,在王兴国去迎接完颜兀术回城之际,从他走过的桥下翻身而出,一刀刺穿了他的颈项,横刀转过,生生扯下他的头颅扔进了河里,周围金兵的怒吼声和刀箭刺入身体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而他身中十八刀,背着六支箭落跳入了汴河中时,脑中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河水好生清凉。
他以为他就这样死了,可没想到,再一睁眼,他还活着,只是少了两条腿,看不到天日,只有黝黑腥臭的下水道中,昏黄的一点光。
那是暗民的地下城。
从那一天开始,他用回了本名,陈开山,只要活着一天,他就要守着这座城,等着岳家军回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听上面的人说,岳飞元帅和岳云将军都已经被朝廷处斩,岳家其他的人都被流放南荒,这世上再也没了岳家军。
那天他本想就此了断,可在他准备自尽之时,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孩童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扯住了他的衣袖。那是他收养的孤儿,那些被金人践踏如猪狗的宋人,留下的一点点血脉。
如果他死了,那这些孩子,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陈开山最终还是没有死,他收养了许许多多被遗弃的孩子,逃到地下的暗民,也渐渐聚拢在他身边,听他讲述昔日岳家军的故事,讲述背嵬军的威风历史,让每个孩子心底,都留下一点点希望。
“义父,岳家军那么厉害,你是不是以前也在里面当将军啊”
陈开山摇摇头,“义父只是一个小兵,一个还没完成任务的小兵。”
他以为这一生,或许都不可能完成他的任务了,可没想到,忽然有一日,地上马蹄声如雷席卷而过,有人从上面跑下来,告诉他,岳家军打回来了,他们已经占领了开封府,如今开封府的城头上,插着的是大宋和岳家军的旗帜。
领军的将领,叫岳璃。
陈开山老泪纵横,让几个义子抬着他去见了眼下岳家唯一的将军,将自己早已被摩挲的锃亮的铭牌交给了岳璃。
“背嵬军庚金部惊蛰小队,陈开山,参见岳少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