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投壶,乃是春秋时流传至今的游戏,大兴于汉时。前汉的大将祭遵尤好此道,每逢对酒娱乐,必雅歌投壶。
参与者取一双耳长颈之壶置于身前,用木棍模拟箭矢,用以投掷,根据木棍投中的位置,有“依耳”、“贯耳”、“连中”、“全壶”等花式名目。如果木杆入壶之后反弹而出,重新落入投掷者的手中,则称为“骁”,是特别高难度的动作。
曹操当然没这种技巧。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投着,多半都偏得不像样子;身边的姬妾们有投得好的,他便呵呵笑两声。
曹彰不敢打扰,迈入殿中,毕恭毕敬地候着。
曹操注意到了次子到来,他将木棍扔下,连声道“好啦好啦,尚有公务”
姬妾和中官们一齐上来,扶着曹操在榻上落座。
曹操摆了摆手,所有人一齐躬身退后,使巨大的厅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曹操脸上的愉悦神情慢慢褪去,沉声问道“仗打得如何”
曹彰偷眼觑了下曹操,低声说道“荆州军善战异常战了两场,各有折损。另外,荆州军很快就将大举北上,襄阳周边,将逢大战。”
曹操轻笑一声。
“看来,子文此行不顺利啊。敌军怎么个善战法你又是如何判断出,他们很快就将北上”
曹彰不敢隐瞒,将自己此战的经历仔细说了,连带着又拿了田豫的判断来用,说荆州倚仗的弓弩不利于水,故而定会抢在雨季绵延之前尽快北上,至少要抢占到襄阳周边有利地势,才能既拖住己方兵力,又维持住荆州的战局。
曹操沉静地听着,时不时发问。每一句问话,都盯准了战况变化的关键,或者是战场地形的重要之处,或者是曹彰兵力调度的想法,有时候一句问话接一句问话,甚至不容曹彰仔细揣度。
虽然曹操的神气、面容、身姿都透着一股挥不去的老态,但曹彰非得全速思考,才能跟得上他的节奏。厅堂里尚属凉爽,可曹彰竟比身处战场还要紧张,在这时候,他无比确信父亲的丰富军事经验和敏锐判断,丝毫没有受到身体老迈的影响。
待到整场战事大概解说完毕,曹彰的额头满是汗水。
他垂着头,听到曹操在问“所获首级只有三百余估算杀敌数量在一千五百,折损却超过三千其中遭到荆州军伏击,他们用数千强弩放箭,一次就杀伤一两千人”
“是”曹彰语声艰涩。
他在经过新野的时候,特地和曹休打过招呼,请曹休出面,赶紧帮忙凑千把颗脑袋。
那一千多脑袋,从哪里来,无需追究,但曹彰能若拿出斩首千余的战绩,以此推算,杀伤怎也得千,较之己方的折损要多些,这一仗的胜负也好解释。
然则适才曹操连续发问,竟没有给曹彰留下思考的余裕,他只能按照真实情况一句句地解释,最后把自家的狼狈情形透了个一五一十,倾囊而出。
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哪来的各有折损分明是一场惨败。虎豹骑的骑士训练何等艰难、选拔何等严格彼辈不仅是曹军最大的倚仗,也是普通的士卒的勇气来源。
若非田豫拿自家的杂胡骑士垫了刀头,昨日这一战,就要成为关中之战后曹军主力最为惨重的折损。换了他人带兵,只怕当场被拖出去斩首都是轻的,祸及家人也不为过
曹彰已经不敢抬头看了,他满头的汉水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没过一对浓眉,使得曹彰的眼睛刺痛,然后又从眼眶的边缘溢出。
像是在哭着求饶一样,太难看了。曹彰心里抱怨着,却不敢抬手去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曹操道“关平这小儿,用兵甚是迟缓。当时子文你已经陷在圮地之中,若我领兵,必定大纵各部紧追奔袭,就算不能尽数歼灭你部,也能痛杀一场,杀敌数千。哪怕取下子文你的脑袋,也不为难。”
曹彰垂首应着“是。”
“然则,他们为什么不追击呢”曹操露出思索的表情,喃喃自语“是骁骑将军、鄢陵侯的身份还不够不该啊他们动用了近期大规模装备、尚且不为我们熟知的利器,难道就满足于这一点点的斩获难道不该力求一场大胜,力求杀死我方的名将,以震慑我军,使将士丧胆么”
“”曹彰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不知该说什么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堂上轻风吹过,他忽然灵机一动。
“或许,是后勤补给和保障的问题”
“怎么讲”
“荆州军调用了上千连弩伏击我军,粗略估计,前后射击不下四五十轮,也就是说至少四万支专用的铁矢。其余强弓、手弩、腰引弩所用的箭矢更是不计其数。而双方战于湖沼地带,大部分的弩矢都没法捡拾回来复用”曹彰情不自禁地挺身站起,在厅堂里往来走了数回。
他自己不曾注意,说话的声音其实越来越大“关平所部本来潜伏在编县附近,因我调了朱灵所部急袭牙门戍城,他们才舍了编县,半日强行军四十余里,再泅渡过夷水,赶到宜城附近这种情况下,他们携带的辎重能有多少各种型号的弓箭、弩矢,他们每人能带多少四十支还是五十支不会超过六十支较大部分的箭矢,一定依靠畜力转运,不可能随身带着可荆州军也没那么多马”
说到这里,曹彰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们的箭矢不足以支撑两次连续的猛烈射击他们之所以没有及时追击,是忙着从后方调度箭矢,重新分配他们他们我们我们在那片湿地中若能不计死伤,鼓勇猛冲一次,说不定就能冲破他们箭矢的阻击,杀进步卒队里说不定就能宰了关平”
想到这里,曹彰怒火填膺,再也无法遏制。
他气喘如牛,越走越快,终于大叫了一声,一脚踢翻自家案几。
沉重的案几在空中翻滚着飞了丈许,撞到地面,轰然大响声中散了架。
以魏王的身份,谁在他面前不是战战兢兢谁敢这么乱来这情形实在太罕见了,厅堂外的侍卫们呼啦啦地涌现,确认无事才躬身退出。甚至许褚都从偏殿探头出来,张望了片刻。
曹操倒不发怒。
毕竟是自家孩儿,难免要宽容一点。曹彰能够想到这些,已经让曹操挺满意了。
待到曹彰冷静下来,曹操睨视他一眼。
“子文,你腿不疼么”
曹彰这才发现自己暴怒失态,慌忙拜伏。明明小腿迎面骨剧痛,他竭力平稳话声“不疼还好”
曹操指了指另一边的坐席“那就坐着”
待到曹彰重新坐定,曹操拍了拍手。
一群仆婢悄无声息地趋前,将碎裂的案几抬走,地面擦拭干净。
曹操随口吩咐道“去唤子扬来。”
须臾间,行军长史刘晔便到。
他不知方才厅堂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垂首肃立,目不斜视,格外恭谨。
曹操思忖了一阵,问道“我记得,当年在关中时,曾缴获两家益州军所用连弩,在邺城做过拆解,一度打算复制。”
“是。”
“相关的文本,子扬可携在身边了带着的话,速去取来。”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