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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疗养中心的食堂已经腾了出来,厨师用大锅熬姜汤,旁边架着蒸笼蒸馒头。

    经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大家都又冷又饿,安静地喝着姜汤嚼着馒头。

    只有苏醒过来的陈老汉,时不时哭嚎一声我的牛,被周围人大声喝住。

    “你的牛你的牛,怎么不让石头把你砸了,就可以去陪你的牛,还险些拖累了财叔。”

    “你得感谢老天,石头将将停在你和财叔旁边,没砸中人。”

    “那是财叔积德,老天保佑财叔时,顺便把陈老汉也照拂了,他是沾了财叔的光,才捡回了一条命。”

    陈老汉呜咽两声,想为自己辩解,还没开口,就撞到财爷身旁那名小男孩的视线,顿时闭上了嘴。

    他认得卢茸,只见平常软团子一般的小孩,正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冲上来。

    陈老汉醒悟到刚才差点连累了他爷爷,内心也有愧,讪讪地移开目光缩成一团,不敢再出声了。

    大厅入口的两只石狮子头顶,一边趴了一只鸡,猪牛羊则被赶进了底层大厅。

    这些畜生像是知道遭遇了劫难,都各自安静地趴着,出奇的听话。就连那几头桀骜不驯的猪,也规矩了不少,只冷冷盯着周围的人。

    财爷面色已经好多了,坐在一张躺椅上休息,见卢茸时不时瞪陈老汉一眼,便摸摸他的头,低声道“娃,别管他。”

    “那你开始还要管他”卢茸想起刚才那一幕都还有些后怕,眼圈也泛着红。

    “爷爷是村长,那是爷爷的工作呢。”财爷耐心解释。

    卢茸委屈地撇撇嘴“那你就别当村长了。”

    “知道了,爷爷马上就不是村长了。”财爷道。

    卢茸没想到财爷会这样说,愣了一瞬后问道“真的”

    “真的。”

    “不带着人去种药,也不去其他村子办事了”卢茸惊喜地问。

    财爷微笑道“不去了,只陪着我乖孙。”

    卢茸没有再问,慢慢趴在财爷腿上,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心想爷爷每天都太累了,这个村长不当了可真好。

    安静中,耳里传来阵阵鼾声,卢茸忍不住循声看去,看见泓大师躺在一条铺着僧袍的长凳上睡觉,脚下躺着几只扎上翅膀的鸡。

    他看见泓大师就想起和沈季泽结婚的事,有些心虚地往财爷旁边躲了躲。

    终于有人缓和过来,开始清点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物品,其他人也跟着动,食堂里响起低声询问和窸窸窣窣的嘈杂声。

    财爷见状也问道“我交给你的折子带出来了吗”

    卢茸将蓑衣脱掉,书包取下来,就要去掏里面的存折,财爷阻止道“在就行,别掏出来,当心搞丢了。”

    但卢茸还是伸手进去,摸到了那张存折和一堆散票,又伸进夹层,去摸沈季泽给他寄的那张汇款单。

    手指触碰到硬硬的纸张,他轻轻摩挲着,觉得哥哥现在在身旁就好了。

    他很想哥哥。

    蛋娃那群小孩已经从惊吓中恢复,他们尚不知道失去家的痛,只兴奋地聚在一起讲开始垮山时的那幕惊险场景。

    “卢茸,过来。”一名小孩对卢茸招手。

    卢茸飞快摇头。

    “去吧,去和那些娃娃玩。”财爷见他情绪不高,便也劝道。

    “不想去。”卢茸从书包里取出手,重新趴在财爷膝盖上。

    小狗在旁边摇尾巴,打在雨披上啪啪响,卢茸这才想起它还罩着塑料袋,赶紧给它剥了下来。

    村里其他狗都成了落汤狗,趴在主人脚边瑟瑟发抖,只有小狗身上挺干爽,看着也格外精神。

    “叔,怎么办呢”一名满面愁苦的中年人凑到财爷身旁问。

    他怕被其他人听见了,声音放得很小。

    “你放心,政府会管咱们的。”财爷说。

    “政府要啥时候才来管咱们呢”

    财爷想了想道“很快,我估摸着就这两天。”

    结果还没到中午,一列车队就开进了疗养中心,从上面跳下来若干名军人。

    那些军人只稍稍集合,就在年轻村干部的带领下小跑去了村子。

    为首的领导向财爷询问详细情况,剩下的人去车上卸货,往下搬大袋大袋的物资。

    村人们见来了军队,一下就没那么惶然,镇定下来不少,也有了心思交头接耳。

    “这是政府来了,说不定还要给咱们盖房子的。”

    “好好好,那家具给打一套吗”

    “我觉得会补钱吧”

    “我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紫檀木家具,不能和你们的家具一样补钱的。”

    “滚吧姜老大,祠堂那些不要的家什,就成了你祖上传下来的紫檀木家具了”

    “他连紫檀木是啥都不知道,只认得后山的野杏树,每年杏子还是青的就去摘了吃。”

    “懒驴牙口好。”

    “谁驴呢你骂谁是驴呢”姜老大跳了起来。

    “我骂那边的驴是头懒驴不行”

    “行了行了,别吵了,做驴也挺好的,啥都不愁。”

    下午时,雨停了。

    工地上搭起了赈灾用的帐篷,有人用带出来的锅碗瓢盆在空地上做饭,四处冒起了腾腾白烟。

    不管遭遇了什么,人总是要先吃饭。而且村人觉得白吃工地食堂的不合适,车队带来的方便面好看不好吃,还是自己做饭吧。

    卢茸和财爷在食堂吃,因为那些工人认识他们,还吃过财爷送的腊肉,所以给两人专门开了小灶。

    财爷再三感谢后,才拉着卢茸坐了下去。

    吃完饭,财爷和一群工人聊天,卢茸有些坐不住,便去外面玩。

    屋子里,一名工人安慰财爷“财叔,龙泉村再建起来也要不了多久,放心吧,有政府呢。”

    财爷叹了口气“龙泉村不会建了。”

    “不会建了”工人们面面相觑。

    财爷幽幽道“龙潭山要开发成旅游景点,龙泉村在改建规划范围内。政府早就让咱们迁走,可好多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都不想走啊。”

    一名工人愕然道“迁走不是挺好吗说真的,龙泉村太穷了,也该让村里人走出去看看。我们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都

    还不习惯,不过工程马上就要完工,我们也要走了。”

    财爷放下手上的筷子,继续道“可不是吗咱们村哪哪儿都不方便,年轻人出了村子就不想回来,全剩下老的和小的。这地方也没有挣钱的门道,就靠种点药。政府本来说了,都搬去玉露村,那里挨着镇子,土地和气候适宜种植果树,可以请专家去教。可好多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都不想走。”

    工人给他面前的酒杯满上,道“这下村子没了,他们总得下山了吧”

    财爷沉默半晌后开口,语气中带着怅惘“我这几年一直在做村里人的思想工作,可搬迁工作怎么也做不成,这次应该真的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工人劝慰说“人挪活树挪死,搬走那是好事。而且玉露村离镇子近,娃娃们应该就在镇小学念书了。镇小学的教学质量比村小高几个档,上学方便,不用漫山遍野的跑。再说了,你们村子背靠大山,就算重建了也不安全,万一又发生今天这种事呢”

    “那是,那是。”财爷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水入喉,他皱起眉闭着眼,像是被辣着了似的。工人连忙给他夹菜“吃菜,快吃菜。”

    财爷闭眼摆了摆手,意思不用。那名工人还要再劝,身旁的人捅了捅他,又对着财爷方向努嘴。

    财爷用手撑着额头,嘴唇不可抑止地哆嗦着,眼里涌出一串泪珠,顺着皮肤上的沟壑滚滚而下。

    他不断抬手去擦泪,像是解释般笑着说“这酒太辣了。”

    “是的,是的。”工人们沉默下来。

    卢茸走出食堂大门,正在和其他狗子追逐的小狗看见他,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卢茸蹲下身,用手指梳理它背上的乱毛。

    “小娃娃,你男人呢”身边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卢茸全身僵住。

    深褐色的僧袍下摆出现在视野里,泓大师也蹲下去摸小狗,继续问“你男人回城了吗”

    卢茸将脸拼命往下埋,假装他认错了人。

    “别藏了,我早就认出你了,财叔的孙子嘛。”泓大师挠着小狗的下巴“村子没了,你男人回来找得到你吗小两口就要分手啰。”

    卢茸倏地抬头“怎么找不到村子还会重新修好,他寒假还要来看我的。”

    泓大师说“难,外面那么多好看的小娃,他会忘了你的。”

    卢茸气呼呼地起身,喝道“小狗,走,别理他了。”

    小狗本来舒服地眯着眼睛,闻言便甩掉泓大师挠下巴的手,迅速靠紧卢茸。

    “你急了。”泓大师说。

    “才没有。”

    “你心里虚了。”

    “才没有。”

    卢茸转身回食堂,走了两步又停住,跑回来低声道“我们才不会分手,他也不会忘了我。”

    想了想又道“我比那些小娃长得都要好看。”

    泓大师却只闭眼念“阿弥陀佛。”

    他这幅模样太气人,卢茸哼一声,自顾自进了屋。

    泓大师这才笑着摸摸光头,又从怀里掏出个瓷盆,开始挨着帐篷去化缘。

    “施主,那碗里的肉再夹两片。”

    卢茸进了食堂,看见泓大师那几只鸡,还绑着翅膀趴在一条长凳下。他眼珠一转,将那几只鸡捉住来,把它们翅膀上的布条解开,赶出了食堂。

    鸡们获得自由,在帐篷间愉快地奔跑,卢茸再双手合在嘴边大叫一声“泓大师,糟了,糟了,你的鸡都跑光了。”

    泓大师转头一看,也顾不上化缘了,瓷盆往旁边的石墩上一搁,嘴里边骂卢茸是个坏小娃,边去抓那些四处狂奔的鸡。

    卢茸笑嘻嘻地看了会儿,见他狼狈地左抓右堵,心里终于舒服了。

    接下来几天,大家都住在帐篷里,每天下午都会去食堂里开会。

    最开始分别由前来赈灾的领导讲话,县里来的领导讲话,镇长讲话,村长财爷讲话。后面就是村民们自由发言,有时候还会发生激烈的争执。

    卢茸正蹲在地上拨蚂蚁玩儿,就看到王家老太抱着个包袱卷儿冲出食堂,嘴里喊着死都要死在老宅废墟上,被其他人赶紧拖住。

    每当这个时候,一群小孩子就会站着围观,满脸好奇,直到被各自家长赶走。卢茸不想和他们一起去抓鸡逮狗,就带着小狗来回溜达。

    就这样吵吵闹闹了两天,他再一次路过食堂时,看到村民们情绪已经平和了许多,在问领导田地该怎么办。

    等他转了几圈回来时,看见大家都在一张纸上写字,还在说安置费之类的词。表情看着挺满意,有人还笑着在给周围人散烟。

    不过他对这些不感兴趣,无聊地回了和财爷住的那顶小帐篷。

    晚上十点过的时候,他倒在地铺上沉沉睡了过去,连财爷什么时候散会回来的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卢茸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那是数辆汽车在轰响,有人在呼唤自家小孩,猪牛羊也不时嘶鸣两声。

    小狗早就醒了,支起耳朵趴在地铺旁,定定地看着帐篷门。

    他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外面天还未透亮,帐篷里只有他一人,财爷不知去了哪儿。

    卢茸匆匆穿好衣服鞋,钻出帐篷。

    只见空地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辆客车,那些村人在排着队上车,还有军人在将牲口往卡车上赶。

    蛋娃揉着眼睛从身边经过,卢茸喊住他“蛋哥,他们这是在去哪儿”

    蛋娃说“不知道,我奶叫我起床,说马上要去镇子上住。”

    “哦。”卢茸似懂非懂道。

    他在人群里看见奔忙的财爷,正在指挥人分头上车,于是也不慌了,就站在帐篷前看着。

    食堂门口有工人端了两个馒头喊他“卢茸,来吃早饭。”

    卢茸转过身“我还没刷牙洗脸呢。”

    “你这小孩儿怎就那么讲究那快去房子头,那里有洗手池。”

    另外的工人便笑“卢茸马上要当镇上的娃了,当然讲究。”

    “我没有牙刷,牙刷还在家里。”卢茸又说。

    食堂的厨师拿着把新牙刷出来“这有新牙刷,去洗漱吧。”

    卢茸站在洗手池前刷牙,心里开始琢磨工人的那句话。他为什么要说自己马上当镇上的娃了难道村子不要了

    卢茸停下刷牙,盯着雪白的洗手池怔怔出神。

    一辆辆客车离开工地,顺着蜿蜒的公路下山。每辆车路过村子口时,车

    内都会响起一片哭声,所有人都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家。

    那片废墟里埋着他们儿时的记忆,洞房花烛夜的甜蜜,还有添了新丁的欣喜。那不是一堆残片瓦砾,而是他们的整个人生。

    就连平时最坚强的人,此时也哭得喘不过气。

    财爷送走最后一辆客车,又处理完后续事情才叫过卢茸,蹲下身说“茸茸,爷爷的根虽然在龙潭山,但现在根没了土,咱们要去山下了。”又摸了摸卢茸的脚,笑道“我娃的根也没了。”

    他的脸迎着阳光,眼睛里有水光在跳动,苍老的眼眸里有强行压制的悲伤。

    卢茸看着财爷,伸手搂住他脖子,将自己脸贴到他脸上,半晌后才小声说“爷爷,我有根的。你在哪儿,我的根就在哪儿。”

    财爷似是愣怔了下,慢慢搂紧怀里的小身体,过了会儿才笑着摇头“茸茸啊,爷爷活了一大把年纪,竟然还不如你一个娃娃。”

    说完就抱着卢茸站起身,在他头顶亲了亲,道“我娃说得对,爷爷在哪儿,你的根就在哪儿。只要我娃在,爷爷的根就有了土,咱爷俩只要在一块儿,哪儿都能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