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天明,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冷雨。雨滴敲打石板木窗,滴答声轻灵让人心安。温疏眉在雨声中睡意总会沉些,谢无起床她便也不知。
直至他盥洗完毕,婢子将铜盆放回木架上,“咚”的轻轻一声,温疏眉才蓦地醒了过来。
看到身边已空,她即刻坐起身。谢无立在几步开外,不咸不淡地看过来“睡得可好”
“还还好。”她努力稳着声作答的样子乖乖巧巧。
谢无并不提昨夜发生了什么,冷眼看着她下床、踩好鞋子,随口吩咐门边的宦侍“传膳。”
温疏眉闻言,捧起叠放在床角的干净衣裙,羽睫低垂“那我先回去了”
言毕便福了福身。姿态倒恭谨,只是向外退时明显有点急。
“小眉。”谢无吐了两个字。
温疏眉一阵恶寒,在头皮漫开的酥麻中屏着呼吸抬起眼睛。
他一脸从容地立在那儿,好似刚才的叫法理所当然。
可他他不是该叫她“三十”吗
他又说“先用膳。”
温疏眉木在那里,做不出反应。他仿若未觉,睃了眼那负责侍候盥洗的婢子“十二,去备净水来。”
十二一福,这便去了。不多时打好温水回来,不必谢无再多吩咐什么,行至温疏眉身边轻道“眉姑娘,先盥洗吧。”
温疏眉不得不强定住心,点一点头,轻声向十二道了声“多谢”,便由她领着漱了口、又净了脸。等她忙完,早膳已然布好,谢无也已坐在膳桌边,但没动筷,显在等她。
十二悄无声息地向外退去,温疏眉怯生生地看一看谢无,束手束脚地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去。
谢无端起青釉小碗,碗里有盛好的粥。他修长的手指拈着瓷匙,无所事事地在碗里搅着“我白日不在,你自己随处走走,府里好景致很多。”
“好。”温疏眉应得极轻。他抬眸瞧过去,她的樱唇正启一启,雀鸟啜食般吃了点瓷匙里的白粥。
昨天是白饭,今日是白粥。满桌佳肴近在眼前,她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谢无觉得怪好笑的。
目光在桌上快速一扫,他拿起一枚鸽子蛋,悠哉地磕外皮。每磕一下,都能看到她神色微微紧一下。
待蛋壳磕得全然龟裂,他拿来,抠破一点。再一转,整个蛋壳被撕成长条扯下。
谢无将蛋一递“吃了。”
便见面前粉雕玉砌的小美人面容一颤,接着就放下碗,毫不犹豫地接过鸽子蛋,启唇咬下去。
是有多怕惹他生气。
谢无挑眉不语,接着便也不再逗她,只等她鸽子蛋吃完又塞了个豆沙包过去。等她再吃完,他就漱了口、起了身。
温疏眉也忙起身,可他没看她,衣袍生风地向外走去。温疏眉立在那儿,先以余光紧盯他的背影,等他出了门又不自觉地紧盯窗纸透出来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完全远去,完全看不着了,才重重舒着气,瘫坐回去。
终于走啦
她瘫软在靠背上,手指搓着腰间的绦绳,心底一阵余悸一阵欢喜。
余悸自是因为她怕谢无,怕到极致。欢喜则是因谢无昨晚未曾动她,她便生出了侥幸来,想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谢无所指的“暖床”,没准儿只是字面上的暖床呢
兀自怔神了一会儿,温疏眉便起了身,打算依谢无所言在府里走一走。
一则是她人生地不熟,要在府里立稳,还是要熟悉些才好。
二则是吃撑了。
她的饭量说不上很小,只是早膳从来没胃口,总是吃不多。方才他一个蛋、一个豆沙包,再加上面前的一碗粥一并吃下去,直把她胀得不太舒服,得消消食。
走到院门口,她与苏蘅儿碰了个照面。定神一想,苏蘅儿是管收拾卧房的差事,此时应是来收拾床铺的。
温疏眉便有心帮忙,苏蘅儿却不肯,跟她说“督主有心让大家各司其职,不好坏了规矩的。”
温疏眉只得作罢,无所事事地在旁边看着她忙。等苏蘅儿忙完,她才又问“你可还有别的事忙么”
“没事了。”苏蘅儿摇头,“我平日都闲得很,怎么了”
温疏眉直言“督主让我在府里四处走走,你若得空,咱们一道”
“好呀。”苏蘅儿欣然应允。
二人就一道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府中逛了起来。这般细逛,温疏眉才真正觉出这府邸究竟有多大苏蘅儿说单是不紧不慢地走一圈,不理小道、不走岔路,都要逾一个时辰才能走完。可飞花触水的湖上还有湖心岛,岛上亦有房舍,还有景致。若要上去看,一往一返地划船也要花不少工夫。
是以待得温疏眉将府中各处了解了个大概时,已近晌午。天气寒凉,走得久了二人都有些轻喘起来。
温疏眉觉得很是麻烦了苏蘅儿,便邀她一道去聆泉斋用午膳。原只是随口说来的一份谢意,倒让苏蘅儿听得眼前一亮“好呀我总嫌自己吃饭没意思,你若喜欢,咱们日后可以常凑个趣儿。”
“好”温疏眉衔笑,眉眼弯弯。她孤身来谢府,也是想有个伴的。
二人便又结伴往聆泉斋去。正值晌午,天光大亮,四处景致都好。苏蘅儿逛得高兴,途中又与温疏眉指了几处景致,讲哪株树会开什么花,等到天暖便好看了。
温疏眉这般听着,心中的沉郁也散了不少。不觉间已走进聆泉斋的月门,泉边石案旁坐了位身材高挑的佳人。苏蘅儿先一步注意到,“咦”了一声“明娟”
温疏眉看过去,明娟正自石案边立起来,脸上含着三分淡淡地笑“你是温氏”
“是。”温疏眉垂首,福了一福,“姐姐安好。”
明娟一袭柿子红的上袄,双手拢在袖中,不疾不徐地向她踱过来“按理说你刚进府,我该多照顾你一些。但有些规矩上的事,总还要说个明白才好,温姑娘别怪我说话直。”
温疏眉心神渐紧,犹自低着头“姐姐说便是了。”
“好。”二人离得还有三步远,明娟站定了脚,淡泊地睇着她,“你思念家人乃是人之常情,然既入谢府,你就该以督主为尊。温府的有些东西出现在这儿,没人瞧见便也罢了,若被瞧见,怕是要以为督主与逆臣勾结。”
明娟说着,美眸在她面上划了个来回,声音抑扬顿挫“因为这等罪名入了大狱的,可已不是一个两个了。”
温疏眉抬一抬眼皮“什么意思”
明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意思就是温家的旧宅虽与谢府仅一墙之隔,你也不能这样拿那边的东西过来。”
温疏眉听得云里雾里,刚要再问,明娟拢在手中的手抽出来,将掌中托着的东西给她看。
是一片滴水瓦当。状似蝙蝠,底部的尖角处刻有两个小字温府。
温疏眉并不能闭着眼睛说自己不识得这东西,因为这样的滴水瓦当在温家的每一个房檐下都是,如今温府长久无人修葺,恐怕已有不少剥落下来。
若她不认,明娟十之八九要着人去查来打她的脸。
又听明娟声音一沉“跪下。”
温疏眉黛眉浅蹙,摇摇头“我没去过温府。”
明娟不作声,下颌微抬,只看着她。
温疏眉看一看她,心中已知今日这一劫大抵没办法轻易过去。倒是苏蘅儿为她争道“明娟你干什么阿眉昨日才进府,今日大半日都与我在一起,并无去温府的机会。”
明娟不急不慌地横过一眼“小五,莫要将这种事往自己头上揽。这种事落到督主耳中,你也是兜不住的。”
温疏眉垂眸,敛裙跪地。
“哎你”苏蘅儿下意识地要拉她,她没做理会。
明娟面露满意之色,点一点头“小惩大诫,半个时辰就行了。长个记性,日后切莫再犯。”说罢就提步离开,苏蘅儿满目诧异“明娟”
温疏眉拉住她“算了。”
苏蘅儿转回身,她声音轻细“下马威罢了。你去拦这回,便还有下回。若真闹到督主跟前,更不知还会出什么事。”
谢无是为她花了三千两黄金,让她看起来极为金贵。可明娟既能在谢府掌权,便可见分量也不轻。
谢府里的各样人脉底细她皆不清楚,现下不是去硬碰硬的时候。
苏蘅儿在旁边急得直跺脚“那这大中午的,你真跪半个时辰啊”
“跪就跪了。”温疏眉小声嗫嚅。
又不是没跪过。
她十一岁那年被送进浓云馆,第二日老鸨就因她不乖顺将她打得满身青紫,又让人押着她在屋外跪了整宿。她昏过去,会被冷水泼醒。
若不是西厂的人在第三日就气势汹汹地杀到了老鸨跟前,跟老鸨说“这人谢督主要了”,这等责罚只怕会是这四年里的家常便饭。
温疏眉眨一眨眼,心下酸酸的。
那时候谢无算是护了她一道,因为那时他对她求而不得。可现在她进了谢府,仰他鼻息而活,就没有人能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