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疏眉眸光微凝,低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诸如这般的问题,谢无问过她,她一刻都不敢等地低头说“好”,是因不敢惹他。
楚一弦要拉她走时,她亦自己说出过“督主待我尚可”,却是为安抚楚一弦,多少有几分敷衍。
如今温钱氏这般语重心长地询问,她倒不知该如何说了。
她说不出一声“好”,可又觉得,谢无待她,也非能一概而论的“不好”。
温钱氏见她沉默,心中愈发担忧,叹了一声,苦口婆心地劝他“阿眉啊,你不要忧思太重你那几个伯父兄长,虽比不得你父亲先前那般飞黄腾达,却也在朝为官多年,本事是有一些的,亦有同僚交好。跟了个太监本就是委屈了你,你若过得尚可,咱们自可先明哲保身,不去碰西厂这硬钉子。但你若过得苦,便让他们去拼上一拼要人也好,去告御状也罢,哪怕只为你远在北地的爹娘,也不能让你走在他们前头,是不是”
温钱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她晓得西厂不好招惹,如若可以,她也想躲个清净。
可她不想眼看温疏眉被个太监折磨死。
话音刚落,温静怡从卧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支珠花,语气轻松地宽慰温钱氏“祖母,您别担心了,依孙女看,单凭那位谢督主肯为小姑姑备这些东西的心,也可见小姑姑平日过得不会差了”
温钱氏气笑,出言斥她“几支钗子就将你收买了,怎么的,家里平日缺你东西了”
“我哪有这个意思”温静怡瞪大眼睛,温疏眉笑了声,脑海里忽而划过一个画面。
是在许家祖坟的事。他漫不经心地将鸡蛋交给她砸,那是温家落罪后的四年里,她最畅快的时刻。
跟着她又想起来,他在她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抱住她,带着三分调侃,宽慰她说“我们小眉又不瞎,怎么会去勾引那种糟老头子”
在让她觉得最阴魂不散的记忆里,他给了她一份她久等不来的安稳。
她的笑意一时滞住了,一股诡异的感触在心底漫开,让她直辨不清自己的情绪。
稍稍定住神,她反握住温钱氏的手“伯母,真的还好。”
“真的”温钱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多少有几分不信,“你可不要瞒我。性命攸关的事,总不能等到日后香消玉殒了,再托梦来找我们给你报仇。”
“我没有。”温疏眉坦然地摇头,“谢无这个人,性子是古怪得很,却也不太为难我。我入府这些时日,他”
她说到此处顿了声,眼波流转,定在温静怡面上“你先进屋去。”
“怎么还不叫我听了”温静怡瞪她,温钱氏横了一眼过去“进去”
温静怡忿忿,绷着张小脸回了屋去。温疏眉这才与温钱氏凑近了几分,压音告诉她说“他没动过我。”
说完,她就死死低下了头。
温钱氏单看她的神色,也可知她所言的“没动过”是指的什么。
这话自姑娘家口中说出来当然是难为情的,可这也恰好说中了温钱氏担忧的事情。
以温衡当下的处境,谁也不敢为他们这一脉争些什么。温疏眉早年落入了青楼,如今若能跟个达官显贵甚至可以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只是,太监。
温钱氏是因谢无着人传话说阿眉要回来探亲才知她入了谢府的。知晓这事后,温钱氏几天都没睡好觉。
太监的那些怪癖谁不知道人人都说这些挨了一刀的东西偏在那些事上更有古怪的癖好。
妇人家哪里受得了那些。折在这起子太监手上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听温疏眉说谢无“没动过她”,温钱氏直不敢信“你莫诓我。”
“没有,真的没有。”温疏眉低着头,手指搓着衣袖,脸色越来越红,声音也变得磕磕巴巴,“他他让我给他暖床,我原以为肯定是是难逃一劫的。可到现在,两个多月总也有了,他没做什么。”
诚然,动手动脚是有的,可只是这样,比她先前预想的已好了太多,便也不必非与温钱氏多提。
温钱氏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缓缓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伯母不要担心我了,也不要为着我的事,让伯父、哥哥们去做什么。”她说得轻轻柔柔的,却很认真,“今上生性残暴,宁州天高地远或还安稳,京中却月月都有朝臣殒命,温家不要平白搭进去。至于我我会多加小心。”
温钱氏沉吟半晌,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她这些日子在家便松快些。爹娘不在,旁的长辈们也都拿她当自家女儿看。
到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之时,一府的人便都聚齐了。除了温疏眉的大伯父一家,还有二伯父、四叔也都来了长房府里。正厅里设了好大一场宴席,为温疏眉接风洗尘。
温家各房之间关系素来亲近,哪怕平日里走动不多,坐在一起也很松快。年纪相近的女孩子们围坐在一起边聊天边用膳,男人们酒过三巡便开始划拳,一时间好不热闹。
酒席欢欢喜喜地闹到了好晚,最后匆匆散了,是因温疏眉某位年近四十的堂兄喝得上了头。偏他还身份特殊,少时不愿读书,长大后便成了温氏一族近二百口人里唯一的武将,身强力壮,酒喝多了更一股蛮力,谁也拉不住。
他拉着温疏眉的手腕就道“小小妹,大伯母让我不要多事,说是你的意思我觉得这话不对谁的意思都不对他西西厂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温家的女儿不受这个委屈”
温疏眉只得一边将手腕往外挣,一边好声好气地哄他“哥哥说得都对,都对。等哥哥酒醒了,我们再好好聊这事啊”
“我没喝多”堂兄大声嚷嚷,气吞万里如虎地一挥手。
温疏眉可算趁机溜了,温钱氏瞧着直头疼,指着他朝二房道“老二,管管你儿子挺大岁数的人了,几壶酒下去便这样丢人”
最后,这位堂兄便被家丁架走了,年轻女眷们好一阵笑,也三三两两地起了身,准备回去歇下。
温静怡上前,拉住温疏眉的手“走,姑姑,我们回房再喝些,说说话。”
温疏眉定睛,便见她身边的婢子端着酒壶,忙反一拉她“你才多大,这样贪酒”
温静怡回头便望着她道“姑姑也没多大,与我充什么老成”
“我”温疏眉语结了一瞬,“正因我也没多大,才都要少喝些呀”
“哎,走啦”温静怡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走,“甜甜的果子酒,没多少酒味的,姑姑别怕”
温疏眉随她出了正厅,就听大伯母在背后斥“小疯丫头,没的带坏了你姑姑”
温静怡一声嬉笑,充耳不闻,和温疏眉手牵着手,直奔后宅。
入夜,城东永宜巷的宅子里,谢无躺在床上,不知第多少次烦躁地睁开眼睛。
睡不着。
谢无沉着张脸坐起身,环顾四周,漆黑无光;侧耳倾听,寂静无声。
再适合入睡不过。
再想想今日办的事,也可谓一帆风顺。
安家兄弟两个,安远之虽师从前太傅温衡,做过东宫官,但在睿德太子丧命后便已失了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罢了。
月余前安远之因一篇文章触怒圣颜,他奉旨去收拾干净,没费吹灰之力。
如今身在宁州的这个安辽之,比他兄长更势单力薄。
谢无给了手下掌班张茂一夜时间,张茂用一个时辰就办妥了。
至于其他正经的差事,他还有日后的许多日可慢慢办来。
是以屈指数算,他今夜并无什么烦心事。
可就是睡不着。
不穿寝衣也睡不着。
烦乱地躺回去,谢无将手一伸,摸到身边空荡的床褥,眉宇倏皱。
都怪小眉。
必是因她不在,他才睡不着了。
他于是再度坐了起来。
在黑暗中沉思了两息,谢无起身下床。
他行至桌边,划亮火折子,燃明灯火,拿起木架上挂着的曳撒更了衣,穿好鞋袜,便推开了门。
堂屋里值夜的阿井听得门响,一骨碌爬起来“督主”
阿井面有困惑“督主有事”
“睡不着,出去走走。”谢无边往外走边扔下一句话,“你睡你的。”
温府,温疏眉在温静怡喝到半醉时,硬让婢子把她扶走了。
温疏眉吩咐婢子不必再回来侍奉,独自回到卧房,坐回桌边,原想缓一缓便睡,可酒壶酒盏就在眼前,她便鬼使神差地自斟自饮起来。
夜色沉沉,四下安寂,独坐房中,美酒入喉。一股灼烈的孤寂忽而涌上心头,压过清甜的酒味,撞出满心压抑。
她好想家。
四年了,爹娘现下日子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伤病,自己熟悉的那个温府又成了什么样子,她想都不敢去想。
可这一切的担忧,本就是阻不住的。孤身时、夜深时,这些念头都常冒出来。她多数时候都能强去想些别的,将这些心念冲开。但现在身在宁州温家,四处皆是温家亲眷,唯独少了爹娘,这些难过就再也赶不走了。
又一盅甜酒入喉,浅淡酒气也足以激得她哭出来。温疏眉伏在案头无声地抽噎起来,肩头搐动不止。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为家里的事情哭过了。
最初在牢里的时候,她好怕,日日以泪洗面。但很快便发现这没有用,没有人会心疼,更没有人会帮她。
可她真的好想家。
若她能选,她情愿拿命换得一天从前在家中的时光。
只要一天就好。
温疏眉浑浑噩噩地哭着,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窗上的木闩被伸进来的短刀挑起落地,咚隆一声闷响,她也未能听见。
一道人影跃窗而入,悄无声息地回身关好窗户,便褪去外衣,信手丢在了一旁。
接着,人影一身轻松地踱向床榻。踱了两步,脚下顿住,视线飘向案桌。
房中飘散的浅淡酒气令他蹙了眉头,凝神看了会儿,谢无提步走过去,没好气地推她。
她没反应。
他眉心皱得更深了两分,信手将她双肩一抬,视线忽而一滞,又轻手轻脚地扶她趴了回去。
蹲身细看,他便看清了她脸上的泪痕。
又哭。
继而缩了眼旁边翻倒的空酒壶,禁不住苦笑怎么还借酒消愁
谢无摇摇头,再度伸手扶她,将她抱起来,几步走到床边,稳稳放下。
小美人皱皱眉头,翻了个身,被发髻上的珠钗硌到,又翻回去。
谢无抱臂看看,无奈地伸手,替她卸去珠钗。
珠钗卸净,他又走到铜盆边,将盆边搭放的干净帕子投了一投,拧干,给她擦了脸。
擦完他刚要回身将帕子放回去,余光忽而睃见她眉心一皱,挣扎往床边来。
“小眉”谢无一步迈回床边,却发觉她并未醒来,闭着眼睛,无意识地努力往床边凑。
他赶忙挡他,手刚伸过去,她略撑起两“哇”
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