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并不大。
朦朦的月光下,几乎一眼都能望遍。
除了骑兵们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因为焦急产生的喘息声,只有微不可闻的痛苦呻吟,那也成为士兵们最为欣喜的指引。
是的,只要有呻吟,那就证明还有人活着。
发现的第一具胳膊戴着红十字袖筒的遗体已经证明了士兵们先前的猜想,他们很难接受自己的医护队和伤兵全部被屠戮。
他们来晚了这件事,或许会成为这里绝大多数人夜间的梦魇,哪怕来早两分钟,就能救回一些人。
士兵们最害怕的,就是战场宁静。
哪怕是日本人呢那好歹也能给人一点点希望。
发出呻吟的,的确有中国人有日本人。
只是,当骑兵们惊喜的跑过去时,往往都是失望直至心伤。
不是因为活着的都是日本人,而是,循声而至的他们发现,就算还有口气,面对那样的伤情,他们救不活。
刀就插在要害,一旦拔出,就是彻底的死亡。
连续四五人,都是这样。
他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把军服盖在他们的身,替他们抵挡一丝深夜里的秋寒,除了这,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这真的是让人极为崩溃的一件事。
而至于说还有口气的日本人,就算不用管他们,他们也会注定的在温度低至五六度的秋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冻死他们,或许比给他们来一刀更加让骑兵们痛快。
面对惨烈战场,面对虽陌生却是战友的无能为力,导致骑兵们的心理接近崩溃。
“兄弟,我想救你,可是,这怎么救啊”以至于一个年轻骑兵直接跪倒在气若游丝的伤兵面前,以拳狠狠捶地,并嚎啕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白刃战是步兵最后的坚强,对于骑兵来说,却是日常,这些从一轮又一轮战场活下来的骑兵,亲身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按理说,对于这种血里呼啦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最有免疫力的。
可是,面对着这种惨烈到超出他们想象的战场,哪怕被战争一遍遍洗礼过已经无比坚强的骑兵们终究也是被破防了。
年轻骑兵跪下的前方,是一名和他同样年轻的步兵。
步兵原本匍匐在日军尸体的身子被翻动,露出半张苍白如纸的脸,正是他的口鼻中还在泛着血泡,证明他还有一口气。
只是,也是随时都可能断掉的气,他双眼已是半睁半闭,双臂紧紧箍着身下那个已经断气的日军,嘴里还叼着一坨带着筋的血肉。
不用追寻血肉的来源,断气日军步兵最致命的伤,就是脖颈无比明显的一个大血窟窿。
想来,是中国步兵那一口,直接咬断了日军步兵的血管和动脉。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爆发出堪比虎狼的可怕咬合力的,正如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被刺刀刺中,还能拉近他和刺中他敌人的距离的。
已经死去日军脸挂满痛楚,但也有浓烈至扭曲的惊恐,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应该也是涌浓浓的不解。
刺刀是好的精钢打制的利刃,刺破皮肤穿透肌肉是它的本职工作,只要力量大一点,穿透厚实的人躯,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后面的枪管乃至粗大的枪身,也想穿透人体组织,却是千难万难,反正以日军步兵的力气,是决计做不到的。
但这世,有人能做到。
而且,还是伤者自己。
是的,让年轻骑兵痛哭跪下的,正是年轻步兵小腹令人无能为力的伤。
那是可怕到让这世最好的外科医生都会手足无措的贯通伤,连同刺刀长达173米的三八式步枪,除了枣木枪托还留在躯体之外,刺刀、枪管、枪机,全部贯体而入,露于步兵背后的枪体都长达一米有余。
刺刀固然是鲜血淋漓,但露于体外的粗大枪管和挂着血肉枪身才是最令人寒毛直竖的。
那些血肉都是来自人体内部
属于伤兵的内脏碎片。
所有人脑海里都浮现出战场已经发生过的那一幕画面。
日军已经将刺刀狠狠刺入年轻步兵的小腹,他已经稳操胜券,如果他可以,甚至能鼓起双臂肌肉将刺刀尖挑,彻底划开对面敌人柔嫩的肚皮,将脏器暴露于空气中最后痛苦的死去。
但他没机会了。
被他刺中的年轻中国步兵,似乎早已做足了准备。
不仅仅只是迎接死亡的准备
借助着日军步兵狠狠刺来的刀尖,年轻中国步兵不退反进,两向对冲的力量之大,直接让刺刀透体而过,但这还不够,他竟然还在向前,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力量,整个身体穿过了大半杆步枪,和敌人的距离拉近至半米,而后伸出双臂,紧紧箍着已经懵逼的敌人,一口咬下。
牙齿,食肉生物最锋利的武器。
人类这种靠着智慧占据食物链顶端的生物,用出了这种被遗忘的本能,威力竟然也是不弱。
日军因为失血过多和缺氧毙命,他气若游丝。
早已疯狂的战场,没人去关注一个穿透了大半杆步枪的尸体,他才能侥幸等到现在。
是的,不是步枪穿透了年轻中国步兵的身体,而是身体穿透了步枪,否则,不足以形容脑海里浮现的那一幕。
没人知道这个气若游丝的中国士兵是如何忍受剜肉刮骨之痛的,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如此巨大的创痛之下还顽强的活着的。
但围在他身边的几个骑兵和跪下痛哭的骑兵却都清楚一件事,他们救不了他。
不说那些还被挂在枪机的内脏碎片,光是那个可以伸进手掌的巨大创口,都足以让这世最好的外科医生束手无策。
可他仍然活着,顽强到令人心伤。
重伤中的年轻士兵或许是听到了熟悉的母语,半睁着的眼球微微转动,苍白如纸的嘴唇微微翕动。
跪着的年轻骑兵连忙把耳朵贴近重伤步兵,四周的骑兵们集体屏息静气,竭力使周围保持安静。
“前”伤兵弥留之际吐露的话语模糊到贴近至唇边也是难以听清。
但年轻骑兵在那一刻却是福至心灵,伸手摸向伤兵胸前,那里硬邦邦的,竟然有一个小小的本子。
“你说的,是这个本子吗”年轻骑兵手忙脚乱的掏出本子。
“妈妈”伤兵艰难的吐出一个令人沉默的词语。
“带给你妈妈,我知道,我知道了”年轻骑兵欣喜若狂,拼命点头。“兄弟,告诉我你的名字。”
只是,迎接他的是沉默。
努力挣扎至此的伤兵,再无气息
头已经微微垂下。
这应该就是他坚持到现在也不死的理由。
他希望,有人能将他的遗物,带给母亲。
那里面,应该有他想对母亲所说的话。
“放心,放心,我杨小波只要能活着,就一定将兄弟你的遗物送回家。”年轻骑兵眼中的泪狠狠淌下来,搂着已经失去所有气息的伤兵发誓。
周围骑兵,立正行礼。
虽然战场行礼违反军纪,但他们认为,为这名顽强至此的士兵,值得如此
最终,这名受此重创依然坚持不亡士兵的遗物,碾转骑兵营数名士兵之手,在战后的第五个年头,由已经成长为骑兵营长的吕三江跋涉数百里,亲自送至西北某个县城。
那绝对是个殷实之家。
年轻的中国步兵,原本可以继承祖业,不说如何荣华富贵,也能够安安稳稳渡过一生。
可是,被父母花重金送到北平读书的青年,选择在战争爆发后的一个月,加入了正在招兵的67军。
奉命撤退的新兵,在最后的战场,选择了以这样的残放弃生命权势了他参军的初衷,而后,又用无与伦比顽强生命的坚持,诉说着他对母亲的抱憾。
不用看小本中的文字,在场所有的人,都懂
年迈的母亲,直到亲眼见到儿子停留在1937年11月中旬某天的绝笔,才知道数年不知踪影的儿子,早已将身许国
妈妈,对不起
这是士兵在日记本最后的记录。
也是唐刀命令分兵,两师警卫营负责建立阻击阵地阻击第36步兵旅团的那一天。
在场之人,无不大恸
整个县城,家家挂起白幡,仅为此一子弟
是日,该城参军数百人
国战胜利之后,能返家者,不过十之有一。
但该县参军失子者,每至年节,必有人前往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