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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姜蝶不用再追问, 心里清楚蒋阎必然是听到了她们捉襟见肘的对话,才特意赶来。

    但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赶过来,是因为担心吗还是可怜的成分更多一些。

    只不过追究这些, 在此时此刻没有意义。

    无论他出于什么心思过来,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这件事本身, 已经足够让姜蝶震撼。

    就好像她不抱指望地在隧道里摸索前行, 忽然有人拿着手电, 白光晃到了眼前。让这一路变得不那么深黑。

    纵然,她一点都不想被光亮照到自己狼狈的那一面。

    因此, 姜蝶非常犹豫, 她不知道该不该让蒋阎上楼。

    她掩饰道“你等了很久吧赶紧回去休息,坐飞机很累的。”

    “不累。”他又补了一句,“我不晕机。”

    “”姜蝶大囧。

    “其实我在微信里没太听明白状况。”他斟酌着问,“还好吗”

    姜蝶沉默片刻, 抬起头笑道“没什么事。我妈她腰有老毛病了,这会儿又摔倒,免不了动个小手术。我这会儿回家给她拿点东西再去医院。”

    “我陪你上去拿。”

    他一锤定音, 免去了她的纠结。

    他都已经能这么说了, 她还扭扭捏捏。

    她不喜欢自己这样。

    姜蝶在原地迟疑, 蒋阎已经提步往前走。

    两人一起上了楼,姜蝶掏出钥匙转开并不灵敏的锁孔,又转头对蒋阎挣扎道“其实你真不用跟上来,我马上就好。”她顿了顿,“里面很乱, 你会受不了。”

    蒋阎主动推开门“外面难道不乱吗”

    姜蝶心一横, 想, 反正这一天总要来的。早死不如晚死。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去, 并一直屏息凝视着他的脸。

    确认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蹙眉或者撇嘴的情绪,姜蝶紧绷的背脊才因此微微放松。

    “你在椅子上坐一下吧,我去我妈那屋收拾。”

    她故作镇定地把他引到桌边坐下,飞快地低头进了姜雪梅的房间。

    好像无法忍受这个地方的人其实是她。脚下的水泥地,泛着油烟的墙面,坐起来会嘎吱摇晃的椅子。

    明明每一处都是她已经习惯的角落。

    姜蝶把东西收拾出来时,看见蒋阎站起来,正盯着进门柜子上的两张合照。

    其中一张照片是和现在相差不多的姜雪梅和十八岁的姜蝶,另一张照片里,姜雪梅看着无比年轻,手上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孩子。

    他凑近看了半晌,指着年轻的照片说“这个小孩,不是你吧。”

    姜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诧异于他的眼力。

    “对那算是我姐。”

    “为什么是分开两张拍”

    姜蝶把那个坏了一只轮子的箱子拉过来,往里装着生活用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后,她故作轻松道“她永远停在九岁,就算我想和她一起拍,也拍不了啊。”

    蒋阎怔然“抱歉。”

    姜蝶摇头,这个事实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伤口,所以她可以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毕竟她连那个姐姐一面都没见上过。

    这个毫无血缘的姐姐,姜蝶对她构建的一生都来自于姜雪梅的只言片语。

    她出生在姜雪梅二十岁那一年。

    那一年,姜雪梅也还是个单纯的农村妇女。家里揭不开锅,老公只身去省城打工,常年顾不上家,留她一个人照顾孩子,做点农活。

    日子过得紧巴巴,倒也勉强凑活。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再也收不到从省城寄来,那点微薄的钱。

    同床尚且异梦,更何况日日夜夜的长久离散。她的男人早在城里勾搭上更年轻貌美的按摩小妹,大部分的钱也花在了那姑娘身上,只匀出一点寄给她,还谎称自己起早贪黑多辛苦,城里物价又高,能省出这点钱已经很不容易。

    然而他最后坦白这一切,是因为那姑娘的肚子比她争气,怀了个男孩。

    她和她的孩子,就像是亟待拆迁的那些老房子,阻碍他走向现代化生活。

    姜雪梅从那一刻才终于活明白,原来人生不能指望别人养活,尤其是指望男人。于是她咬咬牙,把孩子留给了老家的爹娘,也决心去外面打工。

    为了基本的生存,也为了她的孩子活得不要像她。

    一辈子没钱念书,脑袋空空,为了点彩礼随便嫁给一个男人,半辈子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后悔也没用,木已成舟。但她还有下一次机会,还可以给女儿挣出不一样的未来。

    有老乡在西川做家政的工作,告诉她那里有钱人多,机会多,工资也高。不会在乎她没文化,只要干活麻利就行。她就壮着胆子去了。

    工资拿到手的第一个月,数着卡里的数字,姜雪梅蹲在at机前泪如雨下。

    她这时才有清晰的概念,当时男人寄回来的钱到底是多么微薄,几乎就是一个零头。而她靠着这笔钱,补贴农活,省吃俭用养活一大家子,其中还包括他的父母。

    而她居然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贡献了自己最美好的前半生。

    没有当过女孩就当上母亲的姜雪梅,在无人在意的大城市角落,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痛哭一次。

    但这哭里,不只有委屈,也包含着欣喜。

    她看到了希望。

    只是这希望戛然而止。

    她的女儿,死在她二十九岁这一年。

    那年夏天热得异常凶猛,家里的风扇坏了,老人家不舍得买,凑活着摇蒲扇。女孩和村里的几个孩子约好,趁着老人午睡,偷溜去水库游泳解热,不慎游离了人间。

    而姜蝶和姜雪梅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的那一天,正是姜雪梅知道这个消息,万念俱灰深感活不下去的日子。

    如果那一天,没有姜蝶,姜雪梅早已随女儿离开。

    同样的,如果没有姜雪梅,姜蝶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天能不能够勇敢活下来。

    姜蝶装好东西,由蒋阎拎着箱子下了楼,开往医院的途中,他忽然拐了道,车子停在流云轩门口。

    蒋阎解开安全带“下车吧,吃点东西再回医院。”

    姜蝶一愣“不用了”

    “你一定没吃晚饭。”

    姜蝶哑口无言,路上因为肚子饿发出的轻微声响居然都被他捕捉到。

    两人走进店里,放着抒情的流行曲。深夜食客寥寥,无需等太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上了桌,被蒋阎推到她面前。

    “你不吃吗”

    “我不饿。”

    于是姜蝶打算快速解决,心急地吃下一口,嘴里包住滚烫的汤唔唔出声烫得要命。

    蒋阎失笑,起身从饮料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送到她嘴边。

    姜蝶丢脸地灌了一大口。

    他却趁此猝不及防地问“你和那个姐姐并没有血缘吧。”

    姜蝶一口水卡在喉咙里,呛得脸颊通红。

    他笃定道“这个反应,那就是了。”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你们没机会一起拍照。那就意味着,你妈妈最起码隔了九年后才生下的你。”蒋阎解释,“可是两张照片里,她的年纪完全没有那么大的跨度。总感觉,你和你姐姐实际上应该只差一两岁。”

    姜蝶哑口无言,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能被他在那瞬间解读出这么多的信息。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面条,含糊其辞“嗯,是这样。”

    “那么你和你妈妈”

    姜蝶感觉很意外,她已经摆出了回避的态度,以蒋阎的性格,绝对不会再往下挖了才对。

    可他却还是斟酌着用词,再继续追问。

    她微微皱起眉头,不太舒服地打哈哈“我还不知道你会这么八卦呢。”

    姜蝶埋着头吃面,听见对面那个清冷的嗓音柔柔地到了熔点,软得一塌糊涂。

    “别人的家事当然不重要。”

    店内换歌的间隙,安静的空档,他紧跟了一句。

    “但你不是别人。”

    姜蝶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颜色油黄的面汤,简单的一句话像在她的心盘上发射了三维弹球,横冲直撞,突突狂跳。

    这些天来横亘在他们的薄纸,终于被他戳出了一个洞。

    但他却还是没有彻底撕开。

    姜蝶等着他的下一句,他却话锋一转“还吃吗吃完我再送你去医院。”

    这回去医院的路上,两个人都异常地沉默。对话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戛然而止在面店。

    如果在姜雪梅摔跤之前,姜蝶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这个夜晚,她反常地选择了沉默。突然间没有了追问的勇气。

    虽然心里早就急得焦头烂额,不停地翻来覆去那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只是动心还是喜欢

    这些乱麻缠到最后,脱口的只有一句下车时的谢谢。

    他却坚持把她送到病房,走到门口,他往里张望,看见四张拥挤的病床,鼾声四起。庆幸的是姜雪梅没有被吵醒,只是惨了接下来的姜蝶,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

    蒋阎收回视线“你今晚要在这里陪护”

    姜蝶点头“你送到这里真的可以了,赶紧回去吧。”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说,“一,我送你回家睡觉,今晚我来陪。二,你不放心我的话,还是你自己来。我把阿姨换到高级病房。”

    这番强势的话听得姜蝶一愣一愣。

    她讷讷道“没有第三种吗”

    “有。”蒋阎脱口而出,“换到高级病床,我陪你一起陪护。”

    顺得姜蝶怀疑他说这么多根本就是为了她跳这个坑。

    “”姜蝶摇摇头,“我都不要。”

    “看来我刚刚的话你没听进去。”

    “什么”

    “我说了,你不是别人。你不要觉得麻烦了我。”

    姜蝶以为他这次总该补全刚才在流云轩未说完的话,结果他又绕开去,说“所以你选一条吧。”

    要做手术是一笔大花销。如果她有余裕,早就让姜雪梅住上单人病房。不至于让她去挤多人病房。

    她是真的没法儿花这笔钱。

    因此,她知道眼下接受蒋阎的好意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就像她一直认为的,不要和钱过不去。

    但她又不想信誓旦旦地像个贞洁烈女一样,接受这份好意就像被铜臭玷污,说出发誓我会还你这种话,反而更露怯。

    思索过后,姜蝶沉吟道“二吧。”她故作轻松地说着反话,“这是你逼我的,多出来的病房钱我才不会还你。要不然也是打个折还你。”

    她坚决不想让蒋阎看出来,她有多在意被他馈赠这件事。

    姜雪梅被换到高级病房的次日,醒来后震惊地问姜蝶发生了什么事,一边还想直接下床,被姜蝶摁在床上,三令五申她必须老实呆在这张床上,直到做完手术才能离开。

    姜雪梅当然不肯,嚷嚷着“就是摔了一跤,还做手术,疯了吧”

    “那你倒是站起来试试。”

    姜雪梅不死心地试了试,面如土色。

    “做手术,要花多少钱”

    姜蝶只说“够的。”

    “不要浪费钱了,我多躺一阵子,怎么着也会好的。”姜雪梅固执地还在试着起身,“这笔钱你留着,之后有机会出国就可以用得上。”

    “出国的事八字都没一撇。”姜蝶摆出不容商量的姿态,“而且这笔钱是我赚的,我的钱我就想给我妈用,怎么能叫浪费”

    姜雪梅闻言撇过脸,藏住瞬间微红的鼻端。

    她小声地喃喃“我不配你叫这个妈妈。”

    “你别再胡说八道了。”姜蝶也红了鼻头,“你偷跑出去干活,为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吗不会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当妈。”

    姜雪梅的视线失去焦点。

    她幽幽地说“我早就不配当妈了。”

    姜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重的无力感像水流漫进这间病房,消毒药水也让人错觉正浸在泳池的水底。

    眼前是寂静的,透明的,让人容易流泪的蓝色。

    姜蝶悄悄起身,掩上病房离开。她插上口袋,一路走下楼,眼神扫过妇产科的标识时,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觉得世事真是作呕。

    有些人,那么努力地想做好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却被命运掐断呼吸。

    有些人,根本不想当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却像不倒翁,左右摇摆地活下来。

    也许上天发现自己的疏忽,慈悲又残酷地纠正了他们的错位。于是,大多数时候,姜蝶都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只是偶然几个瞬间,譬如收到毛衣,又譬如现在,她总会突然惊醒,原来,她们的亲密其实残留着拼接的凹痕,藏垢着她无法抚平的创痛。

    姜蝶躲回鸳鸯楼,给自己放了会儿气,不倒翁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离开前嘱咐护士帮忙看一下姜雪梅,她回去休息片刻,晚上再来陪护。

    说是休息,总共合上眼也没睡两个小时。

    一醒过来,手机里已经有蒋阎发过来的微信,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那么主动地嘘寒问暖。

    衣架你回去了

    衣架那就不必急着过来,我在陪阿姨。

    姜蝶放下手机,急匆匆地洗漱一番准备出门。

    然而,她穿鞋时,视线扫过鞋柜,忽然顿住身型。

    当时她在和蒋阎发微信,把备忘录随手这么一搁,忘记拿回房。但是她也记得自己是放在茶几上的,怎么会出现在门口的位置

    她心里猛地一沉,意识到,可能是被当时等在客厅的蒋阎随手翻到。

    她不会被当作变态吧,还有衣架这样的称呼,他看了会不会生气

    姜蝶心惊胆战地翻开备忘录看了一眼,视线被第十条定住。

    这一条,被他改了。

    第十条衣架不会喜欢我。

    此刻,不会两个字,被圈出来,划上用力的叉叉。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喜欢的人。

    蒋阎之所以当时没往下说,是因为他已经告诉她了。等她这个笨蛋自己发现。

    被扎得体无完肤而漏气的不倒翁,又在此刻,源源不断地鼓胀起来。

    她闭上眼,奋力往上,冒出泳池。

    这一回,她睁开眼,看见了火焰中央,炽热的,可以烘干眼泪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