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的视线依然是黑的,但是她的鼻端闻到了非常刺的味道。
这是不该存在在困住他们废墟里的味道。
她耸动鼻子好像是消毒水。
得救了吗
得到这个讯号,原本还昏沉的意识挣扎着想要苏醒。
姜蝶微颤眼皮,光晕在眼缝的翕合间漏进来。
真的是光。
接着,所有的声音都从一片死寂中倾泻到耳边,脚步声,说话声,门开关的声音,椅子拉动的声音。
她终于完全睁开眼,看见了病床边坐着的几个人。
姜雪梅,陈叔,邵千河,卢靖雯,甚至连仲解语也在。
他们一窝蜂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姜蝶听了半天才慢慢捋顺,宿怀的地震发生后,因为铁路破坏,救援队一直进不去。直到第二天晚上,救援队才进来。
而她被获救,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了。也多亏了仲解语,知道她去百货商厦上厕所,着急忙慌地拉着救援队先搜索百货商厦。
姜蝶的眼神一一扫视过他们,无法从他们的表情里判断,和她被困在一起的那个人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嘴唇还在抖。
她不敢问。
姜雪梅还问她有没有哪里难受,姜蝶怔怔地看着她,盯着她的嘴形一张一合,半晌才呆呆地挤出一句“我没事。”
病房门再次被打开,这回进来的人是文飞白。他先是和卢靖雯对上眼,摇了摇头。接着再看向姜蝶,惊喜地上前“太好了,你醒了”
姜蝶却在脑海中过反复过着他刚才摇头的动作。
“那个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不觉地问出声。
文飞白和卢靖雯对视一眼,他硬着头皮说“蒋阎”
姜蝶的呼吸蓦然急促。
“他没事”文飞白吞吐,“就是现在还没脱离危险。”
卢靖雯握住她的手低语“但是不用太担心。肯定会没事的。他比你状况差一些,救出来时已经高渗性脱水休克了。”
一旦体内脱水,红细胞的输氧能力就会下降。产生的危险后果之一就是大脑无法得到及时供氧。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死亡。
可蒋阎被救出来时,偏偏还吊了唯一一口气在那儿。可也就那一口气了,抢救后昏迷不醒,人躺在icu。
所有的受困者被救出来后,都一齐安置在宿怀附近的省城医院疗养,期间蒋阎的父母一次都未来,只派了护工过来照顾他。
这和倾巢出动的她这头来说,形成了很鲜明的反差。
文飞白告诉她这些时,姜蝶忍不住就想起他在废墟里平淡陈述的那些话。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告诉他,爱可以是流动的。即便没有血缘勾联,依旧会有比血缘更深厚的纽带。
但事实上,蒋明达不是姜雪梅,根本给不了蒋阎这些。
他依然是一个两手空空的孩子。
可是,那不都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吗你真的活该啊。
姜蝶心里这么想,可她已经恢复得七八成,明天就可以出院时,她没有选择出院,谎称自己身体还没缓过来。
一直到蒋阎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姜蝶才说自己的身体没问题,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一天的夜晚,她偷偷去了蒋阎的病房,站在门外凝视着他毫无生气的模样,推开门,慢慢走进去。
病房里,负责照看蒋阎的中年护工正在吃着苹果看综艺,公放着声音,嘻嘻哈哈的,显得病房特别热闹,越是如此,越显得插着呼吸机神色苍白的他很寂寥。
对方看到姜蝶进来,慌张地摁灭手机,起身说“您来探望蒋先生啊,他状况挺好的,我才抽空休息会儿。那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们哈。”
她火速溜之大吉,将房门带上,整片病房顿时空落落的。
姜蝶在空掉的位置坐下来,视线不由得聚集在他插针的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像延绵在红色河流上的山脉。
她对着这座无法给予回应的山,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你这个人真的太自私了。之前擅自剥夺我的人生,现在又擅自帮我决定生路。你以为这一回我就会感激涕零了你以为背负人命活下去会比死亡更轻松吗你凭什么替我做这个决定”
“你擅自做就做了,为什么又要在最后时刻告诉我。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希望我因此能原谅你,甚至不惜用生命做赌注,对吗你是不是在那一刻还在算计我。”姜蝶喉头一哽,“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猜了。我只想告诉你,我原谅你了。”
她看不见的另一侧,蒋阎的手指非常不着痕迹地,颤动了一下。
“但我原谅你,不是因为这件事。”
姜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让语速平缓下来。
“你知道我再度面对粱邱材的那一刻,看到他在扒那个小孩的裤子时,我想的是什么吗我内心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你别想置身事外,你也是帮凶。”
“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这么多年,我都有机会再次去抗争,把这个男人抖出来。可是我没有,才给了他再次伤害别人的可能。我只想着,自己逃掉已经是万幸了。”
姜蝶仰起脸,看着天花板,仿佛又看到了那时静止的天空。
可现在的天空看过去,已经和过去不再一样。这世上再不会有粱邱材。他被救出来时就已身亡。
“困在废墟里那时候,你和我剖析你的过去,我终于理解你了因为我好像也更理解了我自己。你曾经说过你和我不一样,但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也许我们都逃不过自私和软弱,都免不了某一刻当生活的侏儒。我终于接受这一点了,就像接受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并不爱我的父母。”
总是让人遗憾的疼痛和带给我们温暖的东西一起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一起存活在身体里,构成名为“人”的小世界,它们的地表是一湾深浅不一的河滩,落潮之后,每个人都留下了属于各自的砂石,也残留过,小心翼翼想要献给彼此的珍珠。
姜蝶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捋平。
“你真的不再欠我什么了,也不要再被过去困住了,快点醒过来,好好吃饭。我们都各自往前看吧,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她说,这回是真的再见了,然后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护工去而复返,填补姜蝶的空位,继续没心没肺地拿出手机刷快手,时不时迸出笑声。
嘻嘻哈哈的段子声里,床上的人,眼角无声息地沁出静默的水渍。
姜蝶他们因为出差遇险的事,公司特地发了一大笔体恤金,并且给他们放了一个小长假。而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她,总监特地给打个电话慰问,透露会将年末欧洲考察团的名额分给她一个。
考察团的名额一般不会落入区区的设计助理手中,出去转一圈能长非常多的见识,机灵点还能认识不少大咖人脉,这个意外之喜将地震的阴霾冲淡不少。
这中间,她跟着姜雪梅回了花都休养,在回程的列车上,她忍不住把疑问说出口。
“妈,你当时给我打电话说腰伤的事情,是不是蒋阎告诉了你粱邱材的事,让你来阻止我别去”
姜雪梅心虚道“这中人,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幸亏死了,老天有眼。”
“我还可惜他就这么死了。”姜蝶看着窗外,“该躲起来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们。”
姜雪梅一愣,似乎第一次听到姜蝶这么反驳,半晌,她点头道“说的对,哪有人让老鼠的道理。不过这次多亏蒋阎跟去了,他这孩子”她小心观察着姜蝶的脸色,忍不住说,“其实人挺好的,都分开这么久了还关心你。”
姜雪梅不知道他们的那些过往,当时分手时姜蝶也只告诉她是因为性格不合。
“两口子之间哪能没有摩擦,你看我和你陈叔,我们现在在一起也动不动老吵架。钥匙和锁能正正好那是工匠修的,工匠上哪找呢,还不就是我们自己。”
姜蝶看着远处正在接热水的陈叔,揶揄地问道“你们都谈了好几年,是不是也该考虑结婚了”
姜雪梅一下子支吾起来“结什么,这有什么好结的。我啥样的人啊。你陈叔是提过,但我觉得不用。”她也跟着看了一眼陈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姜蝶从她那个欲言又止的期盼眼神里,莫名就到感受到了姜雪梅的心情。
年纪大,离过婚,丧过女,条件不好,一生坎坷,各中落魄的标签贴在姜雪梅身上,让她自觉自己是个不配正式得到爱的女人。
姜蝶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拿起水杯“我也去接点热水吧。”
姜蝶回到花都后的一阵子,听说蒋阎终于醒过来了。
她彻底放下心,难得过了阵清闲日子,每天都睡到自然醒,起来帮姜雪梅做家务,除此之外就一直往外跑,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还拾起了好久没再更新的视频号,发布了一条vog。
这个vog的名称差点让姜蝶的老粉们都吓了一跳。
因为它的名字叫作“欢迎来参加我的婚礼。”
老粉们大受震撼地点进去。
画面刚开始,姜蝶手持着镜头,对着大家打招呼。
“hi,我的老朋友们。很久没见了,今天呢想邀请你们一起参加一场婚礼。当然不是我的婚礼,那只是骗你们点进来的,毕竟我消失这么久,不当标题党你们肯定都无视我了。”她狡黠地一笑,“今天这场婚礼比较特别,因为婚礼的女主角,也就是我妈,还不知道今天将是她的婚礼,只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见证我妈的婚礼,大家记得把祝99打在公屏上”
接着镜头被架在了一个很隐蔽的机位,能纵览姜蝶家的大半个客厅,直对着大门。姜雪梅从门口进来时,丝毫没注意到还有个相机在拍她。
姜蝶拎着一个大盒子走出来,推到姜雪梅面前“妈,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姜雪梅眉头一皱,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叹道“这么一大盒子,得花多少钱啊”
“没花多少钱,我自己做的”姜蝶哄着她打开,“快看看喜不喜欢。”
姜雪梅依言打开,盖子被拿掉的那一刻,她呆然地望着盒子。
里面陈列着一件雪色的婚纱。
上面的每一颗红色钉珠,都是姜蝶一颗颗缝上去的,绣成一株梅花。
世界上独一无二,只属于姜雪梅的婚纱。
她的眼睛一瞬间就起了雾,看向姜蝶“这些天你不声不响地跑去外面,都是在做这个”
姜蝶摸了摸鼻子,羞于和姜雪梅对视。
“你给我织了那么多年的毛衣,我给你做一件婚纱还便宜我了呢。”
姜雪梅别过头,红着眼睛去看盒子。
她伸手想去拿婚纱,都伸到一半,又迅速收回手,手心在裤子两边蹭了蹭,犹觉得不够,转身小跑着离开镜头。
再回来时,双手湿答答的,正仔仔细细地把水分擦干。
这一瞬间的姜雪梅,就好像回到只有几岁的那时候,妈妈在新年时给她做了身新衣裳。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惊喜。
而在人生过了大半,头发都半白需要去焗发的这一把年纪,她再次和那种情绪重逢。
但是刚拿到手,姜雪梅又不好意思地放下。
“好看,真好看。先收起来吧,根本没什么机会穿呢,怪害臊的。”
“怎么没机会穿”
姜蝶拉着她到窗边,示意她往下看。
这时,镜头一切,画幅变了,能看出是姜蝶拿着手机录的。
镜头从窗台探出,拉大,对准楼下的一个男人。模糊地看去,非常年轻,穿着一身英挺的西装,跨坐在拉风的黑色摩托上,像是哪个在等女朋友约会的年轻小伙子。
然而,那张脸抬起来,却暴露了岁月的痕迹。
哪是什么年轻的小伙子,根本也是过了半百,一身沧桑的陈叔。
可他望向窗台,眼神和姜雪梅相遇的那一刻,完全就是第一次陷入爱河的傻小子,能傻傻地在楼下等她一夜,被夜露浇湿眼睛,爱人的影子因此更加清明。
姜雪梅愣愣地趴在窗台,看着陈叔无措地整着自己的西装领子,手指紧绷地捋顺褶皱,又慢慢握成拳,最后又伸展开,郑重地举到嘴边,仰头对着她们的窗台大喊。
“姜雪梅,我想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在回程的列车上,姜蝶捧着水杯过来,突如其来地问了他一句“我们一起给我妈准备一份她毕生难忘的生日礼物怎么样”她看着他的眼睛,“但我得提前确认一下,陈叔你能接受第二次被拒婚吗”
他一愣,挠着头笑得结巴“如果对象是你妈,第二百次都可以。”
于是,他们背着姜雪梅,秘密地策划了今天这出不算婚礼的婚礼。
姜雪梅已经完全懵了,又哭又笑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扭头看看姜蝶,又扭头向下看陈叔,整个人已经变成一只脱线的风筝,摆脱了几十年被世俗偏见牵绊的缰绳,恨不得即刻飞到他的手里。
镜头再一切,昏色的夕阳下,穿着雪色婚纱的女人穿着运动鞋跑向男人,两个年纪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岁的恋侣,决定在这个黄昏骑着摩托去码头看海。
最后两行黑色的字幕
谢谢你们来看。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两个人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