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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花语
    距离火车出发只有三个多小时, 于扉家和车站好死不死跨越了小城的两头,而窦晟家很悲哀地在中点。

    窦晟出门时直接推上了刚装好的大号行李箱。谢澜比较惨,什么都没顾得上收拾, 只匆匆装了个洗漱包,背上小提琴就走。

    直到站在于扉金碧辉煌的家中, 他还在懵着。

    懵的原因有点复杂。

    一是题西林壁。

    二是现在身处四幢环抱小别墅之一,下车时问窦晟哪幢是于扉家,窦晟说都是。

    于扉瘫在躺椅里, 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躺椅两侧立着艺术品展柜,扑面而来的富贵气息中, 他仿佛一条被金钱绑架的发烂的鲱鱼。

    沙发上平铺着一套云肩广袖的汉服,层层叠叠的纱与刺绣在这富丽的家中竟无半点逊色,材质还是熟悉的丝滑。

    于爸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气质雍容沉稳。但他此刻十指插在发间, 满目颓色。

    许久, 于扉长叹一声。

    “爸, 十几年养育恩, 儿子今天跟您掏一句心窝我, 真的觉得自己是男的。我对自己的性别是有信念感的, 你要实在不信,豆子来了,让他跟你说。”

    窦晟笑眯眯, 在爷俩谈判时反复翻看汉服上的纱, 片刻后干脆拎起衣架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于爸大惊失色,“豆子, 干什么呢快放下”

    窦晟大大方方地在他家光可鉴人的藏品橱窗上照了照, “鲱鱼没撒谎啊, 这衣服真是我的。啧,我穿着真好看,就是袖子短点,还得改改。哎鲱鱼,我订的假发你收到了么”

    于扉沉默片刻,平静地掐上自己的大腿,“还没呢,快了。”

    于爸“”

    谢澜“”

    假发不好说,眼前此景让他怀疑窦晟是真的喜欢这件衣服。

    于爸从沙发上弹起来,一脸荒唐地看着窦晟,“豆子,叔叔看你这么多年,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种癖好你可不要帮着于扉来骗人啊。”

    “这有什么好骗的,我这点爱好还怕跟人说么。”窦晟嗤了一声,爱惜地把汉服放回沙发,而后娴熟地点开b站,找到百万粉丝福利那一期视频,把手机塞给于爸。

    “喏,全网皆知我嗜好。”

    谢澜拉弓揉弦稳如磐石的手一哆嗦,默默把刚拿起的茶杯放了回去。

    于扉也在摇椅里坐直了,看着窦晟的眼神充满敬仰。

    于爸死死盯着屏幕上对镜头抻开裙摆褶皱的窦晟,狂摁音量上调键。

    窦晟含笑的声音响起“怎么样,我花了大价钱订的这套,算不算你们的梦中情豆”

    客厅好大,梦中情豆这四个字在空旷的房子里带着回音。

    情豆本豆漫不经心地笑着,抿一口保姆端来的茶,“其实我对汉服也就一般,只是偶尔买买,平时我更爱穿这种布料少的,汉服穿着闷,小裙子多凉快呀。”

    久经商场的大老板深吸一口气,手微微颤抖。

    于扉立刻道“爸,稳住”

    于爸花了两三分钟才稳住,将手机还给窦晟。

    他尽量沉稳地嗯了声,“不能只图凉快。叔觉得还是汉服好一点,好好的男孩子,穿得太暴露不像话,露两条大白腿也不安全。”

    窦晟惊艳道“还是您考虑周到,男孩子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

    “嗯对,我我就是这个意思。”于爸眼神涣散了一会,从兜里掏出一沓名片,“豆子,于叔认识好几个喜欢跟人聊天的老师,聊聊人生、情感,都行。你看看你有没有兴趣”

    窦晟大惊“还有这种好事”

    谢澜已经麻了,掀起眼皮瞟向于扉。

    于扉正在他老爸身后,冲窦晟双手合十疯狂祷告。

    窦晟看他一眼,淡笑着把那沓名片收下,“叔,我等会上火车就给他们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于爸连忙摆手,“不用急着联系,你们赶火车是吧快走快走。哦对了,汉服先放我家吧,等旅行回来再取。那个,于扉啊,出门在外照顾点朋友,陪豆子好好散散心。”

    于扉松了口气,“知道知道。”

    距离火车开车还有两小时,生死时速,于家的司机白手套一戴,开启狂飙模式。

    有司机在,一路上三人都没怎么说话,踩着检票口关闭倒计时五分钟,冲下车直奔出发楼。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窦晟推着箱子大步走着,“你果然喜欢刘一璇啊,就你这天天苟活于世的样子,竟然还有个喜欢的人。”

    于扉暴躁道“我就是对可爱没有抵抗力,我有什么办法啊”

    窦晟哼笑,“拿什么报答我”

    于扉在雨里吼,“命都给你”

    “谁稀罕要。”窦晟淡淡一哂,“大少爷,追人上点心,出手砸礼物简直土死了。”

    于扉背着大包在雨里加快脚步,“我求你闭嘴等会见到刘一璇什么也别说,下次你直播我一定给你个排面。”

    窦晟轻描淡写道“我一个老u要排面干什么,给谢澜吧。”

    谢澜走在前面,脑子里乱糟糟,突然被cue。

    他下意识停下脚,等窦晟推着拉杆箱走到身边才又重新快速迈步向前。

    雨夜黑沉,火车站门外灯光昏暗,两人湿漉漉的胳膊蹭在一起,又不约而同地往旁边闪开了。

    雨越下越大,挂在谢澜眼睫上,渐渐地有些迷眼。

    他们抢着最后一秒冲进闸口,一路奔跑到车厢,终于上了车。

    谢澜第一次坐国内火车,绿皮车软卧车厢,床铺是分栋的,每一栋左右上下铺共四张床,有个拉门可以和外面狭窄的走廊隔开。

    其他人都到了,刘一璇董水晶在左边那栋,中间是戴佑车子明于扉,谢澜和窦晟在右边。

    五一假日,车厢满员,谢澜和窦晟这一栋里还有对老头老太。他们刚坐下,车子明就抓着把瓜子晃了过来,“你们三个咋回事啊好家伙,这也能迟到”

    窦晟将尺寸惊人的拉杆箱踢进下铺和地板间的缝隙,淡然道“鲱鱼顺路来接我们,结果司机走丢了,绕了好几圈。”

    “震惊,什么年代了还能走丢”车子明把瓜子伸过来,“吃不”

    谢澜摇头,窦晟拿了两个,站在狭窄的过道上飞快嗑完,瓜子皮还给他,手往上铺一撑,脚踏着踏板直接飞上了床。

    火车缓缓驶离站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从视线中渐渐消失,谢澜坐在下铺,背抵着有些冰凉的墙。

    隔壁车栋很吵,一群从学校里放出来的人开启了亢奋聊天模式,谢澜起身抓起唯一的洗漱包,“我去洗脸。”

    “去吧。”窦晟在上面回应,“陈舸说要过来。”

    谢澜脚下一顿,“陈舸也来了”

    窦晟嗯一声,“车子明问他好几次,一直说不来,今早突然又说买了站票,神经病。”

    谢澜下意识瞟了眼隔壁车栋,大家伙正围着刘一璇的电脑看今天拍摄的粗片,于扉坐在她旁边,有些拘谨地表达着剪辑建议。

    远处两节车厢衔接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陈舸还穿着上次看榜的那身,连校服外套都没脱,走过来冲谢澜“诶”了一声,“新视频挺厉害,在我首页挂了一天。”

    周遭安静了一会,而后车子明跳起来道“你他妈还敢来”

    一句破了冰,几个男生顿时喧哗一团,董水晶片刻后才笑笑,低头继续看着屏幕上的粗片。

    陈舸视线从她头顶扫过,往车子明身边一坐。

    “就跟你们出来走走,我妈出院了,五一之后我要办个转学,暂时不在h市了。”

    车厢里刹那又归于寂静。大家都不说话,许久,董水晶平静问道“离开h市,家里的麻烦能少一些么”

    陈舸嗯了声,“我把房子挂去中介,想找个地方安心念完高中。老胡帮我联系的d市学校,以后大学上哪,我妈也跟着。”

    大家一时无言,只有董水晶笑了笑。

    “挺好的。”她轻声道“大学上哪,各凭本事,谁也影响不了谁。”

    陈舸闻言往墙上一靠,轻轻勾起唇角,目光有些柔和。

    “还是能影响的。高一不就定下来要去哪所了么,没变。”

    谢澜立在门口看了他一会,才转身往洗漱间走。

    身后那群人很快又欢腾开了,车子明拉着陈舸跟他挤一张床睡,被陈舸嫌弃地扒拉开。

    谢澜走过一个又一个卧铺栋,直到那些欢笑声淹没在整个列车的喧哗中,他拉开狭窄的洗漱间门,把自己关了进去。

    门一关,所有声音都好似被上了一层钟罩,狭窄逼仄的空间却能带给人一种安全感。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拧开水龙头洗了个手。

    镜中,黑发被雨水浇得有些凌乱,那双一贯平静的黑眸却不似往日淡定,眸光细微的波动是遮掩了一整晚的慌乱。

    题西林壁这首诗,早在上次窦晟提过后他就自学过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明白。

    或许只是有点难相信,做足心理准备一口啃下去,柠檬却是甜津津的,谁敢信呢。

    谢澜又拧开水龙头,水流很细,两只手叠着接了半天才堪堪攒起一捧,泼在脸上。

    他从洗漱包里抽出纸巾把脸擦了,又顺着擦了擦头发,开门出去。

    远处,窦晟正和刘一璇一起指点着电脑屏幕,在讨论剪片。

    其实窦晟今晚也反常,他往日只会对着镜头骚,和人相处是很淡的。即使帮于扉的忙,也不至于话痨一样成吨地对他爸输出。

    要么,是有压不住的开心事。要么,是和他一样慌乱。

    或许两种都有。

    谢澜缓缓走过去,路过他们吵闹的那一栋,刘一璇刚好道“谢澜真的太牛了,一个广告快冲百万播放量了,昨天打擂的粉丝转录也有十几万,我们舞蹈区u都在讨论他。”

    一片起哄附和中,窦晟淡淡的声音夹在中间,却不容人忽视。

    “嗯,他这次才是真正把招牌打了出去,来日方长。”

    谢澜路过他们,独自回到自己的卧铺栋,坐在床上。

    老头老太不在,他独自坐着,t恤被雨水浇得贴在身上,有点难受。出来太匆忙,换洗衣物都要下车再买,这会就只能用手机看看明天的拍摄企划。

    这趟去三峡,旅行之余还要做一期外景拍摄,用来投稿令人心动的音乐。拍自然风光对相机要求高,谢澜放下手机,想拉出窦晟的箱子看看带了哪些镜头,一弯腰,却发现拉杆箱的拉链半开,显然已经被打开过了。

    他这才发现床尾丢了个窦晟的书包,书包上叠放着一件眼熟的白t,还有条浅灰色运动裤,都是窦晟最常穿的。

    “换个衣服吧。”熟悉的带着低浅磁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澜一抬头,窦晟用身体拦着拉门,对上他错愕的视线,勾了勾唇角。“都是洗干净的,咱俩尺码差不多,借你穿一下。”

    谢澜下意识拒绝道“不用了”

    窦晟却已经抓起衣服丢在他怀里,“你换吧,我接着跟刘一璇剪视频去。”

    窦晟转身出去,随手拉上了拉门。

    嗵地一声,外头的嘈杂又被隔开了。

    谢澜抓着那些衣服犹豫了好一会才慢吞吞起身。

    两个大男生相处,其实也没那么多可尴尬的。他对自己洗脑了遍,而后扽着衣领把半湿的t恤扯了下来,三两下套上窦晟那件。

    干爽的布料轻轻摩擦着皮肤,明明是刚拿出来的,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穿上身的一瞬,陌生感和熟悉感掺杂着环抱上来,谢澜咂摸了一会,才恍觉熟悉感的来源是平日窦晟太会赖了,以至于他穿着他的衣服,仿佛又重温了被搂肩枕着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可耻的烫,隔壁突然爆发一阵哄笑,明明不是笑他,却令人局促。

    谢澜像做贼似的匆匆解开腰带,把雨水沾湿的裤子也脱了,硬着头皮套上窦晟那条。

    外头越吵,他动作越急,纤细的手指扯着裤带快速收紧打结。

    活扣要扎紧的一瞬,拉门忽然被敲了敲。

    笃笃。

    窦晟在门外道“换好了吧,我进来了”

    谢澜手揪着裤带懵了两秒,窦晟拉开拉门,一抬眼皮,愣住。

    谢澜就扯着两根绳站在那,神色有些茫然。

    窦晟看了他一会,忽地低笑一声,手在身后把门又拉上。

    他低声询问道“裤绳不会系,我帮你”

    “不用”

    谢澜向后跌坐在床,飞快把结系了,掀起t恤下摆罩住。

    凌乱的t恤侧面卡在裤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他又快速掀了掀,让它垂回本来该在的位置。

    谢澜无声地长长松了口气。

    窦晟站在他面前低低地乐,好一会才止住,走到床前视线低垂看着他。

    头顶的光线被少年高高的身影遮住大半,在狭小的单板床上笼下一片阴影。谢澜穿着窦晟的衣服,坐在他创造的那片阴影下,门外的喧哗仿佛随着火车渐行渐远,恍惚间,他有种被拥抱的错觉。

    许久,谢澜注视着那对黑眸道“我学过那首诗。”

    窦晟眸光微动,片刻后退开一步,清浅地笑道“这样么,我还以为你会来找我,正琢磨怎么教你。”

    谢澜“”

    车载广播忽然响起,乘务员用压低的声音预报熄灯,祝大家晚安。

    隔壁老头和老太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声音停在拉门外,门被拉开的一瞬,头顶的灯熄了,卧铺栋里陷入一片昏暗。

    窦晟侧身出去,让两位老人进来,站在门口看着谢澜。

    他低低道“但我都备好课了,你等等我,别急着交作业。”

    火车慢悠悠地驶过城郊,外头的一道道光亮在那双深邃宁静的眼眸中划过,那么亮。

    谢澜下意识屈膝踩着床沿,伸手抱住双腿,胳膊在属于窦晟的裤子上蹭了蹭,轻轻嗯了声。

    “知道。”

    “我去帮刘一璇剪视频了,火车上睡不着,你好好睡。”

    窦晟低声放下一句话就转身往隔壁走去,离开时,脚步带着些未曾有过的仓皇。

    谢澜收回视线,看着窗外在夜色下无声倒退的郊景,他放空了一会,手指不经意地触碰到手机,屏幕亮起,时钟刚好跳至00:00,4月30日翻至5月1日。

    回国两月整。

    人生在无声中逆转,一些无法排遣的情绪不知何时褪了色,又被另一些更难厘清的覆盖。

    来得突然的一场病,病人却缠绵其中。

    他戳开手机相片,找到“妈妈”那个相册。那里存放着逐页拍照留存的妈妈的手帐,此前两年,他几乎每天都要翻看,最近却很久没想起过了。

    谢澜随手点开一张,循着日期向前翻,直到刚好也翻到一个5月1日。

    那也是肖浪静高中时,一个寻常的五一。

    陈旧的纸页上落着岁月里那个少女的寥寥几笔。

    今年的梧桐竟然开花了,文瑛说,梧桐开花的花语是情窦初开。可惜,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谢澜将双腿抱得更紧,仿佛在偷偷拥抱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某人。

    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窦字,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火车均匀的撞轨声中失控地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