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妈, 你去医院了”
思归问完,浴室里迟疑了下,回答“今天去了趟校医院。”
余思归觉得有点奇怪, 追问道“为什么啊”
“还是不太舒服。”思归妈的声音隔过门板有点听不太分明,“这段时间老有点嗳气,去校医院找医生拿了点药。”
余思归对那校医院,还稍微有点印象。
不过两层高的小破楼, 里面常年只有几个附院的内科住院医轮流坐诊, 设施器材都不全,常年连抽血针都没有, 抽血直接上注射器。
――再典型不过的一个小诊所。
女孩子看着塑料袋问“校医院给你拿了什么药”
她妈洗着澡回答“拿了点什么拉唑还有什么霉素我也想不起来了。”
柳敏是个记忆力奇佳的人,过目不忘,想不起来只能说明没看过。
余思归心里有了点数, 拆开塑料袋, 袋中两盒奥美拉唑与克林霉素――另有健胃消食片若干,挺大一袋子,药的封贴动都没动过。
思归看着袋子上印的妈妈的年龄,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余思归那天晚上终于没忍住, 对妈妈发了通脾气。
一来柳教授前段时间被学校附院的体检中心打电话告了次状,一个护士打电话说柳院长已经连续五年没来体检中心报到, 询问是不是在别处做过年度例行体检。
如果没有的话今年的体检请千万不要错过, 以免酿成大祸。
二来这个问题真的已经持续了许久。
从归归有印象起,柳博士就在和她无尽的消化道溃疡作斗争。斗争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在医保诊所拿药――拿回来不吃;去校医院拿药――拿了不吃。
非暴力不合作也不是这个搞法。
就好像把药买回来,钱花了, 就算是尽到了自己应尽的义务一般。
余思归总觉得这个做法有点像她们班上同学买练习册――买了就是学了, 大摞练习册堆在一起,仿佛主人在等它们自我繁衍。
唯一的不同是做题的确很麻烦, 吃药却简单。
她妈态度挺不以为然,只糊弄着说自己这个月一定去做体检。
早春的夜风吹着窗户,窗户轻微颤动。
余思归一边写作业,心里一边塞得难受。
仿佛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这感觉已经伴随了余思归很久,从小如此,到长大也没有半分改变。
她写着似乎永远都写不完了的作业,过了许久,疲惫地摘下了眼镜。
――46岁。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
思归喃喃着问。
在药袋上看见母亲的年龄,总有种说不出的冲击感。
仿佛被迫窥见时间流逝的模样。
思归的生父离婚太早,思归对那段婚姻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有个非常讨厌的、不太喜欢她的奶奶;她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身影,全数被妈妈占据,因此无论归归再怎么不理解柳敏,再怎么讨厌妈妈的敷衍――
――妈妈对她来说,也绝不只是“母亲”二字所能概括的。
柳敏是强大的,是顶天立地的一家之长,是不会被击败的。
她是不老的。
但这世上没有不老的人。
放在十几岁的少年身上,那叫长大;可放在妈妈身上,那似乎就叫老去。
体育课间隙,阳光普照,风拂过青而鲜的紫藤花。
余思归和刘佳宁两个人挤在小巷里,两个人脚对脚坐着,思归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起来。
“宁仔,等你去上大学了,你爸妈会怎样呢”余思归忽然问。
刘佳宁听了,稍稍一愣。
归归想了想,补充“我们都是独生女至少我是我妈的独生女。等我们去上大学了,你想过他们会怎么样吗”
“也许”宁仔试图回答。
――而短短三秒后,刘佳宁就挫败认输“我不知道。”
余思归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
“但应该会孤单吧。”刘佳宁声音小小的。
思归忽然觉得一股泪意涌上眼眶,小声道“对,应该会孤单吧。”
“十七”高二的刘佳宁顿了顿,“不对,快十八年了。”
余思归很酸涩地笑了笑“是呀。”
“在有我们之前,他们又是怎样的人呢”思归突然问。
“这我们可不知道。”刘佳宁想了想道。
余思归安静了很久,小声道“是啊。”
远处春山雪白,丹樱正是好时节。
两个姑娘在春光里对坐,温热金黄的阳光洒落在她们发间。
“不过应该至少会送我们上大学吧。”刘佳宁忽然道。
思归笑起来“肯定的呀我觉得你爸妈还挺期待出去玩的。”
“等上大学”刘佳宁怅然地说,“搞不好我们就只有寒暑假才能见面了。”
余思归酸涩应道“十有八九吧。”
大学似乎是个变量。思归想。
它是个人生的分水岭。这二字意味着远方,意味着离开自己的家乡,远离自己原有的人际关系,不会再有父母,没有无话不谈的发小。
――也不再有那个喜欢的人。
柳博士还是说话算话的。
第二个周她就预约了学校的体检,约在没有院系例会的周六上午。
周五晚上龟龟在家里抑郁,坐在茶几边数作业玩。这世上最恐怖的事莫过于余思归高一时以为教研室已经在把他们当高三使唤了,不料真的高三了发现原来教研室原来还能把他们当驴看待――连归老师都崩了心态,其他人如何看待作业,可见一斑。
班级群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余思归怀疑已经有人上了吊。
思归妈在沙发上坐着,秉持体检前一日八点之后滴水不进的原则,抱怨“明天一上午又搭进去了。”
归归气愤道“我下辈子都要搭进去啦”
余思归已经被迫列起了周末作业计划,作业多到她必须精准分配时间――才能留出点时间,供自己归纳总结。这一轮复习是为了巩固基础,因此老师搞起了题海战术,一个知识点变着花样出十道题,归归做得快吐了。
归归妈倒也不恼,看着女儿厚厚一摞卷子,拿过来翻了翻。
“比我们那时候好太多啦,”她笑眯眯道,“我们那时候想做题都没多少。”
余思归“”
“现在可是真方便呐。”柳敏翻着卷子感慨道。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发这种话也不算奇怪。
归归没好气道“再方便也做不”
思归话还没说完,柳教授忽然眉头一皱,指着一道题问“你们老师这道题是不是出错了”
归归“”
“这题我有点印象的。”
她妈指头在卷子上点了点,漫不经心道“当年做过一个非常类似的,这个已知条件的q错了。你们老师回头估计要纠正。”
恐怖如斯思归震撼一瞬,心道你高考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体检好烦”
柳教授说着把卷子塞回给思归,望着空杯子兴叹。
归归拿着学案仔细核对了一番,发现这个已知q点求导会求出一个非常恶心的答案,压轴题做出这么个答案任谁都会吐,余思归甚至能想到这个连平方根带立方根的东西能搞崩几个人的心态。
妈妈说的估计没错回头再和盛淅讨论一下多半就会有结果。
“刚刚打电话问过了。”
次日早晨。
听筒里盛少爷的声音哧哧啦啦的,但能听出无奈的意味“――李老师说那个题是教研组誊题的时候誊错了数,让我们把点q改成23,1再做。”
四月春雨连绵,归归妈六点出门去体检抽血,如今家里空无一人。
余思归不知为什么整夜心悸,根本睡不着,正往剩馒头上抹花生酱,糊弄一顿早饭吃――闻言正儿八经地叹了口气
“果然。”
盛大少爷的声音带着笑意“什么果然”
“――果然是23。”归归嘀咕“我称它为最容易搞反的分数,没有之一。”
盛淅笑了声,不置可否。
那头暂时静了下来。
余思归知道他多半通知别人去了,果然过了会儿班级群里弹出个消息框,盛淅在群里全体成员,说「数学学案有个错处,22题的q点自变量改成三分之二。」
“”
盛淅这人是真的逻辑缜密,而且善于组织。
俩人成绩上或许旗鼓相当,但归老师在为人处事方面却实在是自愧不如。她觉得不对劲只会跟盛淅讨论是非;但盛少爷得出结论后,会细心周到地告诉所有人。
八面玲珑老海王,归老师恶毒地腹诽
上了大学我一定要找可爱的学弟谈恋爱,龟龟想,比我年纪小比我好欺负,我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给我摘星星不敢给我摘成月亮
“淅哥,”归归搓爪爪,孤立无援“就那个,那个天文报告我真的不想去天文台”
盛少爷想都不想,冷酷道“自己的作业自己做。”
“”
――然后说他爷爷找他,将电话挂了。
可恶,龟龟啃着难吃的花生酱馒头,心中越发确信这是龟龟我不能要的男人
别说宠溺,这个混蛋盛淅竟然连作业都不愿意为余思归多写一份而且电话竟然说挂就挂
下一秒,归归手机再度“嘟”一响,盛大少爷那头再度强调他爷爷是叫他有事,并叮嘱归归好好吃早饭,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他。
“”
下次喜欢人一定要找小奶狗。
归归摁灭屏幕,难过更甚,心想坚决不能要混蛋学长了。
世间淅淅沥沥的下着一场春雨,落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
柳敏回来时已经十二点了。
外面仍然灰蒙蒙的,妈妈在体检中心呆了快五个小时,而妈妈一回来,思归就焦急地问体检结果如何。
柳敏脸色不算太好,回答说结果还没出来。
“你真的没骗我吗”余思归问。
她心里十分不安“那你脸色”
柳敏很难以言喻“脸色”
余思归忸怩地点了点头。
“囡囡,”柳敏苦苦忍耐道“你一上午把肠镜胃镜宫颈刮片还有几个比较恐怖的项目一口气做完,你的脸色也不会好。”
然后柳教授说“冷知识,你知道胃镜是从鼻子伸进去吗”
余思归恐惧地后退一步
“真的两个周后才去拿吗”她女儿捂着鼻子问。
柳敏“”
怎么说都不信,思归妈只得从包里拿出体检回执单,乃是一张纸条,上头以潦草字迹写着编号,并写着“十个工作日后凭此条来院领取体检报告”。
余思归眉头一皱“十个工作日”
然而下一秒钟,柳敏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