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在打量俞峻的同时, 俞峻同孙士鲁见过礼,也转过身子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转身,整个世界都好像为之安静了下来。
虽然之前和这俞先生有过两面之缘, 但被俞先生这疏若寒星般的眸子一看, 张衍还是有些紧张得僵硬了四肢,像只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的白猫, 紧张得汗毛直竖。
男人身姿颀长, 便如同一只身姿秀美优雅的黑色大猫,静静地凝视着他, 竖瞳看得张猫猫无端心里发憷。
少年身上有一种和风细雪般的清冷温润,进退有度, 恭敬有礼,眼睫纤长, 眼型微翘,眸色疏淡,不染纤尘,此刻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紧张来。
俞峻只看了他一眼,就看向了王希礼。
王希礼被他看了一眼, 头皮发麻, 赶紧放下了手上的五三,再没了方才的神气劲儿, 拱手忙着施礼,喊俞先生。
王希礼小白脸“刷”地更白了。
他哪里知道俞先生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忙硬着头皮挽尊, “先生, 是他自己错过了招学生的时间, 却在此纠缠,先生莫要听他胡言乱语。”
俞先生移开了视线,说话声儿依旧没什么波澜,“去,你去给他拿套卷子。”
“先生”王希礼眉心狠狠一跳。
俞峻不为所动,搭着眼帘儿说“拿卷子先让他做了。”
王希礼苍白的脸色更是面如金纸,呈现出一片颓败和灰暗。
同王希礼说完,俞峻望着张衍,深黑的眸子看得张衍心里“突”了一下,“我便给你一次机会,待会儿拿来卷子,倘若你做得好,就收下你,不好就速速离去,且日后招生考试不许再来。”
张衍闻言一怔。
俞先生见状一皱眉,“不愿意既然不愿意,那这就回吧。”
张衍忙一躬到底“学生并无此意。”
俞先生微微颌首,对王希礼道“你去罢。”
王希礼看了看俞峻,又看了看张衍,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应了,苍白秀美的脸蛋因为气急败坏微露潮红。
俞先生眼角余光扫了张衍一眼,“既然你答应了,那就好好写。”
“你在屋里等着,自然有人拿着卷子来。”说完,俞先生丢下一句话,便不再管他,像不认识他似的,不容情面,径自离去。
孙士鲁大为惊奇地看了张衍一眼,那眼神儿就像在看什么新奇的动物似的。
这什么人竟然惊动了俞吉这位铁面无情的煞神来帮他说话。
这少年后台这么硬
王希礼和孙士鲁相继离开之后,屋里就只剩下了张衍一人。不移时的功夫,王希礼拿着卷子回来了。
他出去一趟,发丝间沾了点儿雨雾,滴滴地顺着苍白的面色,挺直的山根往下落,眼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烟青色的眸色。
“俞先生让我拿张卷子给你,你捡个位子去坐了,做完拿给我看看,要答得好,就留了你,要答得不好。”
王希礼敲了敲桌面,观其神情俨然已经整理好了心态,面露倨傲之色“以后开馆的时候也不用来了。”
嘱咐完了,自己转身回到座位上,继续垂着眼看那没看完的五三。
张衍一一应了,捡了个位子坐下来,定了定心神,扫了一眼面前这试卷。
看着题目,张衍思忖了一会儿,全身心便投入了面前的试卷里。
约莫午时,张衍搁下了笔。
王希礼似乎没想到他写得这么快,眉毛又是一皱,将五三往袖子里一塞,走下去收起了卷子。
淡漠地说“这没你事儿了,你回去等消息罢。到时候自有人来通知你录没录。”说完抱着卷子扬长而去。
邻里间是藏不住事儿的,那天陶汝衡与张衍把臂言欢的一幕,全都落入了附近赵良等附近社学生的眼里。
这些社学生又羡慕又嫉妒。
此时此刻,撞见到张衍从九皋书院回来,几个刚散学的社学生顿时就不好了。
这算什么世道下棋下得好点儿也能去九皋书院这么看重这些不入流的微末小艺。这九皋书院不上也罢
张衍心里惦记着张幼双,将这些社学生各异的目光抛之脑后,没多耽搁,快步回了家。
此时,张幼双正端坐在书桌前,黑黝黝的大眼睛闪动着认认真真的光,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
将这几章的内容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张幼双心满意足地长长舒了口气。
呼完成了
她有预感,这篇文必将横扫坊间爆款预定了
一口气写了个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贤者时间,正准备搁下笔,往床上扑。
忽地,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动静。
张幼双顿时僵硬。
眼睁睁看着一个清冷美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间,与她囧囧有神撞了个正着。
美少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作案现场。
无奈地揉揉脑袋,呻吟了一声。
“娘。”
张幼双“”心虚躺平。
“吃饭了没”美少年溺宠地看。
张幼双垂死挣扎“没”
清冷美少年叹了口气,无奈地捋起袖子“我来做饭。”
“诶”
话音刚落,张幼双顿时满血复活,嗓音突然飞扬,眉飞色舞。将面前纸笔推开,啪啪啪踩着欢快的脚步,主动追着清冷美少年进了厨房,帮忙打下手。
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么
席间,张幼双随口问了一句“今天考得怎么样”
张衍微微颔首,话说得很谦逊“若无意外,应该能中。”
张幼双点点头,飞快扒饭,不再多说话了。
她相信张衍,这就跟之前相信祝保才一样。
吃完饭,张衍自发地承担起洗碗的重任。
下午的时候,伊洛书坊来人取稿子。
无事一身轻,张幼双心里畅快,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屋里看书。
她和吴修齐讨论过笔名不能用“先生”,于是张幼双想了又想,大笔一挥,写下“欣欣子”三个字。
先说明,张幼双同学绝对不是在搞饭圈。
事情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给金瓶梅作序的一位巨巨,笔名就叫“欣欣子”,据传这位是青州的钟羽正。
这位十分之饭圈大手子的笔名,其实取的是欣然自得之意,和那位大名鼎鼎的f1赛车手“兰陵笑笑生”属同款。
“哧”
烛火微动。
俞峻正在批阅考卷。
陶汝衡赏识张衍,提前打过招呼,想要把他塞到他门下。他便问孙士鲁把卷子要了过来亲批。
这题目是“子曰庶矣”。
一字一顿往下扫了过去。
“圣人情深于庶,贤者进计夫庶焉”
通篇读下来颇为质朴古拙,脚踏实地。
俞峻眉头忍不住蹙起,又舒展开,心里着实略微惊诧。
张衍写的这一篇说白了其实是一篇“人口论”,以“庶”为文眼,以“顾人众而事可兴,固足为国家之幸;亦人众而势难理,正足为国家之忧”为一篇之骨。
短短几百字,言语工炼,阐述了人口过多的利与弊。
这一篇文章几乎是俞峻生平所未见的,如今的学生们写八股,个个中规中矩,务求不出格,将那些老一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反复说,说白了也无非是礼仪与德行。
他们信奉“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人类若相互间无信心,我不知还能做得些什么
他们以为道德礼俗即能解决万事,认为帝国之间上下一心,进求诚信,即可长治久安,而忽略了技术的重要性。这一篇论述,既肖圣贤口气,却比之那些空谈心性的文章更为切实。
他从前户部尚书,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种空谈心性德行的学风、作风所导致的危害。
搁下了朱笔,剔亮了银灯,俞峻面色平静如昔,心里却不啻于静夜惊雷,浑身冒汗。
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两三回,终于明白了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究竟是何意。
想起这个,又不免低垂着眉眼,望向了手边那一张字条。
他与这个署名“观复”的后生,几乎是默契地以十日为期,每十日便以四书析疑传信。
这些日子以来,渐渐地,也从经史时务谈到了个人的私事,甚至于琐事。
渐渐地说到了日常生活中,一些零零碎碎,漂浮的尘埃。
譬如说间壁的邻居晚上有些吵闹,这些日子蚊虫日多,哪怕装了纱窗也无济于补,每夜,成群结队的蚊子便争先恐后地涌入房门。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那一张字条。
一只骨节分明的,畸形的大掌将字条给捞住了,攥在了手心。
融融的烛火自赛鸦鸰的鬓角掠过,自纤长的眼睫掠过。
他已经近半个月未曾再联系过对方了。
眼前掠过了那素色的马面裙,圆圆的脸蛋,往上翘的带笑的唇角,模糊的侧颜。
俞峻缓缓松开了手掌,将那张字条平铺在了桌子上,迟疑了半晌,终还是提起了笔。
写完之后,心里也像是卸了什么事儿。
思来想去,他终是决定以平常心态度对待这“观复”。
向学之心不在男女,也不应有男女之别。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孙士鲁走了进来。
九皋书院的夫子们基本上都是春晖阁内集体办公,春晖阁凡四楹,孙士鲁和俞峻的“办公桌”就靠在一块儿。
后面儿有个茶水间,里面一榻一书橱,供夫子们平日里小憩。
孙士鲁端着黄铜瓶走了进来,想到今天那叫张衍的少年,忍不住凑上去多问了一句“俞先生,这孩子考得如何”
俞峻也没遮掩,直接将卷子就拿给了他。
孙士鲁一手抱着细口的黄铜瓶,一手展开卷子,施施然地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
展开才看了几行,整个人都睁大了眼,手上一个哆嗦,手里的茶杯“咕噜”一声砸落在了地上。
孙士鲁无暇顾及其他,眼里几乎就只剩下了这张试卷
“这”
“这”
“砰咚”这一声动静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这两溜长长桌案前坐着的夫子们纷纷抬起眼。
离了学生们,往常这些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夫子,一个个倒也是轻松带笑的模样。
“这是看到什么文章了惊成这般模样”一个宽额方腮,须发斑白的老叟含笑着问道。
孙士鲁抬起头,指着卷面倒吸了一口凉气“杨老,你快来看看这定是你喜欢的”
那老叟,也正是之前亲自点了祝保才的杨夫子,当下来了兴致,离开桌子,走到了孙士鲁面前。
其余夫子也都围了过来,这一看不要紧,俱都个个面面相觑,惊诧莫名。
“能写出这等文章的看来还真不是托关系进的。”
非但邻里间藏不住事儿,学校一向也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地方。
仅仅是第二天,“一位后台硬到俞先生都站出来背书”的谣言,立刻就在九皋书院传了个满天飞。
王希礼下了课正准备去上茅厕,就被俞先生给叫住了。
俞峻平静地叮嘱“你待会儿叫上几个人,领一套桌椅回来,顺便和斋里的学生说上一声儿。”
王希礼一怔那个张衍被录了
他蹙起眉,茅厕也没心思上了,转了个身,又回到了讲堂里。
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儿,无甚么表情地说“明日,我们明道斋会来个新人。”
下面乌泱泱的一片不由为之一惊,略诧异地从这功课本上抬起了脸。
“叫张衍。”王希礼略感烦躁。
“没了,你们注意点儿。”
这些明道斋的天之骄子们,面面相觑,蹙眉问“那个走后门儿进来的”
王希礼自然不会好心替他们解答,转身就走,却没看到下面祝保才,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张衍”祝保才大吃一惊,原本还昏昏欲睡这个时候彻底清醒了,旋即就是懵,十分懵逼兼茫然。
张衍哪个张衍
祝保才眉心一跳,在王希礼出门前,长臂一拦,赶紧把对方拦住了。
“等等,张衍哪个张衍”
这也不能怪祝保才,九皋书院是住宿制的,走读的少,他自从进了九皋书院之后,收起了玩心,便鲜少回家了,自然就不知道张衍与书院山长陶巨巨的渊源了。
祝保才那双褐色的瞳孔紧紧地盯住了王希礼,收起了平日里那傻不愣登地爽朗笑容,神情竟然有了几分严肃。
“是不是这么高的”
“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的那个弓长张繁衍的衍”
王希礼怔了一下,意外地问“你认识”
果然是张衍
祝保才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不由一松,脸上渐渐地露出了闪瞎人眼的笑。
虽然不知道张衍是怎么进的。不过张婶子她既是先生,那定然是有门路的。
他激动得黑皮又蹭蹭泛红。
要真是张衍,他岂不是又能和张衍一块儿上学了么
王希礼面色略微古怪,想走,奈何被激动的祝保才给拽得紧紧的,死活扯不开袖子。
不由涨红了面皮“祝保才放手”
“啊”祝保才茫然地回过神来,用那另一只手挠挠头。
王希礼被他给气坏了,拂袖怒道“我我要上茅厕”
“噗”
意识到自己干了啥事儿之后,祝保才看了看王希礼那张阴郁苍白的面色泛红,忍不住喷了,赶紧撒开了爪子。
王希礼面皮薄,大抵上天才早夭得多,他身娇体弱,弱柳扶风,刚刚涨红了脸色,到现在出了茅厕,面皮上还泛着点儿红晕。才步出茅厕没走多远,却忽地看到前方乌泱泱的,拥挤的一片。
王希礼脚步一顿,怔了一下。
这不是平日里张榜的地方么
走过去一看,只看到这墙面上竟然贴出了一张试卷
这可不是作惩处性质的“贴卷”,这张试卷明显是作为范文给贴出来供学生们学习的。
只看到这卷面最上首,写着峻拔挺秀的小楷“张衍”
“这张衍是谁”有人低声问。
人群中,有人认出来了他,“王希礼”
“你怎么在这儿昨天你不上帮孙夫子监考去了么这张衍你认得么”
王希礼下意识地拂袖就走,走了一半,少年脊背忽地一僵,颇有些咬牙切齿般地转过了身子,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快步拨开人群,细细地读了下去。
这一念不要紧。
王希礼瞳孔骤然收成了个细细的针尖儿大小,呼吸随之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