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自觉羞愧, 明道斋这些高傲的少年们,终于爆发了
俗话说,不在沉默中爆发, 就在沉默中变态
明道斋的小天才们爆发的同时,变态了, 一声不吭,自发地、顽强地跑了一圈又一圈, 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一直到这堂课结束。
下了课,一个个双腿直打哆嗦,咬牙切齿,臊红了一张脸,往斋堂里蹭。
碰上不明真相围观的其他斋的学生,尤其是来自死对头敬义斋的嘲笑, 还能梗着脖子,顽强地反驳。
“你们懂什么”
“这叫体育”
“少年该是健壮的”
这样的顽强终于在“爬”回明道斋后迅速漏气。
张衍看了眼宛若死狗般躺了一地的同窗们, 又看了眼属于李郸他们几个空落落的位子。
没有休息, 转身走出了明道斋。
起先是去了书院里的药堂内抓了一副药, 紧跟着便转道去了学生们住的号舍里。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叩开了面前这一扇门。
“谁”李郸披衣打开了门, 待看清面前来人之后,登时浑身一紧,面露错愕与警惕之意
“张、衍。”却是咬牙切齿, 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漏出来的。
面对张幼双的儿子, 李郸自然不可能给什么好脸色。
面前的少年沉静温润, 只是静静地站在这儿, 白衣如雪,眉毛极黑,唇瓣极薄,琉璃眼珠如雪般摄入心魂,已然有了这高彻秀美的风姿。
一向如雪般寂清悠远的少年,此刻却掀起唇角,很轻很淡地笑了一下,“师兄,我来看你。”
提了提手上的药包,踌躇了一瞬说“能请我入内吗”
李郸脸色警惕与怀疑之色更浓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张衍便静静地、坦然地任由他打量。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怕他么
“进来吧。”李郸冷冷地说。
张衍抬脚跟上,刚迈进斋舍,忽闻李郸不客气地说“说罢,你来做什么”
将手上的药包放在桌上,张衍这才转身,嗓音润泽有礼,有几分迟疑几分踟躇“听闻师兄病了,前来探病。”
如果不是张衍的神情平静,行为举止不卑不亢,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李郸听了这话,几乎以为他来羞辱他了
果然是替他娘来当说客的。
李郸心里冷笑一声,不耐烦道“如果你是来替你娘当说客的,那还是请你快些打道回府吧。”
“我的想法不会因为你这三言两语而动摇。”
张衍抬起那双琉璃眼,摇摇头说“其实我这次前来,是遵了家母的嘱咐,家母听闻师兄病了,特地叫我过来探望。”
李郸不屑道“少替你娘假惺惺了。”
张衍平静地解释说“家母怕她亲自过来,又惹师兄不快。”
“来探望是家母的意思,而我这次过来,另有用意。”
李郸皱起了眉。
张衍是正对着李郸,背对着书桌的,清瘦的腰身抵着桌角,袖口底下的手指微微曲起,不动声色地抚过了身后桌案的纹路。
微凉的纹路更有利于他整理思绪。
少年顿了顿,神情自若地继续说“我娘是俞先生和陶山长请来的。”
“师兄也该知晓,俞先生与知县交好,而这童子试第一关便由知县亲自主持。”
李郸心中冒出起了点儿隐约的预感,皱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衍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说,举业非但只考人才学,主试官同样重人品性,这与朝廷抡才选官是一样的道理。”
“师兄此举若传出去,”张衍顿了顿,脖颈喉结滚动了两下,袖中的手又轻轻拂过了桌面,似是在给自己鼓气,“旁人只怕要闲话师兄不尊师重道的。”
李郸睁大了眼,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张衍这话是什么意思。
顿时气结“你”
张衍却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只是过来好心提醒一句,坦然自若地微微颔首,拱手道“衍想对师兄说的话都已说完,还望师兄多加考虑,好自为之。”
说罢,以一个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的动作,缓步退出了号舍,并顺手关上了门。
关上门口,张衍却没急着走,而是静静地在门前站了片刻,吐出一口气。
他想的其实颇为简单,娘的身份特殊,在书院少不得要被人看轻,他为人子不得不做点儿什么进行保护。
借俞先生的势敲打李郸是一,他借娘的名义去给他送药,到时候再对舆论稍加引导是其二。
正要离开,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只因为面前不知何时已然出现的人影
那一瞬间,张衍几乎惊得手忙脚乱,像只弓起脊背,险些一跃而起的白猫。
如果说方才的张衍更像是少年试着作大人官场上那般你来我往,运筹帷幄的模样的话。
面前的俞峻,不言不语间,神色冷淡,风姿却更为高彻隽永,这不动声色的气势足将少年压矮了生生好几个头不止。
一大一小,静默地注视着。
空气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这简直好比一只清瘦的、身姿秀美的黑猫,蹲坐在前,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糯米团子。
糯米团子紧张得几乎炸毛,豆大的冷汗几乎都快从鼻尖儿冒了出来,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先、先生。”
还有什么比威胁同门师兄被当场抓包更尴尬的事。
张衍心跳如雷,砰砰砰作响,尴尬地几乎无所适从,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更何况,他还借了俞先生的势。
嘶
忍不住悄悄地倒吸了口凉气,僵硬炸毛间,撞入了那双乌黑的眼底。
俞先生瞳色纯黑,目光清正,眸色淡淡。
虽说俞先生是主动收他入门下,可是俞先生他性格清冷。
张衍隐隐能感觉到,俞先生他其实并不合群,大多数时候只静默地站在一侧,那如月沉碧海般的眸子里藏着些疏离、孤僻,甚至有一种不信任之感、
俞峻看了他半晌,看得张衍浑身冒汗的时候,陡道“跟我来。”
张衍不解其意,愣了一下,提步跟上。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春晖阁内。
张衍尽量一路目不斜视,春晖阁内还是有不少的学生目光瞥向了他。
俞峻刚领着他走到桌前,孙士鲁探出个脖子,笑道“俞先生,日课簿都已放在你桌上了。”
俞峻沉声道“好。”
这才拉开椅子坐下,眼帘儿半垂着,拿起桌上的笔,开始执笔批阅,就这样将张衍晾在了一边,半晌都没抬眼皮。
任凭其他夫子、学生们来来往往,偶尔投来好奇地一瞥。
张衍先是僵硬,无措,后来干脆也看开了,放松了四肢,默默地等着俞先生的训斥。
将面前这沓日课簿批完之后,俞先生这才合上了本子,放下了笔,开口道“你做得不够妥帖。”
妥帖
是指他和李郸师兄这事儿
张衍愣了一下。
俞峻又道“你的做法,威逼利诱表面上妥当。然而内里反倒使这嫌隙日深,无助于矛盾解决。”
张衍愣了一下之后,迅速反应了过来。
先生没有批评他这是在教他
男人下颌线条冷硬,声调平静冷彻,看不出有任何护短或包庇的地方。
张衍压下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脑子转动飞快,只将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俞峻说的这句话上,陷入了思索之中。
俞峻看了他一眼,又转回了视线。
从这点上几乎可以看出张衍与张幼双的不同,和他也不同。
他心思深,想得更多,不过才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开始摸索着人情世故门门道道了,反观张幼双
俞峻唇线抿紧了点儿。
就他和她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人情世故一道上,还像个刚抱出笼的小鸡。
张衍比他这个做老师的,或许更适合官场。
定了定心神,俞峻蹙眉继续说“若你要为官,此时业已结了仇家。若对方是心胸狭窄之辈,必定会伺机报复回来。”
“其实为官之道,就是为人之道。”
所以,其实没那么多心机,没那么多阴阳纠纷,弯弯绕绕,威逼利诱,那都是撕破脸之后的下下策,最好的方法还是找出矛盾的症结所在,化解矛盾,化敌为友。
化解矛盾,化敌为友
张衍不由抬起眼,琉璃般的眼里漾过了一丝惊讶,依然明澈,已有些明悟。
是,趁矛盾还未激化到不可调合之前,解决矛盾,总比解决矛盾的人要好。
这才是为官与为人之道吗或者说是俞先生鉴于是如今官场上的现状有感而发
他心里忍不住有了猜测和怀疑。
俞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的体悟,想必俞先生他肯定在官场上浸淫多年。
张衍心底有了收获,忍不住一揖到底“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俞峻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眉头拢得更紧了点儿。
张幼双就是观复,又是张衍生母,于情于理,他该从此与她避嫌。不过张衍又是他门下学生,做老师的又不能不管。
张衍见俞先生忽地眉心微蹙,乌发凌乱,隐约有心烦意乱之感,惊讶了一瞬。
俞先生这是在烦恼什么
正要询问,忽然看到俞先生按了按太阳穴,嗓音克制道“没事儿,你去罢,你是个伶透人,想来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为人极其克制,他自幼先丧父丧兄,后又丧母,自小伴君左右的经历,令他极为谨慎,克制,沉默,大多时候,只脚踏实地做自己的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深知克制的重要性的同时,说得到底还是多了。
非止张衍,李郸也是他的学生,少不得又要照看一二。
张衍一走,孙士鲁就好奇地探过脑袋来,乐呵呵地笑道
“果然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
俞峻没吭声。
孙士鲁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略微惊奇地发现他好像僵住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父。
这个字眼,令俞峻眉心跳了跳,又匆匆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