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双问道“先生有没有想吃的”
俞峻“都无妨。”
张幼双想了想, 找了个看上去比较干净整洁的餐馆,
由于选择困难症,立刻先将菜单递给了俞峻。
好在俞巨巨混迹官场多年, 已然熟知了这饭桌上的种种注意事项,没有再说出“随便”、“无妨”、“都可”这种令人恐惧的话来。倒也没推辞, 半垂着眼帘儿,点了几个菜。
张幼双拿过去略扫了一眼,有荤有素,有清淡的, 也有重口的, 出乎意料的是, 重口味的菜还颇多。
价格竟然拿捏得恰到好处稳稳当当, 很难不令人怀疑这是什么家庭主妇才能掌握的技能。
果不愧为户部尚书
她之前在食堂里端着餐盘,巧遇过俞峻几次,俞峻打的菜色都颇为清淡, 倒不像是个重口味啊。
张幼双愣了一愣,脑子里忽地冒出个荒谬的想法。
该不会, 是替她点的吧
这个想法令张幼双整个人都精神了, 赶紧晃了晃脑袋,告诫自己。
行了, 张幼双,别自作多情了。就是在食堂里巧遇了几次而已, 谁会留意她吃什么东西。
等菜的间隙, 更是沉默得令人尴尬。
一男一女, 虽说现在是同事关系, 但出去吃饭总觉得颇为暧昧和诡异。
啊啊啊啊张幼双你刚刚为什么突然脑抽请俞先生吃饭啊
俞巨巨竟然也答应了
必须、必须要说点儿什么了。
端起茶杯, 一口气喝了一整杯给自己壮了个胆, 张幼双摩挲着茶杯,斟酌着开了口。
“多谢先生当初替我说话这次县试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嗯。”
然后呢,这就没了
“其实”张幼双抓了抓脑袋,笑着说,“孙先生之前同我说过,先生你不满如今书院现状,欲要进行改革”
俞峻这才多看了她一眼,他眼睫低垂着,等菜的间隙几乎未曾多看她。
身形挺拔,姿容清肃。
张幼双好奇地问“先生能多说说看吗”
俞峻眉梢轻轻拢起,旋即又松开了。面容平静,眸光深邃。
“某一家之言,先生听过就是了,勿要往心里去。”
把玩着手上的茶盏,俞峻转过视线,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街景。“某认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如今,仕学两歧几乎已成了我朝一大隐忧。
“我曾有个在户部做事的好友,所谓户部,掌天下钱粮,不过是听着风光罢了。”
张幼双险些就脱口而出“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某拙见,户部当统筹全局。只不过如今的户部,仅作监察之用,在账目上监察各地方的财政出纳。”
这并非贪图权力。
张幼双若有所思,若非她家就是学历史的,她还真听不懂俞峻的意思。
可如今,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大梁类明,大梁这些弊病几乎都能在明朝身上找到影子
就比如军队粮饷的补给,竟然是由大大小小的地方政府来供应大大小小的不同卫所。
这种财政管理的分散性,简直奇葩,令人瞠目结舌。
说到这儿,俞峻眉头微微蹙起,白皙的手指曲蜷,在杯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滑过“我朝人口漏失严重,编造黄册,舞弊多端。税收长期凝固,耕地亟需清丈,长此以往下来,国用不足。”
“再者,国家经费,莫大于禄饷。每年夏税秋粮合计两千六百万余石,宗禄支出八百五十三万余石。”
八百五十三万余石要花在宗室身上。
光听着,张幼双就觉得牙疼了。
这里面门门道道太多,他也不过是略提了提。
这其实也无可奈何。
如果要改革这低能的政府结构,低下的行政效率,这就意味着必须要动摇庞大的文官集团,培养出一批技术人员,建立起一套完全有别于目下的行政、管理、考核制度。
而清丈土地,改革税收,清点人口,势必又要“侵占”豪强地主宗室的利益。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纯粹是蹦跶上了前人的肩膀,才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俯瞰大梁。
而俞巨巨身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古人,他竟然透过大梁这财政管理的分散性,战胜了自身眼光的局限性,隐隐有了“中央财政”这个概念
这就非常恐怖了。
所以
是她隐隐约约中透露出来的一些“专业性”和“前瞻性”,与俞峻不谋而合,他才力排众议,请她在书院教书
捧着茶杯,张幼双迟疑了一瞬,开口问道“所以,先生认为我朝缺乏真正意义上的中央财政”
俞峻皱眉“何谓中央财政”
张幼双想了一下“就是由国家直接支配协调,进行资源配置。”
然后又简单解释了一下。
俞峻是何等的聪明人,被张幼双这一稍加点拨,立时如拨云见雾一般,对曾经看不透的东西又有了更明晰的把握,不由微微侧目。
在这一点上,张幼双几乎又刷新了他的认知。
她究竟是谁
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在面对张幼双之时,他过分谨小慎微,下意识地避免深入的触碰与了解。
但事与愿违。
他知道她出生自一个寻常的小门小户,按理说,不该有这等见识。
摩挲着茶杯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点儿,眉头也随之拢紧了少许。
未做过官,对大梁目下的现状有如此清晰的把握。
张幼双咬着唇冥思苦想,想了半天,却还是没想到有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毕竟她又不是学经济的
就算想要给出点儿建议,也是有心无力。
也就在这时,她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在时代滚滚车轮之下,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微小。哪怕是俞峻这等巨巨也抵不过时代车轮的倾轧。
这个时候,张幼双忍不住红了脸。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一番言论实在是大放厥词,到底是有多张狂
所以说,思想。
思想启蒙是最重要的
俞峻搁下茶杯,袖面掠过桌角,顿了顿,似乎不太习惯于在别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心神“我朝的观政进士仕学两歧。平日里素未学过兵、刑、钱、谷等事,一朝猝膺民社,无从下手。”
所谓“观政进士”,也是有明一代所独有的制度。
士子进士及第后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
张幼双立刻接了一句“所以说,如果工有制造之学,农有种植之学,商有商务之学一科有一科之用,一人有一人之能,必定能制物物精,制器器利,治国国富,治兵兵强,取财财足,经商商旺。政无不理,事无不举。”
俞峻这次是彻底懵了,面色微微动容“先生所言非虚。”
目光再次望向窗外,眉如剑,眸如漆,似乎透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透过那飞扬的灰土,看见了这芸芸众生,看见了大梁的民众百姓。
“所以,若有机会,我愿在书院内开设实学。”
不过,还不是现在。他如今尚未在书院内站稳脚跟,九皋书院本以“举业”起家,猝然更改课程设置,纵有陶汝衡支持,也难以成事。
张幼双有点儿愣愣的,心里突然砰砰砰又再次跳动了起来,不自觉地摩挲着茶杯,努力缓解内心的怦然之意。
所以说,俞巨巨果然是瞧中了她讲课的时候隐隐透露的“经世致用”的想法吗
俞巨巨给她的感觉有点儿像民国那些有识之士。
他们身负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具有刚大不可屈之正气。
囿于时代局限性,却也在战胜自身的眼光局限性,上下求索,走在探寻救国救民的道路上,替百姓踩出一条平坦的道路来。
这就是真正的“士”。
固然士大夫群体中有卑鄙龌龊,沽名钓誉之徒。
却不乏骨鲠忠正,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忠亮纯茂,謇謇正直之辈。
“士”这个概念,在现代几乎已然销声匿迹。
就算是穿越小说,讲的也多是帝王将相的故事。
张幼双听得心里又是复杂,又有些激动。
“那个,先生。”
俞峻侧目看她。
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张幼双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诚恳“如果”
“我是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先生真有这打算,不妨来找我。”
想到这儿,张幼双双手在桌面交叠,脸色微红道“我虽然学得杂而不精,但也愿为先生分忧。”
俞峻微微一怔。
他眼珠黑漆漆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竟站起身,宽大的袖摆扬起,俯身朝张幼双行了一揖。
“”张幼双吓了一跳。
俞峻沉声道“那,危甫在此谢过。”
张幼双赶紧去拦“先生用不着行此大礼”
这一拦,手指好似若有若无地擦过了对方冰凉的手背。
俞峻眉心一跳,下意识缩回了手指,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指腹上残留的触感令张幼双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而俞峻这一退,更令她“嘎嘣”一声,僵硬了。
老实说作为女孩子,这么明显的避让还是很令她尴尬、茫然和难堪的。
她这个时候简直就像个无措的狗子。
“抱、抱歉,”张幼双欲哭无泪,“我刚刚是太着急了。”
俞峻不会以为她在耍流氓吧
她眼睁睁看着俞峻退了的那半步。
他半垂着眼帘儿,曲蜷的手指一颤,登时像被火舌舔到了似的,几乎痉挛了起来,便不动声色地往袖中一藏。
或许是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
在这一刻,张幼双木然地想,她脑子里竟然想的是,俞峻的手指竟然没有看上去这般细腻,摸上去是一种微糙的手感。
或许是常年累月握笔,拨弄算盘,又或是暴露在风霜雪雨之下。
就在张幼双绞尽脑汁想要缓解尴尬的时候,幸好菜上来了。
张幼双努力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先生,上菜了,吃饭吧,吃饭。”
俞峻已然视若寻常,这一眨眼的功夫,好像又成了那个沉默寡言,冷冽如铁的熟男。
略一颔首道“好。”
值得庆幸的是,非止俞峻,她也算是个熟女了。
虽然一个社恐一个高岭之花。
但都默契地揭过了这个“美好”的巧合,谁都没提。就着前不久谈论过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昨天那顿饭吃得张幼双一阵胃疼,差点儿吃出了心理阴影,如一只茫然无措,不在状态的狗子。
游魂般地吃完,游魂般地告别。
太没出息了。
不就是自己崇拜多年的偶像么
其实也难怪她对俞巨巨抱有特殊的感情,张幼双抓了抓头发,自她穿越到现在,似乎也就只有俞巨巨从来没有因为她性别轻视过她。
两人交往也都处于一个平等的地位上。自她在书院教书起,俞峻便不曾再称呼过她娘子,只以先生相称。
而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尊重。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
第二天,端着餐盘在食堂看到那道熟悉的,凛凛敛敛、清俊挺拔的身姿之后,张幼双犹豫纠结了一会儿,总觉得昨天才见过面,不打招呼还是说不过去。
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地放下餐盘笑道“诶俞先生。”
俞峻侧目看了过来。
照例是那青袍白履,平直冷素。
袖口露出半截修长的手指,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并不起眼的饭盒。
张幼双好奇地看了一眼“先生是自己带饭盒的”
俞峻往里让了让,垂眸说“素日里吃习惯了。”
张幼双紧张地点点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俞峻貌似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的
俞峻倒也没什么说,凭她做主,自己垂着眼睫去揭饭盒。
一坐下,张幼双再度后悔了。
叫她多嘴,又尴尬沉默了吧。
可是,昨天才碰过面,又得俞峻帮助良多,于情于理,出于礼貌,她都不好意思当没看见。
饭盒一揭开,一阵香气飘来。
张幼双悄悄咽了口口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
菜色很简单,三个菜。
看起来很清淡。
一道清炒的鸡毛菜和清炒的豆芽,还有一小碗的鱼酱。
但就是架不住香气扑鼻。
没想到俞峻竟然这么贤惠。
这么看来昨天点菜的时候,他果然是照顾到了她的口味。
反观自己这餐盘里丰盛的菜肴,张幼双立刻有点儿坐立不安了起来。
许是她表现得太过明显,俞峻抬眸看了过来,点漆般的眸子静静的,似乎有安定人心般的深邃力量。
他这一扫果然就看到了她餐盘里的花里胡哨。
“没想到俞先生还会做菜,不像我每天光吃食堂了。”张幼双干巴巴笑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努力活跃气氛。
“让先生见笑了。”她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挺不贤妻良母的吧。”
俞峻平淡道“这样就很好。”
“欸”那一瞬间张幼双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睁大了眼抬眼看过去。
俞峻却低垂着眼帘儿开动了,只能看到那挺拔的高鼻梁。
张幼双内心却不淡定了。
是寒暄,还是她想错了。是古人十分单纯,不知道这话听着有点儿暧昧么还是说是她母胎o到现在春心萌动,太过自作多情了
感觉不对劲从昨天开始就有点儿不对劲。
无意识地戳着餐盘里的米饭,张幼双茫然地想。
她想,她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蠢。
因为杨开元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们,一眼就在人群中锁定了茫然无助的张幼双。
这位大佬也来了食堂,端着餐盘走了过来,笑道“俞先生,张先生,吃饭呢”
张幼双眼睛“蹭”地一亮,宛如见到了救星,语气都带上了点儿雀跃“杨先生”
俞峻看了过去,道“杨先生。”
杨开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乐呵呵笑道“张先生今天看到某这么高兴”
也多亏他年纪大了,这么说话才不会另外引人遐思。
张幼双“哈哈哈这不是没想到么惊喜,惊喜。”
杨开元也哈哈笑了两声,端着餐盘在俞峻身边儿坐下了,“两位这是吃的什么”
这位大佬也就随口一问,刚坐下来,便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将张幼双和俞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本来听书院里传的那些话,我还不信,没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这回真是被我着线头了。”
张幼双茫然“什么话”
杨开元挤眉弄眼地暗示“就张先生你和俞先生。”
“啊”张幼双一愣,旋即秒懂。
听懂了暗示后,她筷子都吓掉了
她和俞峻
卧槽,这是她完全没想过也不敢想的事情好么
再说了俞峻还坐在她对面呢
张幼双脸色“腾”地就红了,压根不敢去看对面俞峻的神色,也不敢去想象他的反应。
“杨、杨先生”张幼双耳根发烫道,“我和俞先生不是那种关系。”
“哈哈我知道。”杨开元安抚道。
这个oen的小老头又笑着调侃了句“不过依我看,你们两个这么大年岁了都未成家,就算真有什么也无妨嘛。”
难道说人年纪大了真爱四处牵线做媒。
不
张幼双无力了。
毕竟昨天她不小心碰到了俞峻的手,这位高岭之花真的就退开了
退开了
想到这儿,张幼双嘴角一抽,刚刚冒出的少女心又像是被一盆冰水给浇萎了。
不行,还是要赶快划清界限,免得俞巨巨真以为她对他心怀不轨。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张幼双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作出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这些人怎么能这样”
杨开元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俞峻的目光果然落在了她身上,璁璁珑珑,如平宁如镜的湖面,波澜不惊,也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
张幼双挥舞着筷子,“咬牙切齿”,一副懊恼生气的模样,努力挽回自己在偶像心目中的形象“太过分了嘛”
“我儿子都这么大了倒没什么,可俞先生还没成家呢。”
杨开元乐了“俞先生又不是姑娘,还有闺誉呢。”
“咔”一声轻响。
俞峻抬手盖上了饭盒,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饭盒稳稳一叩,敛了两丸黑水银般的眸子,举止端悫“某吃完了,两位先生慢吃。”
说完朝两人微微颔首,竟然就这么提着饭盒起身,绰步走开了。
张幼双茫然地拎着筷子。
看着这片衣角从眼前掠过。
猝不及防到她和杨开元面面相觑,错愕相望,都没来得及出言挽留。
这是真因为乱传闲话而生气了
张幼双忐忑不安地戳着餐盘里的米饭,小心脏猛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