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礼刚进来的时候还显得有点儿拘谨, 但很快就被带偏了,凤眸里也难得闪动着好奇的光。颇为傲娇地想,他倒是想看看张幼双和张衍家中究竟有何不同。
天知道她脸还没洗啊啊啊啊啊
张幼双僵硬了一秒, 让张衍和他们说话, 自己飞速去洗了个脸, 又和何夏兰一起帮着倒了几杯茶,拿了几盒点心作为招待。
这些少年也没客气,将点心哄抢而光。
“抢什么先生还没用呢”
“对对对先请先生和张衍喝茶”
“第一杯敬咱们的先生第二杯敬咱们的案首”
说干就干,十几个少年迅速整身站起, 将张幼双摁在了座位上。
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轮流走到张幼双面前,一揖到底,谢她这段日子以来的辛劳。
张幼双双目灼灼,嘴上虽然说着没必要, 但还是嘚瑟地翘起了唇角。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在桌子前团团坐定。
这一张小桌子也多亏他们挤得下去。
“俞先生, 俞先生咱们那儿还没过去呢。”
“说起来,咱们要不要去通知孟师兄,给孟师兄也报个喜”
这个建议得到了一致的认同。
祝保才迟疑忸怩了老半天, 终于吞吞吐吐地问“这回咱们斋在考列第等循环铺上的成绩总能超过敬义斋了吧。”
王希礼嗤笑了一声,凤眸里竟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难为你还惦记着这个”
结果不开口倒还好,一开口顿时引来一片“围攻”。
“这回斋里肯定要给蓬仙你还有孟师兄发钱”
“你是斋长, 膏火银多又进了内圈还不请客意思意思”
却默契地只字不提孟敬仲请客。
王希礼一脸卧槽“你们怎么不说张衍呢”
“张衍那还用说”
闻言, 张衍嘴角一抽, 默默扶额。
王希礼面色顿时扭曲了。
天知道他离家出走, 也没什么钱好吗
坑爹同窗们闻言一拍桌子“没钱那就脱裤子”
“脱裤子抵债”
于是, 屋里再次鸡飞狗跳了起来。
王希礼青了一张俏脸,努力捍卫自己的裤子。
祝保才晕乎乎地傻乐。
张衍看了他们一眼又一眼,眸色沉静静的,莞尔望向了门外冬日这清朗的天色。
眼睫不由微微一颤。
他知道,在绿杨里门口,他、祝保才、王希礼都曾在心里默默定下了一个目标。
不过他们谁也没说,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在为这目标努力。
而明道斋的同窗们也似有所觉,不约而同地为着这场县试奋斗。
而如今
这关乎孟敬仲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为护自己的“贞洁”,追逐中,王希礼同学脸色铁青地闪进手边的屋子里,果断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那一伙“如狼似虎”掉节操的同窗。
靠着墙壁,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提着自己裤腰的手也松了下来。
抬起眼看了一眼目前所处的环境。
首先跃入他视线的,就是占据了两面墙的,一字排开的大柜子。
这里面满满当当塞的都是书
饶是见多识广,出生富裕的王希礼也不由怔住了。
这是张幼双和张衍家里的书房这是把书坊都搬进家里了么
顾忌门外那些掉节操的同窗们,没敢立马出去,王希礼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书桌前。
一眼就被桌上摆着的一方红通通的印章吸引了注意。
拿起来看了看,只见其上拙朴的两个吉金文字。
“”
这是先生的印章
王希礼懵逼了一瞬。
即便张幼先生和先生是熟人,但先生的印章怎会在此
那里怎么还这么多信。
一皱眉,犹豫了一瞬,正欲走过去看。
“蓬仙王希礼”门口突然传来了同窗的喊声。
王希礼浑身一震,做贼心虚般地一个哆嗦,赶紧收回了手,眼睫颤了颤,定定心神道“来、来了”
十几个少年折腾了一个上午,这才依依不舍地出了门,找俞峻和孟敬仲道喜去了。
离开前倒是颇为自觉地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桌椅也摆正了。饶是如此,张幼双一想到俞先生,还是默默给俞先生点了个蜡。
入了夜,道喜的人都渐渐散去。
张幼双咬着笔杆,动笔写请帖。
猫猫考上了案首,她如今的待办事宜里又多添了一项“操持庆功宴”。
翌日,张幼双到九皋书院上课的时候,果然又被贺喜声给淹没了。
同事们都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她在九皋书院的名望也随之水涨船高。
毕竟,她带的这十几个赴试的少年,无一例外全都取中了
实力就是碾压一切流言蜚语的最佳手段。
书院给每个考中的学生都发了一笔膏火银作为鼓励,孟敬仲和王希礼作为斋长,膏火银自然也比寻常同学丰厚不少。
张幼双并无意外地也得到了一笔价值不菲的奖金。
过了两天,张幼双陆陆续续地把这请帖都给寄了出去。
收到请帖的一一都回复了,很给面子,都表示会来,唯独俞峻,竟然婉拒了她。
张幼双怔了一怔,脑子里瞬间飘过了无数个念头。
不对啊,为什么会拒绝她
忍不住抱头冥思苦想。
她还以为她和俞先生之间怎么也能算得上一句朋友了还是说还没到这地步是她自我意识过剩了
怎么都说不通啊。
想了想,张幼双豪气顿生,干脆搁下笔,直接上门去问
其实倒不如张幼双想的那般。
俞峻他生性喜静,也不能说喜静,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了独处。
人多反倒不自在了,况且他酒量也不好,每回宫宴若无例外他都是第一个退场,梁武帝也习惯了他这脾性,并不勉强他。
男人半垂着眼帘儿,临窗而坐,露出个冷峻的侧脸,鼻梁高而挺拔。
骨峻的指节拿着一把刻刀。
仔细一看,这桌上的竟然都是扎灯笼所用的材料。
这段时日,他和张幼双的确走得有点儿近了,于情于理,都该避嫌。
这也正是她所愿的。
俞峻将目光望向面前这盏业已完成的灯笼。
这竟然是一盏走马灯。
准确地说,是作成了走马灯模样的孔明灯。
同僚们家逢喜事,他总会送上一份薄礼以示祝贺之意。张衍既取中了案首,于情于理,他即为师长,也要有所表示。不能为了避嫌,连人情世故都不顾及了。
张幼双是知道俞峻的住处的,不知道也能问,杨开元很乐意告诉她。
站在这一栋灰扑扑的,不起眼的民居前,张幼双扯了扯裙角,有点儿紧张了。
有妇人从门口出来倒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找谁”
“我找俞先生,俞峻先生,就是在九皋书院当夫子的那个。”
妇人吃了一惊,“你找俞先生”
张幼双点点头“对,能麻烦您帮我喊一声吗”
妇人自然无有不肯。
没一会儿,张幼双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沉冷峻拔的身影。
黑眼珠,黑头发,如霜雪般动人,身形颀长清瘦。
俞峻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张幼双,微微一怔。
张幼双没等他开口,倒仰着脸先笑了。
眸子里亮晶晶地,落落大方地问“先生,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
眼前下意识地浮现出女郎脆生生的嗓音和那星光熠熠的目光。
“为了不辜负先生的期待,我一定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俞峻 “”
他静默了一瞬,微微颔首“记得”
记得他记得
张幼双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脑子里晕乎乎的。
那感觉简直就像是开香槟。
“砰”
只不过冲开瓶塞的却不是酒沫,而是五颜六色的星星。
张幼双咽了口唾沫正欲再说些什么,没想到俞峻竟难得蹙眉迟疑了一瞬,又道“先生稍待,我有一物送给先生聊且算贺礼。”
她的礼物
张幼双讶然,“先生客气了。”
这些天,她收到了不少礼物。
不可否认有点儿欢欣雀跃,又有点儿好奇,好奇俞峻会送她什么礼物。
“好。”张幼双点点头,“我在在这儿等着先生。”
俞峻微微点头,转身离开了。
去而复返时,手上却多了一盏灯
张幼双惊讶地接过灯看了一眼。
这竟然是做成了走马灯模样的孔明灯。
统共四幅。
每一幅画显然都是俞峻自己画的,内容也无甚特殊的,不过是讨个吉祥之意。
虽然与唐舜梅相比,的确生疏了些,但笔法细密工整,足以想象出其细心勾勒的模样。
此时天色向晚,霞映灯红。
河畔渔火星星点点升起。
张幼双自己转动着灯笼,画面一幅幅闪过。
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一时间看得入了神,目眩神迷。
这是俞峻做的吗这这也太心灵手巧了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这四幅画,而是画上这雄健遒劲,古拙有力的两行字。
却是引的侯蒙那首临江仙
“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全文是“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
侯蒙其人少时不得志,据说曾有轻薄少年将其形貌画在了风筝上,侯蒙不以为然,哈哈大笑,提笔写下了这首临江仙,后一举登第官至宰相。
俞峻神情如常,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的变化,浑身上下一如风雪般冷清又克制。
说出口的话也依然疏淡有礼,“这既是贺礼,也姑且算是上回所报之琼瑶。”
张幼双觉得自己心跳都漏停了一拍,下意识想到了上次那盏小橘灯
还有那隐约有些暧昧的,含蓄而不发的气氛
看着这盏灯笼,张幼双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既紧张,又有些赧然,既意外又感动。
这几天下来她收到了很多贺礼,大多是胭脂水粉什么的,不是说她不喜欢胭脂水粉,只是这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真的说进了她的心里。
感动于自相遇起,对方言行举止间对她的尊重。
这个世界向来不欢迎有野心的女人。
而俞峻,她的这位偶像,是真正地在支持她的事业,在她身上寄托了远大的志向,美好的祝福。
不是有句话说,追星就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吗还有什么比偶像支持自己的事业更令人心情激荡的
高岭之花,无形撩人,竟然如此恐怖。
张幼双张了张嘴,眼眶竟然有点儿红了 “谢谢先生,这个礼物,我、我很喜欢。”
“既然都做出来,先生要不要和我一起放了它。”
不等俞峻反应,或许是预料到了这位高岭之花可能会拒绝,张幼双迅速问借来烛火。
将灯笼托在掌心,张幼双忐忑地问“俞先生一起放吧。”
又赶紧补充了几句,“这样先生也能讨个彩头,我也祝先生能如这首词文中所说的那般”
俞峻静静地看了她几眼,竟然真的走上前应允了她,嗓音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许,“好。”
便垂着眼,将掌心贴在灯面上,与她一起将这灯笼送出了。
在这向晚的红霞中,灯笼借着晚风,一举跃上天际。
只这星点的一盏,映着满河的渔火。
被暮风一吹,映光转影,马骑人物团团走过,若隐若现,像是误入了香霞云堆里。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
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