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乔顺着雷哲的指引看过去。
在他眼前,一群神色迷离的人在沙发上、地毯上,甚至桌面上扭动着。
看见过被蝇蛆寄生的奶酪吗这样的场景,与那样一块奶酪没有任何区别。不受约束的特权产生了,而成为滋养细菌、虫豸、霉丝等一切肮脏之物的温床。
恍惚中,简乔仿佛闻到了沼泽特有的,霉烂的尸骸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他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刚才喝下去的一杯红酒已经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并化作两团滚烫的红晕慢慢爬上他的脸颊。总是面容苍白的他,此刻竟像一株盛放在高山上的玫瑰,绽放出罕见的艳色。
而他微蹙的眉头,紧抿的唇瓣,又让他带上了几分脆弱感。
雷哲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瞳孔里的光随之凝固。
过了好一会儿,雷哲才艰难地移开视线,同时也移开了放置在简乔手边的酒杯。
“一杯温水。”他冲站在角落里的侍者打了个响指。
侍者立刻送来一杯温水。
简乔意识到这杯水是雷哲帮自己叫的,看向对方的目光不由带上了几分感激。
这感激让他漆黑眼眸放射出濡湿而又晶亮的光芒。
雷哲飞快瞥他一眼,沉声说道“不用谢。连酒都不能喝的你最好还是回到偏远的迪索莱特,我不可能每天都待在格兰德,更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你。如果下一次我不能及时赶到,你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简乔还没想好该怎么解决,于是陷入了沉默。
他始终不曾答应回到迪索莱特去,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雷哲也察觉到他坚决不肯回去的心思,便指着那群像蛆虫一般扭动的人,说道“看见了吗这里没有细雨落在花朵与青草地上带来的清新气息,只有酒精、汗液和鸦片混合而成的恶臭。这里不适合你。”
伯爵先生是干净的,他实在不忍心看他浑身沾满污秽的样子。
简乔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轻声反驳“可是这里有您。坐在您身边,所有臭气都被隔绝,我只闻到了一股很冷冽的,像鹅毛大雪落在松柏树上所激发的甘爽香味。”
他忍不住抽动鼻尖,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雷哲身上有一股极霸道的气味,那是冷兵器与保养它们的油脂常年接触所形成的。
冰冷的金属会因为锈迹的产生而散发出一股血液般的腥味。若要除掉锈迹就必须用砂石摩擦,摩擦所产生的高热会让这股腥味带上一点火烧的焦糊。这个时候,保养武器的人便会把熬得十分浓稠的桐油抹在寒光烁烁的剑刃上。
桐油的浓郁脂气,与带着焦糊味的腥气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并最终形成了似甜非甜,似冷非冷的刀剑气息。
这也是简乔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刀剑气息一点都不难闻。
他直视雷哲湛蓝的眼眸,认真说道“我喜欢您的气味。坐在您身边,我感觉好极了。”
雷哲陷入了难以言喻的烧灼感中。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堵着一团滚烫的热气,这让他口干舌燥,脑袋发晕。
他不得不端起酒杯,把深红的液体一口饮尽。辛辣的酒水无助于热气的纾解,反而引燃了内心里的一团火。他捏了捏拳头,感觉到掌心冒出一层粘腻的汗水。
与最强大的敌人交战之前的那一晚,他也没这么紧张过。不,更确切地说,这是兴奋。心脏里的火焰已经顺着血管烧遍了他的全身。
他又连着喝光两杯酒,这才压了压翻腾的心绪,哑声说道“谢谢你的喜欢,不过,我还是要劝你离开。看见了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肮脏的。他们终其一生可能只洗两次澡,一次是降生的时候,一次是结婚的时候。
“他们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可是夜晚来临时,扒掉这层光鲜亮丽的皮囊,你会发现他们的身体已经发黑发臭。你试图融入的,就是这样一群怪物。他们喷洒浓郁的香水不是为了锦上添花,而是为了掩盖他们日益腐烂的身体。”
他冲侍者招招手,要来了一瓶烈酒。
侍者正准备弯腰帮他服务,简乔已把酒瓶接过去,亲自为雷哲满上。
雷哲盯着体贴万份的简乔,喉结止不住地上下滚动。他喝光了对方替自己斟满的酒液,继续说道“所以,回你的迪索莱特吧,否则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一只臭烘烘的怪物。”
如果简乔也变成了安德烈那样的人,雷哲会感到悲伤。
纯洁的花朵就应该盛开在迪索莱特的高山上,那里的悬崖峭壁会保护它的绽放,那里的云雾缭绕会留存它的芳香。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里,雷哲用空荡荡的酒杯轻轻磕击桌面,示意简乔再给自己斟满。
当他劝说简乔离开格兰德时,那股轻微的刺痛感便开始游走于心脏的各处角落。他需要用酒精的浇灌来麻木这种怪异的感觉。
简乔仔细打量雷哲,发现他面色如常,眼神清明,这才替对方倒酒。
“可是,这里有您啊。”简乔叹息着说道“一直混迹于这群怪物之中的您却一点儿也不受影响。您总是干干净净的,您不需要华丽的衣服来装点自己,因为您本人就是最好的存在。我看见了一群怪物,可我也看见了一个无比可爱的人。我同您待在一起便足以抵挡这污浊的,因而产生的洪流。”
简乔用细长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心脏,轻声说道“格兰德有您,只这一条理由便足够我长久地待下去。”
此刻,他显然已经忘了初见时对雷哲说过的话。
他说一旦参加完国王的宴会就要离开,因为格兰德是雷哲的地盘。那时候,他把雷哲当成洪水猛兽,可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是最安全的堡垒。
雷哲“”
雷哲的喉咙里,心脏里,以及身体里的火焰又开始猛烈地燃烧。他定定看着这个冥顽不灵的,怎么劝说都不愿意离开的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凌乱的思绪让他无法组织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知道,这个人正用最甜蜜也最粘腻的语句,把自己的心湖搅乱。
好不容易从这些蜜一般浓稠的漩涡里挣脱,他只能嗓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倒酒。”
他现在需要很多酒精才能麻痹跳得太过快速的心脏。
该死的伯爵先生一定专门研究过恭维人的话术否则他不会这么厉害瞧瞧他的遣词用句,什么“最好的存在”、“无比可爱的人”。长这么大,我竟然从不知道自己是可爱的。
雷哲浓眉紧皱,仿佛十分嫌弃这种近乎于肉麻的吹捧,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
简乔用苍白的手掌盖住他的酒杯,温声说道“好了,别再喝了,我们该离开了。”
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厅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用来宣泄兽欲的场所。再待下去,简乔会被这些人散发出来的臭气熏晕。
雷哲立刻站起身说道“走吧。”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状似随意地扔给简乔“穿着吧,你刚才出了很多汗,内衬应该湿透了。外面的冷风一吹,你的小身板又该躺倒了。”
说完,他发出啧的一声,似乎十分嫌弃简乔。
“谢谢。”简乔披上外套,认真说道“您看,与您待在一块儿,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闭嘴吧,我已经听腻了你的恭维。”雷哲嘴角微微一翘,却又立刻抿紧,然后摆出一幅不耐烦的表情。
两人肩并肩走到外面,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
两辆马车分头驶过来,一辆雕刻着银莲花的标记,一辆描绘着咆哮中的雄狮。
看见简乔被男仆搀扶着走进车厢,雷哲忽然伸出手,卡住了正欲关闭的车门,认真说道“你为什么不回去别拿我当借口,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军队了,军营离格兰德的市中心很远,而且我还要练兵。到了那个时候,我两三个月都不会回来。你若是觉得我能保护你,那你就想错了。”
简乔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好吧,真正的原因是我要留下来,为我的人民打通一条粮道。迪索莱特城只有山地,没有大面积的平原,我们生产的粮食根本不够急剧扩张的人口食用。”
简乔闭上眼睛,语气变得沉凝“您见过冬日的雪地里躺满尸体的场景吗母亲抱着饿死的孩子仰天哭泣,孩子跪在父母的墓地前悲鸣,那是人间炼狱。而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那样的景象。”
他睁开眼睛,徐徐说道“所以我来了,我要与拥有富饶土地的大领主们打好关系,我要让我的人民可以购买到充足的粮食越冬。而我正试图与那些大领主们签署自由通商的条约。我要让我的人民可以前往任何一座城池,而不必被当地领主以异乡人的荒唐理由杀掉。我要让他们活下去。”
他指了指自己削薄的肩膀,无比坚定地低语“有些重担是卸不掉的,您明白吗”
雷哲看着这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姐姐毅然决然与相爱了数年的情人分手,并独自乘坐马车进入皇宫的那一晚,他就明白了贵族之所以为贵族,是因为有些责任是他们与生俱来的。
但是,他没想到伯爵先生也有这样的觉悟。对方坚持留在格兰德不是受权力的蛊惑,也不是对奢侈生活的向往,更不是为了得到向上攀爬的机会。
他是为了他的人民,就这么简单。
雷哲放开卡住车门的手,退后两步,深深望进伯爵先生的眼眸,沉声说道“我要更正一个错误的印象。简乔,你一点儿都不软弱无能。为了表示对你的尊敬,我决定在格兰德多待一阵儿。你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才会离开。”
这句话,与直接说“我保护你”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