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行人入得殿内行礼。
“父皇终于醒了”男孩子跪身行礼,抬起头时眼睛微有些泛红,面上有着庆幸的笑。
无论父皇曾做过什么,但仍然还是他的父亲。在听闻父皇得以转醒的那一刻,他还是高兴的。
而这话音不过刚落,被重新扶回到床上靠坐着的庆明帝抓起榻边小几上的药碗,二话不说便朝男孩子砸了过去。
太子没有躲。
是没来得及躲,亦是不敢躲。
那只珐琅药碗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右眼处,旋即在脚下跌落成碎片。
“殿下”
解首辅一行六名官员皆是吃了一惊。
其中两人忙上前察看男孩子的眼睛。
“陛下这是作何”解首辅看向床上初醒的皇帝,神色惊惑戴了顶绿帽子不当紧,莫不是将人给戴疯了不成
政事上毫无贡献,仅有的两个儿子里还有一个是替别人养的,现如今就这么一个病弱的太子可用,他倒好,上来便给砸了
真将人砸出个好歹来,他们还能去指望谁
不知道的,怕还要以为这位皇帝陛下对燕王爱得深沉,想尽法子衬托对方,不遗余力想将江山合情合理地拱手相让
“你问朕作何”庆明帝勃然大怒道“朕倒想问问你们意图何在趁朕病中,竟行此等图谋不轨不举太子身体羸弱不堪,心性纯稚,目光局限,于政事之上毫无见地你们竟令他来监国,莫不是想挟其以令天下,从中为己谋私吗”
解首辅在心底气得冷笑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疯话
其余无人也纷纷色变。
他们当然知道太子不行,可倒是给他们生个行的出来啊
且这两日看下来,太子除了身体不行,其它的哪儿哪儿都比他爹行
太子顾不得眼眶上的伤,将额头抵在地上,忙道“父皇息怒监国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儿臣可证诸位大人一心为了大庆,绝无二心既父皇已平安醒转,诸事自该依旧由父皇决断”
曾经的遭遇让他再不敢对这个父亲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他所想,从来都是尽可能地活下去,且尽量不连累其他人。
此番出面监国,实是诸位大人苦心相劝,再三陈明利弊之后,他才敢应下。
可到底还是犯了父皇的忌讳
“朕在问他们,谁准你说话了”庆明帝视线冰冷地扫过男孩子跪在那里弯下的单薄身影,再次看向解首辅等人。
迎着帝王的视线,解首辅面色紧绷,定声道“皇上此言,未免使人太过寒心此前您一连昏迷数日,如此关头之下,事事皆是延误不得,各处乱事、军情、流言把控,都必须要有人来及时做决断朝局亦需要太子殿下出面稳固更何况古往今来,若遇国君离都,亦或是抱恙无法理政之时,令储君监国乃是在法理祖制之中储君之储字,意便在此这道理,便是城中五岁小儿怕也省的”
礼部尚书几人听得后背冒起冷汗。
解首辅这是在说皇上连五岁小儿都不如
这一幕,倒是叫他们记起解首辅当年在先皇手下,于都察院任御史时的旧时风采来了
这些年朝中被夏廷贞一党把控,以解首辅为首的一干“直臣”们被打压之下,声音便弱了许多。
幸得皇上还不算太糊涂,存了制衡之心。
而今日重得了话语权的解首辅,出口便可见血性不减当年
当然,这股沉寂已久的血性极有可能也是被皇上给生生激出来的。
真论起来,但凡身上有点毛病的,都不适宜在皇上手下做官,否则怕是轻易顶不住。
“臣等依照祖制请太子监国,在陛下口中尚且成了图谋不轨,那臣敢问陛下,若臣等未请太子出面,私自处置政事,陛下今时醒转之际,是否又要治我等一个擅专僭越之罪”解首辅直直地看着庆明帝,目光毫不回避。
庆明帝气得嘴唇都发紫。
“你竟敢教训起朕来了朕重用你任首辅之位,是望你为朕分忧眼下你之所为,莫非是想做第二个夏廷贞,妄图把控朝堂上下吗”
“臣当下是在劝谏于陛下”解首辅声音抑扬顿挫,目光坦荡而凛然“陛下昏迷至今,醒来之后不问政事军情,反而急着问责定罪于太子殿下与臣等,如此做派,实在有失一国之君体统,亦难以服众天子有过,臣身为天子近臣,便有责任规劝提醒如此之下,若臣缄口不言,那才是愧对陛下重用,愧对先皇嘱托,愧对大庆江山”
话至此处,撩袍而跪,抬手道“臣,万望陛下能够清明头脑,摒弃无用疑心,放眼大局,为保全大庆而虑”
年纪最大的江太傅暗暗摇头。
清明头脑,摒弃无用疑心
这根本行不通的呀。
真要这位陛下摒弃无用之疑心,那势必得将脑子全给挖了才行的。
叔明到底还是太年轻,年轻人不信邪不行啊。
“好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们真当朕”庆明帝气息波动得厉害,几乎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遂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李吉忙替庆明帝拍背,一面急急地拿眼神示意解首辅。
劝谏固然没错,可也要结合实际
就皇上如今这模样,解首辅再这么说下去,怕不是想看皇上表演个当场暴毙
你敢说,我就敢驾崩的那种
庆明帝咳得枯黄的脸上泛起红潮,一阵巨咳后,人仿佛也被抽走了力气,然一双满含躁戾猜忌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钉在解首辅的身上。
这些人一贯喜欢以大义自称,内里却各怀鬼胎
他决不允许再有第二个夏廷贞出现
解首辅跪得笔直,对上这双眼神,内心如被冰锥所刺。
局面艰难至此,他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头子为此时常夜不能寐,在宫中留夜一连十余日不归家也是常有之事
诸地暴动频出,要兵马军饷的急奏压了一摞又一摞,宁阳局面难测吴家树大根深,临元城有许家军在收拢扩张势力
可无论多难,他也不曾生出过此时这般通体寒彻,全无希望之感。
片刻后,他缓缓解下了官帽,捧在手中
“你你”庆明帝发声艰难,咬牙切齿。
“叔明你这是在作何”一旁的江太傅低声劝斥制止。
“臣只要在此位一日,便有责任规劝陛下陛下若不愿信臣所行,不愿听臣所言,想要臣住口,那便请撤了臣的官职”
他并非是在同谁赌气
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当下这时局,国君是否能清醒对待,关乎着存亡大事
若皇上不醒,那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便是豁出命去也是徒劳
“好你竟还威胁起朕来了你在外贯有直臣之称,你这是想逼朕夺了你的职,好叫朕背上忠奸不分、不听劝谏的昏君骂名以此来动荡朝堂人心妄图陷朕于不义,如此居心还敢说不是另有图谋朕如今倒有些好奇了,你暗下究竟是效忠于何人”庆明帝蓄了些许力气,咬牙颤声道。
礼部尚书几人听得心中发沉。
皇上若能将猜忌的心思放在正道上,何愁大庆不昌
解首辅抿直了唇,并未辩解半字。
“既你一心想以己身来算计朕,朕不如就成全你”怒气与病体的折磨之下,庆明帝显然已毫无半分所谓理智在,厉声吩咐道“来人,给朕除了解煦的官袍,拖下去杖责五十”
殿内众人大惊。
“陛下,万万不可”礼部尚书忙上前道“我朝从未有过廷杖官员之先例更何况解大人乃当朝首辅,若传扬出去,必将折了众士人心气啊”
“是啊陛下,解首辅虽有言辞不当之处却也可见一片忠君为国之心,陛下决不可冲动待之”
庆明帝拔高了声音,面色因暴怒而涨红“敢求情者视为同党一律同罪”
“解首辅清正刚直,绝无异心,万请父皇三思”太子重重叩头。
“殿下不必为臣求情”解首辅微微转头。
太子眼中已尽是泪水。
解首辅都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监国之事才被迁怒误解的
察觉到男孩子的心思,解首辅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是那么回事
实因他忍皇帝很久了
“”庆明帝挤出一声怪异的冷笑来。
他的太子可一点都不笨,还知道在此时收拢人心
一个个的,倒全是深藏不露,不容小觑
果然是虎狼环视之境
转脸见两名上前的内监踌躇着未有立即上前,更是叫他生出了权力脱离掌控的不安感“都聋了吗还不将人拖下去”
解首辅“臣自己尚且能走”
李吉闻言忽觉不妙
皇上怕是会觉得这句话是在内涵他
解首辅已起得身来,嘴角绷得极直,自脱去那身绯袍。
见得此状,庆明帝嗓口忽然涌出一股腥甜。
李吉立时大惊失色。
依前两次的经验来看,陛下这绝对是要吐血啊
果不其然
“陛下”
“父皇”
“皇上”
一通忙乱之下,郑太医快步来至了殿内。
“陛下不可再动怒,不可再动怒啊”郑太医边扶着人半躺下,边连声交待道这句话他说了怕是不下百次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啰嗦过
“陛下陛下快请息怒啊”李吉在一旁边替皇帝擦拭着血迹,边劝说着他就不一样了,这句话他说了不下千次余
庆明帝躺在那里,因消瘦而显得有些凹陷的双眼瞪得极大,胸口忽高忽低地起伏着,嗓中发出怪异不清的声音,显然是怒气仍不肯消。
剥开其上衣,郑太医一番施针救治罢,才算勉强稳住其气息。
李吉不知是该松气还是如何。
“陛下的腿”他看向那明黄锦被下的下半身,声音很低“还请郑太医诊看一二吧”
方才他眼瞧着,像是不大好了
围在床边的太子和两名官员闻言变了眼神。
郑太医亦微微一惊。
腿
皇上昏迷期间,一应近身擦拭之事皆是他和吕太医带人负责的,因所见,便也多多少少有过一些猜测
可具体如何,少不得还得待皇上醒来之后才能下定论。
“可是陛下自觉有何反常之处”郑太医揭开被子去看,边试探着问。
李吉微微叹了口气。
反常的都站不起来了,还用得着“自觉”吗
“陛下下不得床,便是有人扶着亦无法站立,双腿似乎使不上半点力气。”
实则陛下在此之前也曾有过膝盖脚骨、乃至手指疼痛的预兆,几位太医给开了药也一直在服用着,但并不见好转。
听着耳边的低低说话声,庆明帝羞恼之极。
他的腿好好地
他半点也不想被这些人围着如同看笑话一般看待
他是一国之君,自有神明庇佑
他想将人统统赶出去,想让他们滚,可偏偏已虚弱到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他只能任由郑太医挽起中衣裤管,将他的一切都暴露在人前。
太子等人目之所及,只见其膝盖等关节处皆是异样地红肿。
郑太医触之皆发烫。
“陛下此症极像是痹症”一番察看诊脉罢,郑太医的语气有些沉重地道“但相较于寻常痹症,此症来得要急得多”
急得甚至有些蹊跷。
但同样的病,在不同的人身上往往症状轻重缓急也会不同,且也会受其它病因影响,若说去深究,往往也说不甚清。
“痹症便是俗称的痛风”礼部尚书微微皱眉“陛下怎会突然患上痛风据我所知,陛下甚少饮酒”
这病并不罕见,尤其是在官宦富贵人家,他家中父亲便得过,郎中断为酗酒之故。可纵然如此,他家老爹却也不曾就此瘫痪在床,无法站立皇上的身子难道连个七十老翁都比不上
“痛风之症固然与饮酒有关,但诱因却并非只饮酒这一条”郑太医看了一眼似已陷入昏迷的皇帝,犹豫着低声道“黄帝内经中便有记载,五脏过用,气血失调,痹症则内生。纵情声色,肾气日衰,没了肾气的蒸化与肾阳的温煦,日积月累湿浊内聚之下,郁久化热,流注于关节,便成了痛风”
众人听得神色复杂。
旁的也听不太懂,只记得一句了纵情声色,肾气日衰
换而言之,皇上的身体这是被掏空了,故而才会如此不济,病一来,挡都挡不住
“且据下官所知,陛下曾暗中服用过不少”微妙的停顿后,郑太医道“如此便更是坏了身子根基”劝也劝过,但不听啊,非要生,结果命都险些搭进去了,生出来的还不是自个儿的哎,这叫什么事啊。
太子担忧不安之余,有些茫然父皇暗中服用了何物,竟致坏了根基
同样是没听全,为何诸位大人却仿佛已经心领神会
没人发现床上的庆明帝的眼睛在微微颤抖着。
“除此之外,陛下肝气又郁结已久,近来频频动怒,难免每况愈下。”
“那皇上的腿是否还有方可医”
“如今下官亦只能尽力而为。”
听得这句回答,众人便明白了。
怕是希望不大了
且不用郑太医来说,甭说是腿了,这条命能保到几时还说不定三天两头便吐回血,谁家的血经得起这么个吐法儿
又问了些其它,几位大臣适才离去。
“行了,快穿上吧”江太傅将那官袍捡起,行至外殿塞到解首辅手中。
解首辅眉心紧缩。
“你说你也是,作何非要说那些激进之言”
解首辅没说话。
他也并非是刻意惹怒皇帝
且他看在皇帝被戴了绿帽子的份儿上,略有些同情,还特意挑了好听的来说的,这若换在从前
哎,不说也罢。
“知你一片热忱之心可这件事,岂是单凭你我之力便能左右的皇上此人如何,你还未看明白吗叔明啊,路还长着,不可不行,却也不可临崖而行”江太傅语重心长。
这一点,怎就不同人家纪府尹学学呢
想到这位“好学生”,江太傅很满意浅谈如何在惊涛骇浪中求存、如何于两朝更替时保全自身这门学问中,纪府尹已经顺利结业了。
解首辅听得明白,最终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各人命数不同,正如性情,皆不是那么好改的。
一行六人刚行出养心殿不远,迎面便见有内监快步而来。
这是个熟面孔于内阁伺候笔墨的祥清。
“解首辅,诸位大人”
那内监施礼,显然正是来寻他们的“南边有急报传来”
南边
莫不是洞乌有异况
内里再乱再耗,燕王好歹也姓谢,相较之下事关异族,总是更叫人心惊。
“报信之人何在”解首辅边穿官袍边问道皇帝有过,大庆黎明百姓无错,一日为大庆臣子,便还需竭虑
“已被请入内阁,请诸位大人速回”
一行人急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