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柔顺的笔墨缓缓在白色的空白处形成字体,如今已是深秋,风势也随着气候变大了许多,吹动树上枯黄的落叶,哗啦啦的声响甚是好听。
陆泽把手头其他的工作放到了一边,专心书写着群演培训班第一期的教案,心中对于第一节课要讲什么,其实早已有了眉目。
无非就是强调放松的重要性,他之前就曾说过,国内群演表演水平粗糙的原因用简单的语言来讲,就是端着,而第一节课他们所要突击的培训,就是要让群演们放松自己在镜头前经常紧绷的神经和身体全都放松下来。
但这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之处在于表演仅仅是需要在镜头面前放松,不用表现多高超的面部表情变化,可难点在于,需要放松的不是陆泽,而是一帮已经紧绷习惯了的群演。
具体的教案流程已经梳理完毕,他将笔记本合十收起,翻了翻摆放在桌边的手机,机票王梓萱已经定好了,后天启程出发,前往横店,那个陆泽事业起航的地方。
工作时间结束,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傍晚,几个小时没活动,一起身,浑身的骨头缝都在噼里啪啦的响,滴漏壶中咖啡开着保温,即便过了几个小时仍然适合入口,他倒了一杯喝下,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会起到压制食欲的目的,也就暂时将陆泽的肚子安抚住了。
晚上吃点什么,或者一日三餐吃点什么,对于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永远是最困难的选择题,在外卖软件上翻了翻店家,看着各种快餐又着实没什么胃口,最终决定
再等等吧。
回到吧台,把手机充上电,见桌面上还摆放着一辆已经被零零散散拆开的玩具车,他用小拇指挠了挠鬓角,无奈又重新坐回位置上,再次开始工作,只不过,这次他是要对儿童玩具车动手了。
断裂的前杠用胶水粘合,一不小心还沾在了手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外壳,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万幸的是陆泽手上茧子很厚,用刀片刮了,便刮下了一撮胶水碎屑。
外壳的破损还是小问题,最主要的是电机的损坏,不管怎么鼓捣,车轮子就是不转,为了找出毛病,陆泽还专门跑去了隔壁修电脑的大哥家借了电笔,寻摸了半天,才确定了问题的原因。
你让陆泽修马达就扯淡了,他爹是木匠,又不是电工,继承父业的他修修桌椅板凳当然不在话下,可要说修理电器,他换个灯泡都得眯眼睛。
所以找个最简单的办法,去超市买个新的,将马达拆下来,换到已经破损严重的旧车中去,一套败家修法下来,总算是让面临报废的玩具车重新恢复了活力。
剩下的工作就简单多了,将各种零件安装在到底盘上,装好两节五号电池,盖上重新粘好打磨过的车盖,打开开关,小车顺利的在桌面上奔跑,直到从桌沿儿上掉下,又被陆泽稳稳的接住。
欣慰的将四驱车放在吧台上,又忍不住仔细端详了一番,这种玩具不是他的童年,上山采蘑菇,下河捞小鱼才是,但这却是陆楠的童年,她小的时候,四驱兄弟正火,他还记她当初抱着自己大腿嚎啕大哭,死活就要四驱车的场景,只不过,她的小小愿望,当时却并没有实现。
直到几年后,这种四驱车烂大街时,他才在赶集的时候花了十块钱买了一盒完全是零件的四驱车玩具,可惜,那时候陆楠已经不喜欢了。
拍了几张照片给陆楠发过去,或许正是午休时间,她恰好在看手机,立刻秒回了,发了一个黄不拉几呲着板牙的笑脸。
“哪儿来的”
“隔壁学校孩子的,坏了,我给修的。”
“哥,我也想要”
“家里放着呢,就在我衣柜顶上。”
她似乎也想起来了,哭着喊着要四驱车,和直言表明不喜欢四驱车,这两个场景她貌似都有了印象,所以这次,她选择再一次磨一下陆泽,她又喜欢四驱车了。
带着笑容与陆楠聊着,门上挂着的风铃响了,不用陆泽先开口,脆生生的问好已经传进了陆泽的耳朵里。
“老板好。”
“好。”
“今天晚上学校吃的还挺不错的,老板你要是没吃饭的话,不介意我给你带了些。”
这已经是多少次混到学校的伙食了,见有饭上门,并且不是快餐,更重要的是一定很卫生,陆泽有些不自然的接过,将饭盒中的食物折在碗里,加了一筷子辣椒炒干豆腐。
“车已经修完了,就在吧台上,招财猫的左边。”
小酒馆不大,具体的物品摆放位置她早已烂熟于心,缓缓的顺着桌沿,摸到了满是金粉而导致漆面十分粗糙的招财猫身上,再挪了挪手,轻而易举的将四驱车拿起。
“老板,你好厉害”
厉害他就差把新车车盖扔了把旧的车盖一扣就交差了,跟厉害能挨着边儿么若不是想这辆玩具车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意义或许不同,陆泽还真就打算那么干了,所以听她的称赞后,他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些尴尬,连忙扒了两口饭塞进嘴里。
“它还可以跑吗”
“嗯。”
“老板你太厉害了,学校老师都搞不懂的。”
她曾经帮陆泽拿过啤酒,因此她记得陆泽喜欢喝第二个冰柜中,第二行最右边摆放的酒,她知道他一定会喝,因为从来没有过例外,所以她走到冰柜前,拿了啤酒,又摘下冰柜上吸着的起子。
起开瓶盖时,她很用力,因为她的力气真的很小,皱紧了眉头,像是力气没有流通到双手,而是跑到了脸上。
砰,瓶盖被起开,没有落在地上,被她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酒瓶摆放在陆泽面前,她在桌边站好,身体站的很直,双手背后,脸色有些发红,像是一个因为帮助了大人所以等待被夸奖的孩子。
小瓶装的白熊,每天晚上的量,不能多喝,因为要控制体重,才刚刚被开启,气泡不断上涌,攀附着棕色的瓶身,汇聚在瓶口,形成了薄薄一层白色的浮沫,随后,噗噗的爆裂,以人们听不到的声响。
但可以被人们所看见。
他低头看着瓶口,默不作声,端起来喝了一口,见她的笑容有些凝固,最终才轻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
凝固的笑容瞬间得到了融化,流淌在全身,像是洋溢在喜悦的海洋里,只是仍没动,站在桌边,因为同事那个女老师反复告诉过她。
要矜持。
不是扭捏,而是即便想做某些事,也要等待男人的邀请,如果迟迟没有下文,那便请辞,而不是过于熟稔的在别人的地方,未得到邀请就去做心中所想。
“坐吧,今天想听点什么”
在即将要把告别说出口时,陆泽总算有了回应,她在心中雀跃,一如往常般长出口气,忍着如打鼓般的心跳,说了句“都好。”
都好,没错,都好,只要在这儿坐下,那便听什么都好,有时候心中所想就像隔了层纱,需要他人一指点破,在认清这是崇拜后,她进一步认清了,什么叫喜欢。
很奇怪的感情,但有理有据,人生中的第一次喜欢,在懵懂了一段时间后,最终拨开了云雾,见到了真章。
坐到她熟悉的位置,那个最里面靠着橱窗的长椅,她高兴的甚至荡起了腿,而她的一举一动,也被陆泽尽收眼底,她不会伪装,太过于直接,不用说是陆泽,换做其他任何一人,都能轻易看破。
暂时没有说话,他起身将一张cd放进了唱机,悠扬的音乐响起,爵士风格的钢琴曲,也是陆泽最喜欢的风格。
默默将她带来的食物放进肚子,这时他是带着后悔在进食,只是在她还未确定心中感情时,陆泽也没把食物当成她为了上门沟通的一种渠道。
以至于,每次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尴尬的,也曾叫她别再拿吃的过来,只是她似乎把他的话当成了一种礼貌的说辞,也把陆泽逐渐减少的词汇量给选择性的遗忘。
清洗着她带来的饭盒,目光时不时的瞥向她,她今天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格外的不安,脑袋贴着橱窗玻璃,手掌一直在摩擦。
两人一直沉默着,直到整张cd播放完,她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起身向陆泽告别,接过饭盒,她转过身,也在这时,陆泽看到,她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走过去,是一张纸,上面没有文字,而是一颗颗凹凸不平的圆形痕迹十分有规律的铺满了整个纸张。
这绝对不是她不经意间落下的,因为她从没落下过什么东西,这是盲文,他看不懂,但有人能看懂。
“瞎子瞎子”
他大喊,在城市中狂奔,不会感到疲倦,穿过其他人,走到某一片角落,瞎子和老头、精神病、司机、钢琴家他们几个组了个音乐小团队。
此刻老头正掐着腰,吊着嗓子,瞎子坐在石墩子上打着快板给伴奏呢,听见有人喊,伸着脖子侧耳听着,然后被陆泽一把抓住了衣领。
“干干什么”
“帮个忙”
硬茬子陆泽请不动,但如今,软柿子还是能捏一捏的,很可惜,瞎子跟老头是这群人中最软的柿子。
他忽然梗直了身体,目光好奇的张望着四周的环境,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过纸张,食指轻轻的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圆形颗粒。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或许也是因为这份文字过于简单,总之,在迅速看完整张纸后,便又是一个哆嗦。
“写的什么”
“写的喜欢你。”
“没了”
“写了好几百遍喜欢你,就这些,应该写了很久,是情书哦。”
“哦”
“爸我知道错了”
不知不觉,身边已经汇聚了不少人,听到了话,跟着一块哦出了声,语气充满了调侃,唯独精神病貌似发病了,不合时宜的四处乱跑,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糯糯的叫着,跟在精神病后面追逐。
“哦你吗个头哦。”
对着众人骂了一句,他再次狂奔,朝着远处,那条已经存在已久的空间裂痕而去。
“等一下。”
“怎么了吗老板”
她走到门口,听见了陆泽的喊声,脚步停住,表现出了类似于做贼心虚般的慌乱,并且,她真的听见了纸张在空气中摇荡时发出的声响。
“你落了东西。”
这下她彻底慌了,脸色瞬间张红的吓人,甚至让陆泽都有些担心她万一摔了跤,很可能会摔出脑出血,然后,她只能装作是真的忘了,接过那张她留下,在无数遍幻想中应该很浪漫的情书。
僵硬的收起,对陆泽表示感谢,这时,浪漫被击碎后,她只想快些离开,赶紧逃离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等一下”
最终,陆泽还算决定说了,如果人家喜欢你,你却不想接受,那也别吊着,这不是人做的事儿,尤其是对于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来说。
“我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嗯嗯”
她握着拐杖的手都开始抖了,她打死也猜不到陆泽能看懂,老式的蛤蟆镜也很难遮挡起她剧烈波动的情感。
“你是认真的么”
“嗯”
“梦初,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嗯”
“很抱歉,我认为我们之间应该只存在朋友关系。”
拒绝告白,陆泽还是有些经验的,但是面对一个小女孩,他仍然会感觉犹豫,在脑海中挑选着那些不太容易戳伤人的词汇,即使她一定会受伤。
点了根烟,坐在椅子上,已经喝完的白熊酒瓶被他握在手里,在桌面上不停的转动,目光却一直锁定在她的身上,看她的脸色慢慢从红润转向了苍白。
“是因为我看不见吗”
“跟那没有关系。”
“是因为我很穷吗其实我有攒下不少钱的,我工资很多的”
“也跟钱没关系。”
“是因为我长的不好看吗”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指尖仍能感受到脸红时残留的余温,又或者是因为陆泽言语所导致的手指冰冷,她很少往自己的身材相貌上去想,但她如今认清了,自己对于美丑没有意识,但不代表别人不能感受到美。
陆泽看着她,吸了口烟,她站在门口,皮肤在暖光下有种玉石的质感,皮肤很好,白皙的有些吓人,却不是惨白,更像是冰霜一样,甚至可以“透过”冰层,看到下方流淌着的青色筋脉,起码手掌是这样的。
长发披肩,让原本就不大的脸颊显得更小,颧骨不算高,不会显得吝啬,鼻梁倒是很挺,架着老式的蛤蟆镜,眉毛没有经过修剪,所以看上去没有平常女人那么精致,脸上只是略微有些消瘦,再多些肉,肯定就更完美了。
身材却只能说是一般,毕竟太瘦了,一米六五以上,却目测不过一百斤,难免会平上那么一些,虽然长相并没有那么顶尖,只能说是乍一眼就很不错,一张十分显小的娃娃脸,很可爱的类型,跟丑完全沾不上边。
对于她说的话,陆泽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身子向后仰去,只留凳子后腿支撑地面,重新在冰箱里拿出了一瓶啤酒打开,喝了一口,才开口说道。
“我比你大了十三岁。”
“没关系啊,又不是大三十岁。”
“我们冷静一点去思考,好吗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不是啤酒店老板吗”
“你看,你连我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这样你就选择我是不是有些太唐突了我这啤酒店只是副业,我工作要去国外,可能一年半载才会回来一次,你也知道的,我有时会很久都不开门,假设如果我们在一块了,我们可能很久都见不到面,这样你能接受吗”
她有些迟疑了,但并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在她印象中,出国工作的人都很厉害,进而产生了一种对于自身职业的自卑。
而陆泽,也抓到了这一丝的迟疑,虽然两人之间的想法完全不同。
“你看,你也觉得不太合适了对吧一旦我去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一旦你这边有什么状况,我没法去照顾你”
“我不需要照顾。”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抢了陆泽的话,源于她特别敏感的词汇,也让陆泽感觉到了一丝不妥,赶紧对她道了歉。
“这么说确实有些不妥,对不起,但是我觉得,如果这样子去生活,我大半年,甚至一年多回来一次,在未来的十几年,甚至更久都是如此,这样对任何一方而言,都是不公平的,所以我们真的不合适,要去冷静的看待自身情况,你觉得呢”
又是一个较为敏感的词汇,自身情况,被陆泽无意识的说了出来,她咬着下嘴唇,却没思考时间上的问题,而是一直思考着自身的情况,是啊,这样的她,配跟陆泽在一块吗
“真的不行吗”
“不是行与不行的问题,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两个不适合,年纪,工作,时间,都不合适,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除非你能接受这一切,并且也需要让我接受这一切。”
她第一次迷茫了,在感情方面,陆泽的理由过于完美,毫无瑕疵,她找不到任何的方式来反驳,最终,呆立了很久,点了点头,期间,陆泽一直关注着她的脸,没有眼泪。
“我明白了,老板,那我先走了。”
“好。”
他依旧寡言少语,只吐出了这一个字,但这样的陆泽她已经习惯了,所以没有委屈,只是冲着陆泽的方向,鞠了一躬。
“这么久了,给老板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你也别这么说。”
吸了吸鼻子,要哭要哭,可最终还是忍下去了,她将那张纸重新拿出,放进外套的内衬里并轻轻拍打了两下。
贴着屁股的挎包被她重新扭正,贴在腰间,她吃力的推门,外面风大,一时间门推不开,只是下一刻,推门就轻松了很多,她也可以感受到,陆泽站在她身后,就像她第一次误打误撞进来时那样。
她走了出去,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风确实很大,吹着脸,倒不至于走路会被吹飞,只是耳边,只能听到风声。
所以她没注意到,陆泽一直跟在她不远处的身后,声音是可以随着风声传播的,顺风要比逆风听得更远,所以陆泽确定,她真的没有哭,平静的有些离奇,只是拐棍敲打地面的声音,更加的密集了。
他陪着她走了这段距离,直到她到了校门口,两人之间隔着大概十五米,看着她站在大门口,轻轻的敲了敲门卫室的玻璃。
“章老师,这么大的风,你这是去哪儿了这是”
“我去玩啦”
“下次可别一个人在这种天气下跑出去了,太危险了,小心大风给你吹到苏连去,哈哈哈,我给你开门。”
门卫老头打开了电动门,带轱辘的那种,给她留出了很大的缝隙,只是她一直没进去,门卫见状,也有些疑问,却也没说话。
她忽然转过头,正对着面前小区,小区的背面,就是陆泽的店,她站了有一会,像是能看什么似的,站了大概三十秒,转过身,踏进了学校。
陆泽就这么一直在后面看着,弯着腰,手肘杵着人行道的护栏,见她一步步走进教学楼旁边的教师宿舍,小平房。
灯打开了,是她的房间,她站在窗边,伸手拨动了挂在窗上的风铃,待声音停止,又拨动了一下,连续三次,她才停下,缓缓的拉上了窗帘。
这时,陆泽才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步行向店里走去,忽然,感觉脸上一凉,随后是淡淡的湿润感,他抬起头,借着路灯的光亮,是繁杂的白色雪花在漫天飞舞,雪花不大,不过米粒大小,却意味着,吕华二零二四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下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