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眼前这个杂役少年读过书,许盈和裴庆都不意外看他写字就知道了,必然是有些功底的。
问这话的裴庆问过就算了,并没有再说什么一个杂役能读会写,这确实不常见,但也就是那样了而已,并不值得裴庆再多看一眼。说起来能读书,这个少年过去的家境也应该还不错,但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大人物们今日是金杯酒、绫罗衣,明日说不定就是寒光刀、阶下囚了,他这样的普通人更是无法对抗突然降临的天灾。
发生什么都不让人奇怪。
反而是许盈比裴庆要有责任心的多,问了杂役少年几个问题,了解了对方的确切水平,这才点点头离开。
“怎么,玉郎可怜那少年莫不是要让他也来读书”回书房的路上,裴庆笑着问许盈。说真的,许盈真的这样做了,他也不会奇怪。
但许盈又一次没按牌理出牌,摇了摇头“倒不是若真的好学之人便让来读书,书房如何装得下。”
许盈上课的书房眼下倒是还有空余的地方,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去上课的。不是许盈不愿意帮助这些有求学之心的人,而是他就算有这个心,又能帮到几个人呢说起来,想要进他的书房读书的人何其多可最终也就是现在几个书童而已。
这种情况下,让这个杂役少年去,这又算什么
“我只是可惜他再者说了,做杂役活儿也太浪费。”以这个时候的识字率来说,一个能读会写的人干杂活儿,那是对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他完全有能力去做更轻松、回报率更高、方便继续学习的工作。
不过具体该怎么安排,就不用许盈费心了,他可以让身边的人去办。
裴庆明白过来许盈的想法,怔了怔,然后便摇头笑了“到底是玉郎”
许盈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体贴与善意,他不一定会做那些大善人的举动,但仔细思索他的举动就会发现,这种不刻意而为的善举更像是一种习惯。事实上,他本人都不见得意识到自己刚刚行善了,只当是做了一件非常普通的事。
但又怎么会普通呢至少身为旁观者的裴庆清楚地感受到了这孩子的善意温柔。
“既然如此,便与为师做些抄书的活计罢”裴庆想了想提议道。如今又没有印刷术,书籍的传播完全靠抄写,所以书籍非常昂贵同时,书法好的抄本也能因此身价百倍。
裴庆平常给许盈等人讲课,有很多东西需要抄写、分发给许盈和他的书童。如果让他们自己抄写自己那份,就有些浪费时间了,所以都是让几个僮儿一起做这件事的。本来人手上还算勉强够用,但最近裴庆看中了许盈从洛阳带来的的一些藏书,想要抄一些走,一时之间就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本来想找许盈借个人来做的,现在正好遇到这么个合适的人,倒也不错。
那许多书,慢慢抄都要抄好久了,许盈考虑了一下这份工作,不仅比杂役要好,还能有机会得裴庆教导,也觉得不错。便轻轻颔首“一切都依先生。”
另外一边,关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得到改变,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做着一些杂活儿。等到书房里散课了,便和其他急着吃饭的奴仆们一起涌向饭堂。
飨食有糙米饭、菜菹、鱼干、葵菜羹,鱼干很咸,大家很喜欢这时复杂的调味是贵族才能有的,普通人的饭碗总是很寡淡。盐巴是普通人接触最多的调味品了,但盐巴并不算便宜鱼干做的这样咸,也很少见了。
“嘿是稻原来在洛阳时可吃不着”伙伴感叹了一句,这才低着头扒饭。
大米饭在南方无论贫富都有人吃,但在北方,除了贵族,一般人都吃粟米饭,更差一些的吃麦饭当然了,送到北方去的稻米一般也不会是陈米、糙米,而是品质更优良的大米。
关春从怀中拿出一块洗的干干净净的麻布,将自己那一份米饭分了一些铺上去,然后填了一些菜菹,最后将鱼干块全都放上,这才打包装好,收在怀中。
见关春就着剩下的一点儿菜菹和葵菜羹吃饭,伙伴摇了摇头“这也太过了,你那表妹整日都躺着,能吃多少你该紧着自己才是”
关春知道对方是好心,笑了笑,也不说话。
等到吃完饭,他立刻给表妹送饭。这个时候院落里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婢女,有些女孩也偷眼看他。关春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表
妹床边的窗户旁,按照约定地敲了敲,等到窗户开了,这才递过食物。
与此同时,屋子里递出一包换下来的脏衣服“麻烦大兄了。”
女童的声音很轻,还有些虚弱,关春摇摇头“不麻烦,应该做的。”
说了几句话,见其他人渐渐都看过来了,关春又抓紧时间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关春从婢女的院落出来,熟门熟路地拐去了另一个场院,这里是架了许多长竹篙,平常浣衣妇在溪边清洗完衣物之后就晾在这儿。他问人借了木桶、棒槌等物,趁着天色还没黑,麻利地去到溪边洗衣服。
表妹的身体还很弱,自己是不能碰凉水洗衣服的。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溪水不再有白日的温热,关春搓洗了几件衣服,手指已经冻的有些僵硬。只能活动活动然后继续这个活儿他做的并不熟练,遭难之前他家也算不得富裕,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的。
再者说了,他是男子,家中浣衣之类的杂事也自有母亲和姐姐操持,自然轮不到他。
但现在,没有母亲姐姐了,没有父亲了,连家也没有了只有他自己,只有表妹了他得照顾好表妹。
虽然不太熟练,但好歹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到了晒衣服的场院还了东西、晾好衣服。
不用担心衣物被偷,这边有浣衣妇住着,而且表妹现在的衣服都很破旧,也没人会偷这些。
带着满身疲惫回到了住处,关春打算洗洗就睡,但就在他走进屋子时,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他有点儿困惑,因为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透露出羡慕的意味,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别人羡慕。
“阿春你可真是好运道”同住的少年最先跳起来拍他的肩膀,同时也解答了他的疑惑。
在他溪边浣衣这会儿,有管事来找过他了小郎君的夫子要一个人帮忙抄书,点了他去
“裴先生怎么就知道你了呢”其他人还想打听打听。
想起白日的事,关春笑了笑,道“我白日在文渊馆做杂事,裴夫子见我会写字,问我有未读过书。”
文渊馆就是许盈读书的那个院子。
“原来是这样不过还真不知道你能读书写字。”他们这些奴仆,最多就是会
写自己名字,以及一些常常看到的字。达到能读会写水平的,在他们眼里也算是知识分子了。
对于这种人,大家一般都比较客气人家忽然得到机会升迁,那也是人家的本事同样的机会落在自家头上,自家也没能耐抓住呢
因为被安排专门做抄书的工作,关春就不必在这边的院子和其他人挤大通铺了,第二日就搬到了裴庆的院子里,和裴庆身边的僮儿一起住。两三个人一间房,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比之前好。
“听一位姐姐说,大兄得了贵人赏识。”第二日送饭的时候,表妹在窗前提起了这件事。
关春摇摇头“只是为裴夫子抄书罢了。”
“那也好,至少大兄能学有所用。”隔着窗户,表妹看到了关春生了冻疮的手,现在都是春天了,冻疮也未全好,一时有些目酸“大兄的手从小只用来写字,何曾像如今这样”
为奴做婢四个字压的很低,生怕被人听了去如今人在屋檐下,被有心人听了去,说不定就要引出什么风波来。
“这有什么”关春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道“乱世之中,保全性命已是很好了而且,如今不是又好了些么都会越来越好的。”
“都是我牵连了大兄。”女童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没有她这个拖累,她表兄一个人本可以不用给人做奴婢的“当初要是没有文君就好了”
陈文君正是关春表妹的名字。
“不”一向温和恬淡的少年忽然着急了起来,忙忙地打断了表妹“不是这般”
当初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不是表妹还在身边,说不定他早就坚持不下来了。说到底,在遭逢大难之前,他也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少年,家中算是小地主,很努力地供他读书这世道很乱,但对于他来说,小小天地里是感觉不到世道动乱的。
他没那么坚韧,没那么强大只是因为表妹就在身后,他答应了舅舅要保护表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