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汝南王一系带着许多势族南渡,在建邺建立起了小朝廷,羊琮就安排了探子在建邺。临川离建邺并不算远临川在后世江西东部,建邺则是后世南京一带,怎么都不算远了。走水路出发,自汝水入鄱阳湖,转入长江,能感受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而走陆路也不难,穿过大都山与西湖之间一条走道,就能直抵丹阳。
丹阳就是建邺的后花园了,其地位类似于明代宛平之于京师。
探子传递信息的效率比洛阳那边快了不少,每过几日羊琮便能接到新消息。
而在最新的消息中,许氏许成病逝之事提了一道许氏在南来势族中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如今许成对许氏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这一死,很多事情都会受到影响。所以这个消息才被探子注意到,并传递了回来。
只是这些探子也只当这个消息是诸多消息中不起眼的一个,恐怕怎么都不会想到,接到这个消息的羊琮会立刻坐不住
羊琮知道这意味着,接下来许盈会被推向许氏的核心位置虽然只要许盈顺顺利利长大,迟早也会被推向核心位置,但不会这么早,也注定不会那么核心。
说实在的,羊琮来给杨氏和许盈提醒,同时内心却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纠结。
他不知道,许盈被推到许氏核心位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盈和裴庆来了之后,他就将相当体贴地告辞了,顺便还带上了裴庆。表面上是给人家母子留下商量家族秘辛的空间,实际上是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如果要给现在的许盈施加影响,那是推他上位好,还是劝他退一步的好
“我从不知有一日我会为这等事踌躇不前。”羊琮站在裴庆院子的廊下,此时僮仆都被遣的远远的了,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按理来说,玉郎若能执掌许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就相当于事业的第一桶金了而众所周知,第一桶金向来是最难的。许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羊琮本该乐见其成才对。
“但”羊琮看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柏树,闭了闭眼,没能再说下去。
“但这不见得是什么好
事,你怕玉郎走你家的老路。”他说不下去的话,裴庆替他往下说了。他们确实是一对好朋友,对彼此内心有着相当的了解。
羊琮对自己的家族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自豪,就有多鄙夷这甚至成了他一生悲喜的源头,注定脱不开的圈套。
泰山羊氏,天下第一等的名门,追溯起历史来,源远流长,出过的人杰数不胜数。羊氏子弟的气度,在他们的时代从来是一等一的风流。史书上,他家的名字一再出现家族荣耀的顶点就在几十年前,祖父羊煜身负天下之望,代了夏侯家的大夏,建立了羊氏的大周。
那时候的羊氏,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天下百废待兴,而羊氏子弟都有建功立业的豪情,朝堂上看起来也是众正盈朝。接下来,就该是明君贤臣、得力宗室一起携手,书写一番盛世图景了。
但形势就是那个时候急转直下,仿佛正应了那句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处在皇帝的位置,祖父其实做不了太多,明白推自己上位的势族到底什么打算时,他也有想过慢慢剪除他们,但到底失败了,只能回归到相持阶段。至于父亲在位时,还不如祖父羊琮的父亲谥号是灵,乱而不损曰灵。只要不是末代皇帝,谥号基本不会指着鼻子骂人,灵这个谥号已经说明非常不称职了。
可见他父亲有多么荒唐。
也正是在他父亲灵帝这一朝,势族继续膨胀,胡人恢复生气,百姓民不聊生,还没有从七国争霸中恢复过来的华夏,分明又一次步入了末世。
羊琮很清楚羊氏对于天下是罪人,但看得清楚不一定是好事,这只会让他陷入痛苦他绝不希望许盈重蹈羊氏覆辙。
若是以许氏作为第一桶金,之后再进一步联合众势族,这不就是历史重演吗
“我觉得是你多虑了。”相比起羊琮近乎无解的沉重,裴庆就要轻松多了。他轻松地折下一枝花,盛夏已经过去,秋天已经到来,众花退位的时候已经到了,这花也显露出颓败的气息,他觉得不好,就扔了。
“玉郎绝不是武帝羊煜他的路和你家的路是不同的。”
“他是许家子弟,注定要打上许氏印记,将
来也免不得与势族有各种牵连但这绝不会是你家的老路。”这个时候裴庆言之凿凿,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只是相信许盈而已
“那孩子听说了你家旧事,知道他是如何说的吗”裴庆脸上露出了常见的戏谑之色“哈哈玉郎可是很看不起你家的他说,你家的权柄既然有一半是势族所赐,那势族自然也能收回。”
“若他有想要的东西,他才不要别人给,他会自己伸手去拿。”
“你得明白,他就是这样的孩子。”
在裴庆近乎于调侃的语气中,羊琮却渐渐安定了下来,仿佛烦扰了自己一夜的问题根本不存在一样。
最终只是道“倒是孤庸人自扰了。”
“本就是如此,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裴庆吃吃笑了一声,又道“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我等都是庸人,没有这些烦扰才奇怪呢。”
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们,拿他们当人中之龙,不同于凡俗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本质上就是最庸庸碌碌的那种人。所以才会理想的东西不敢伸手,选择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
从他们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就等于他们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就和芸芸众生之中无数普通人都会失败一样。
“若无我等庸人,也显不出玉郎的可贵了。”这样说着,裴庆又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倒不是说玉郎那孩子从不犹疑,只是他犹疑之处和旁人实在不同。”
“他人眼里重如泰山的,他眼里轻于鸿毛。他人不屑一顾者,他却能为此踯躅不前他看不上大周,看不上这世上大多数豪杰名士俊才就是这样的他,有时却天真的可笑。”裴庆想起了一些旧事。
许盈相对这个时代的人确实天真,很多时候其他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他却无法萧规曹随。譬如哪怕是有人做错事,他都无法下狠手惩罚然而这不是他的错,生活在现代的人,那些嘴上说着自己可以杀伐果断,真正掌控他人的生死时,大多是下不了手的。
许盈罚人靠两招,一招是罚工资,一招是调职。小错罚工资,大错就记过,记大过就降职,并且以后升迁也会困难一些。记小过就攒着
,三次之后也得降职。至于降无可降的人再犯错这些人做的是最底层的工作,也没机会犯大错。再者,他们犯错了,也没人会捅到许盈面前,小管事自己就会解决。
裴庆觉得许盈太软弱了,这样是不行的,这些手段对付一般人也行,但对于刁钻之辈来说,就缺乏威慑力了而这些刁钻之辈太得意了,能带坏整个风气,到时候想要管理好下面的人就难了
这是裴庆从小学习的驭下之道,多年实践从来不错
许盈当时却只是看着他“这是老师的驭下之道或许真是极好极好的,可那于我而言又有何用呢我没法拿人命不当人命,一点儿错处便要喊打喊杀。”
许盈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样怀柔并不一定有好结果,事实就是,这样只能让君子更加君子。至于本来就是小人的,恐怕只会觉得他软弱可欺。
但这就是他了。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知道自己是大势族人家的小郎君,自己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身边奴婢的生死。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权力,他才越发小心他害怕自己沉浸在这种权力的快意之中,忘了本来的自己,最后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若是那样,后世会怎样评价他一个善于发明创造的商业奇才,还是鼎鼎有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只不过他到底是一个古人,所作所为、思想观念都有着时代的局限性
他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古人一般无二,但只有他自己,自己的灵魂来自于一千多年以后。
一千多年啊怎么也该有点儿长进吧若他身心都变得和古人一样,那上辈子的事是真是假会不会只是他黄粱一梦
看着有些陷入沉思的裴庆,这回却是羊琮笑了“这样的事,孤以为改之改之是裴庆的字应该早就知道了。这是玉郎与旁人最大的不同,是他最强之处,也是他最弱之处。”
羊琮指的不是许盈具体在某件事上的表现,而是许盈会做出这样表现的根源他的心就像水一样柔软。
然而,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