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北伐做计划是一件很细致的事情,在开会统一思想、商量具体细节前,许盈这些人其实已经做了很多前期调查准备工作了。而眼下开会商量,也没有一蹴而就的意思。事实上,这种会议还要来几次,是他们都有心理预期的。
而就在第二次聚首开会时,有人打断了会议许盈在会议开始之前就吩咐过,会议非常重要,结束之前是决不允许打扰的。眼下被打断,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很快松开了想也知道,会出现这种事,必然是有特殊情况了。
“何事”许盈问道。
报信的小吏因为打扰了会议而有些不安,但还是很快道“将军,是宫中有旨。”
虽然许盈已经事实上以臣凌君了,但在封建社会法则之下,皇帝哪怕是做吉祥物,权臣也不可能真的视之如无物。所以天大事情都不能打扰的会议,天子的旨意一来就得停下,哪怕旨意里说的事情可能是一些琐碎小事。
许盈和众人一起走了出去接旨天子此时年幼,所谓的圣旨也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意思,若说的都是皇室相关,那估计是许太后和魏太妃授意的。而若说的是前朝相关,那应该是台中公卿拟好,然后有许太后、魏太妃用印的。
魏太妃就是魏姬,她身为幼帝生母也该有自己的身份,但她之前身份太低,羊明都没来得及给她升品级就死了当然,母以子贵,硬要封为太后也不是不可以。而许盈也不是个吝啬的人,按理来说给她一个太后位也未尝不可,真要说的话,只是太后的宫例要多一些罢了。
但在周围的人参详了一番之后,还是只许了太妃之位。
太后这个身份在汉时是非常有用的皇后,或者太子之母,老公在的时候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可一旦老公驾崩,自己做了太后,那就是天高任鸟飞了。以孝治国的传统下,新帝对太后的尊重可不仅仅是面子情,或者纯粹孝心而是哪怕是法理上,太后也有压制皇帝的可能。
想当初汉武帝继位,起先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和窦太后的执政理念有冲突,还被教做人呢事实上,汉武帝也是等窦太后人没了才能随心所欲做事的。
如今年月,太后权威稍稍减弱了一些,但在天子年幼的前提下,还是能做很多事的。若魏姬不是个省油的灯,捧她做了太后,之后作妖起来也是头疼为今后计,许盈身边的人才劝告许盈没有捧她做太后的。
此次旨意说的事情也很简单,一方面给许盈加了一个太傅衔,这是八公之一,没什么实权,但向来有尊荣之意。加这个太傅衔的理由也说了,是许盈辅国有功,德行具为表率。都是些废话,另外还借着加太傅衔这回事,再次强调了天子年幼,尚需大将军用心云云。
也不知这是在安许盈的心,还是在安自己的心。
相比起旨意中明说的,随着旨意一起来的回函反而重要的多,这是对之前许盈上书的回应之前许盈提出了一些利国利民的建议,虽然他提出来之后就可以去做,但中间通过台阁和宫中审议、批准还是必须的。
对于政府机构来说,过程和结果几乎一样重要。
回函几乎批准了许盈上书的所有事情,当许盈将回函放到桌上时,旁边的蔡弘毅也看见了上面的文字,笑着道“这下纯臣他们该高兴了。”
纯臣是赵澄的字,许盈这一次的上书并不全然出自他手,是他和自己身边校书共同计较出来的。校书是许盈在自己这个大将军幕府定的职位,名为校书,实际上就是他的秘书赵澄原来在兵部做事的,但在对京口这边的权力中枢有更多了解之后,他选择了给许盈做校书,算是一种深造。
内阁的博士针对各种问题提出自己的意见,送到许盈这里之后,虽说是许盈一人决断要不要用他们的建议,用的话如何处置,不用的话如何处置。但许盈只有一个人,平时还有各种事要督促、主导,肯定是没法周全的,所以他又找了一些帮手。
幕府中格外出色的年轻低级官吏,如有意愿,面试成功之后就可以成为校书。按照许盈的计划,这些年轻校书本来就很出色,又在他身边接触到很多大事,学习以全局眼光看问题。短则一两年,多则年,就能外派出去担当大任了锻炼了年轻人、制衡了内阁博士,还找到人分担了他的工作,难怪无论古今,都有秘书这种存在。
在许盈身边做校书,品级并不高,但却可以接触到幕府的核心,而以当下南方的时局来说,这也是大周的核心了真有一种令从我出的振奋感。
他们一次头脑风暴、一个小小的提议,落到纸上之后,说不定就会变成影响百万人的政策。事实上,这次确实也是这样,许盈只是提出了一些建议的雏形,方向的把控、细节的揣摩,其实是校书们在做。
最后出来成品,许盈看过之后觉得没问题了,就以自己的名义送往建邺了。
“要高兴何必现在上书中大多不是要紧事,台中何必与我这个执刀斧者纠缠”这就是许盈的自嘲了,自从他开府京口以来,威势一日重过一日的同时,各种说怪话的人也多了起来。许盈过去不用做事,只当个以文出名的人时,大家想黑他都没处下手。如今不同了,说各种话的都有所谓执刀斧者,一是讽刺他身为势族,却涉足军事。二是说他专权,手握锋刃之下,台阁都无人敢说他了。
说到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许盈也不在意这个,所以自嘲笑过之后很快又说到了正事“上书中所言其他事也就罢了,早想过台阁会准,唯独官垦之事会答应的这样干脆,实在意外。”
关于官垦,无论南北,都是一件老大难的问题,只不过南北的难处完全不同。
所谓官垦,就是官方垦殖,形式上有些像井田制,然而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井田制在当下是已经行不通的了,官垦在此时最有代表性的是当年夏侯家赖以起家的军垦,效果却是非常好的。
战乱之中被抛弃的土地由官方收拢,组织士兵农时耕种,闲时作战,甚至有些士兵后期完全转为了农夫。只不过他们并非某个地主的佃户,而是朝廷的佃户、军头的佃户。
北边的难处在于人多地少,南方的难处在于地广人稀。要搞官垦,前提是要有大量的土地,以及大量的人口北方中原地区开发的少,如果不是遇到连年战乱,精华地区的百姓流离的多,土地大量抛荒,也不存在能够搞官垦。
然而就是这样,北方搞官垦的土地还是不够,所以夏侯家当初搞官垦的时候也是和世家大族、地方豪强斗过。土地大量掌握在这些人手里,寻常百姓会抛荒,这些人却是轻易不会的。也幸亏那些年连年战乱,大家看不起兵头子,但刀锋在那时却是好用的,如此夏侯家才能推动军垦。
南方倒是不用愁土地,大量未开发的土地就在那里,配合南方比北方更好的水热条件,在开荒之后,收益明显要比北方更大。
许盈想在南方推动官垦,其一是为了北伐做准备。北伐需要大量的钱粮,官垦无疑是很好的策略。而且在如今世道,农事做得好还具有了另外的意义,能安定更多百姓,如不是这般,许盈其实有其他能筹措资财的法子。
这有点儿像后世,提倡发展实业,这样才能提高就业率,增加社会财富。而金融业等第三产业,虽然赚钱,但空心化的结果大家都是知道的。
其二,许盈也想借官垦解决隐匿人口的顽疾南方缺人口,搞官垦时地已经准备好了,人却不足。但南方并非一点儿多余人口没有,地方豪强、世家大族在自家的庄园里,在盐场附近的芦苇荡里,在许许多多的地方,都是有隐户的。
隐户相比起正经佃户,自身不用交口赋之类,也没有劳役户籍上没有的人,自然没有劳役,一些承受不了盘剥,又或者无所依凭的百姓就选择了成为隐户。隐户有的会生活在深山老林里,过着离群索居、自给自足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没有田园牧歌一般的诗意,辛劳又艰苦,但总能活下去。
而有的隐户却是依旧为地主耕种地主也愿意容纳这些人,隐户可比一般的佃户好控制多了基本上很容易转化为奴仆一样的存在。不过也不会真的转为奴仆,因为奴仆的户籍会挂在主家户籍之下,也是需要缴纳口赋之类的。
虽然主家是有身份的人家,会根据身份不同,有不同程度的免税,但免税的规模相比起这些人家僮仆的规模堪称杯水车薪而且就算免税之外还能瞒报一些,也没有使用隐户来的简单干脆啊
成为类似奴婢与佃户一样存在的隐户,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半被迫的。他们一方面并不愿意在摆脱了朝廷的盘剥后,又受地主的盘剥。但另一方面,他们其实也没有更好的活路,再加上地主挟从,也就这样了。
因为南方缺乏人口的关系,南方的地主们更有动力隐匿人口。不然的话,拥有的土地再多也没用,地主们总不能自己下地耕种罢,也耕种不了那么多土地
实行官垦,许盈愿意将条件定的优厚一些,并做出一些相关承诺。譬如垦殖几年之后,土地可以分配给参与垦殖的百姓,又比如许诺官方的赋税维持在什么水平事实上,如果不是现在需要,且千头万绪,各种事情都等着推动,许盈还想改革税制呢废掉口赋,直接摊丁入亩算了
只要给官垦足够的政策,又做好相关工作,隐户们但凡能了解到此事,都会尝试着报名官垦。一开始人或许不那么多,但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面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甚至于,佃户也会被吸引来。
而那些持观望态度,不太相信许盈的承诺,又或者就是对朝廷极度不信任的,他们不来官垦也不要紧。至少,有优惠的官垦在,地主怕佃户、隐户们都跑掉,总要施加一些恩惠,提高他们的待遇的。
这也算是变相改变百姓的生活了,也是一桩好事
自古以来,动到田地、人口的事都是大事,是要改变利益分配规则的所以相关政策,哪怕是明摆着对更多人有益,执行起来也不难的,也要迈过重重难关才能做起来无疾而终,最终也没有做起来的更多
所以许盈才惊讶,朝廷那边非常干脆地准了这件事。
听许盈说了自己的意外,罗真却是满不在乎地往身后椅背上一靠如今有坐椅子的虽然这个时候的椅子与后世那种舒服的椅子还不太一样,也有跽坐的。一般认为跽坐更符合礼节,正式场合都跽坐。而坐椅子则是胡风的表现,于礼不合,不太正式的场合这样也就算了,还不能当着讲究人如此。
但许盈却是大力推动高足家具的,他也没有特意去推,只是自家都用椅子,而有了椅子之后,其他家具自然相应抬高,成为整套的高足家具。另外,他统领的大将军官寺,也是如此,带椅背的椅子堂而皇之地用在了办公区。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因为许盈这一爱好,很多与他相干的人也迅速跟进,一时之间高足家具在京口、建邺竟成为了流行风尚。虽然有人因此批评许盈,但这样的事终究不涉及真正的利益,再者许盈也没有公开推动此事,反对者还不成气候。
而用过许盈弄出的成熟的椅子的人,基本上就回不去了舒适程度完全不同啊过去跽坐久了完全就是受罪,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在跽坐的背景下是说不通的现在坐椅子,才真正算是休息。
特别是需要在官寺办公的书吏,他们可是要做实事的。坐在那里处理各种文书,一坐坐半日是常有的。要是跽坐,半日下来浑身酸痛、头晕眼花,太折磨了,坐椅子对他们也算是刚需了。
“你当台阁中那些人好心不过是明知这得罪人,愿意让你去试试罢了他们觉得你根本做不成,便干脆不在此事上驳你,免得开罪于你。而若是你真的意料之外做成了,台阁中一些人固然会损失家业,但你也要因此与许多人为敌说不得有些人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力主准许此事的。”简单来说,明知道自己不能抵抗此时的许盈,所以干脆准许,然后坐等许盈失败,或者与许多人为敌,损失人望。
“自古以来,做大事哪有不得罪人的”许盈却是不在意那些人的想头,摊手道“真要是你好我好众人皆好就能做成事,世上成事的人也不会这样少了。”
其他人都知道许盈的气魄,也知道许盈和那些朽木之人完全不是一路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些人自以为能坐看许盈为此进退两难却是想多了。一时之间,也都笑了。
之后数月,许盈开始准备官垦之事,主要是继续完善官垦的各种细节、搭起搞官垦的领导班子、在各处圈定灌溉条件好的荒地、做一些官垦前的前置工作比如修一些简易房子,容纳第一批官垦百姓事情千头万绪,不过好在时间上比较充足。
左右今年已经错过春耕了,真正的开荒官垦本来就只能等到明年正式开始。而且有这么个缓冲期,也不至于一下把那些大地主逼到墙角角里这些有大量产业的人是有软弱性的,只要没被逼到极限,选择妥协才是常见的。
“真个如此么”听说了官垦之事的相关细节之后,大地主们确实有些不安了。按照这个搞法,他们的佃户和隐户可就不会有如今这样听话了就算大地主有法子隔绝佃户与外面的联系,令他们不知道外面的变化,那也不是法子啊
此时的农家,多的是一辈子只在一亩三分地上劳作的,自给自足习惯了不说,就是偶尔一点儿生活必需品非得买,也是就近购得。一个外面的政策而已,不让他们知道并不很难。
但这些大地主也知道,许盈既然决定了搞官垦,就不会放任事情那样发展,他肯定有引导佃户和隐户知道的后续手段。
“确实如此呢哎,如今有一等人,借着同乡名义,四处联络,就是让人知晓有官垦这回事我瞧着,人心浮动啊”另外一位同样是大地主的朋友哀叹了一声。
因为是同乡,信任度是挺高的。许盈让人找了一批人,各地的都有,反正介绍来一个同乡官垦,就有介绍费可拿。花的钱并不多,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再不能如此了,若真等到明年官垦成行,佃户、隐户该走多少到时田地要荒着吗”大地主们很有危机感地道。
其实并不会荒着,这个时候百姓对官垦还是有些不信任的,也怕去官垦之后成为朝廷的佃户,担心许盈做的许诺终究是假这年头,朝廷真的没有什么威信了。许盈个人信誉倒是还有些,但那也是在大人物那里,所以当初他发国债会那么容易,买那些国债的可不是一文闲钱没有的普通百姓,而都是世家大族、巨贾富商、豪强大户
至于底层小人物,哪怕是受过许盈恩惠的,也有可能从头到尾不知道自己受谁恩惠如此就更谈不上对许盈有信任了。
所以,一开始去官垦的人并不会太多,这些大地主担心的是许盈真的把官垦按他承诺的办起来。那样的话,后续加入的佃户和隐户就会有爆发式的增长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大地主也可以通过提高待遇留住佃户和隐户。只是习惯了赚两文钱的人,让他只能赚一文钱,人怎会甘心呢
然而考虑到战斗力不俗的新军,这些人也就怂了。再者此时还没到官垦真正开始的时候,于是这些人便按兵不动,等着看谁先冒出头来大家都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局面便诡异地平静了起来,好像官垦这样切乎利益的大事大家都不在意了一样。
只是这样的平静终究只能一时,到底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搞小动作。
让他们直接对抗许盈,那倒是不敢,再者现在官垦也还没有正式推行,佃户和隐户也还没有走人,他们想要直接对抗,也没有个方向啊所以他们只是开始阻挠同乡们串联,同时也与许盈派出的人争一些所有权不明确的荒地的所有权,干扰一些前期准备工作。
“这些人还真是敢啊早思虑着要杀鸡儆猴,这便冒出来做这只鸡了”罗真扯了扯嘴角,他如今主管此事,根本不拿这些人当回事,也知道这些人里没有真正的大人物,大人物们此时还在幕后蹲着,等着看许盈这边的反应呢
“这等人,有哪个是干净的,也敢如此”此时世家大族中真有道德楷模,毕竟人家已经过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期。但占有土地的大地主、大豪强,他们需要积累资本,再加上在政治上没有上升的空间,所以一腔热情只能用来侵占土地、鱼肉乡里、敛财无度。
抓大放小,不管他们的时候,他们是能安稳。但要是管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根本没有能跑掉的
就这样,一场运动开始了,为了防止大面积恐慌,运动弄得低调的很,牵连到的人也不多。但饶是如此,也将那些做小动作的大地主给一网打尽了。然后就是噤若寒蝉还是那句话,这些拥有大量资产的人其实是具有软弱性的
他们怕许盈这样的人物,比平头百姓更怕平头百姓日子艰难,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的时候死都不怕,还怕其他他们则不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有大量的土地,有遍布乡里的族人,真的得罪许盈了,事情是没法善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