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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你害怕吗
    宋潜机想见卫真钰,并非怀抱某种恶意,只是好奇。

    他刚死的时候确实嫉妒过对方,但在小黑屋里躺平看戏那么久,仙都不想修了,哪还犯得着嫉妒别人好运。

    气运二字,变化莫测。

    出身名门望族的修士,祖上积德多、洞府风水好,更有附属国或封地。

    若能庇护一方风调雨顺,教万千凡人供奉他们的金身塑像,香火越盛,气运越好,则仙途越顺,良性循环。

    普通修士既没有宝地灵器护持,祖上也没出过飞升大能,凡间更无人供奉,只能靠“多行善事,积累福报”自我安慰。

    还有条剑走偏锋的路,以术法掠夺他人气运,赌的是欺天瞒地,稍有不慎,必遭反噬。

    宋潜机从没在这方面动过心思。

    但他曾经见识过一门紫云观道术,名为“望气术”。

    宋潜机晋升化神后,各派前来拜贺。

    紫云观主当众展示望气术,看别人尽是五色交织,云蒸霞蔚,可推算此人因何发迹,说得头头是道。

    看他时只见一片化不开的浓重黑烟,兼滚滚腥风,差点刺瞎双眼。

    又不敢说宋潜机的不是,只能说“望气百年,未见此景。因何成事,不得其解。”

    意思是没见过像他运气这么差的人,不得半点天道眷顾。

    奇就奇在,这人竟活到今日,还能有如此成就。

    宋潜机从此凶名更盛。

    修真界普遍认为他“无德”,命硬心狠,阎王不收。

    不管背后如何说,表面愈发敬他畏他。

    宋潜机想,若卫真钰满身金光,明亮如日,落在会“望气术”的修士眼中,无异于孩童抱金过市,难免遭人觊觎,或被人设法掠夺。

    卫真钰必然身怀秘术,可遮掩气运,和光同尘,才能闷声发财。

    所以这次登闻雅会,各派声名显赫的天才他不看,只找默默无闻的卫姓小弟子。

    “宋师兄,你在想什么”孟河泽打断他思绪。

    “没什么。”宋潜机摇头。

    孟河泽以为他在担心登闻大会“我去给你买笔墨纸砚,方便你练习书画。”

    “不用。”宋潜机浇完地,收了水壶,“我想买点种子。”

    “种子”孟河泽不解,“哪一种灵植种子”

    “不用灵植,要普通种子。”宋潜机不挑食,“菜苗也可以。”

    周小芸忽道“那容易,外门大灶堂就有”

    还未辟谷的外门弟子,平时在大灶吃饭,吃不到灵植灵米灵兽肉,米面时蔬管够。

    “我们这就去灵石矿打工,下工正好路过大灶,给你带来。”孟河泽起身告辞。

    宋潜机点头道谢。

    土豆新发的嫩芽沾着晶莹水光,蕴含饱满生机,躲藏在泥土里。

    这是宋潜机第一次种出东西。

    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有些新奇,有些欢喜。

    因为身怀生机最强的至宝“不死泉”,他对生命的感知也变得敏锐。

    不只是人和活物,而是一切有生机的东西。

    比如他能感觉到,一片叶子什么时候从枝头掉落,叶底一朵桃花什么时候由盛转败。

    说不定,自己真有种地天赋。

    万丈高楼平地起,总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农庄

    种子和菜苗的问题解决后,宋潜机为了改善院墙内采光,将院门前桃树移栽到三丈远外。

    门前土地被他仔细翻动清理,朱漆门两侧都扎起竹篱笆,开辟出两块新菜园。

    他干活时候很认真,用铲子翻土这种无聊粗活,也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好像在做全世界最有趣、最重要的事。

    宋潜机爽了。

    盯他的人快崩溃了。

    “报宋潜机买种买苗,好像要种地”

    “报宋潜机真的开始挑水耕地了”

    “报宋潜机今天种茄子、小葱、蒜苗”

    “报宋潜机打算给门前种花”

    “滚滚滚,别报了”

    赵虞平怒而甩袖。桌上茶盏崩落,碎片飞溅。

    他站在满地碎片中跺脚“这兔崽子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没时间玩乐,甚至不舍得睡觉,每天恨不得挤出四十个时辰修炼的炼气期杂鱼。

    忽然有一天跑去种地了,而且自从他开始种地,再也不修炼了。

    赵虞平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宋潜机这般反常,是在憋一个狠招大招。

    就像一柄剑悬在头顶,猜不出对方计划,令他焦虑不安

    “青崖书院和仙音门的人,什么时候才到夜长梦多,派人催催。”

    陈红烛也不舒服。

    她自告奋勇盯着宋潜机,不是为了听对方每天如何插秧、如何浇水的。

    陈红烛买通了“宋院”周围二十户外门寝舍的弟子,给他们留下灵石和传信纸鹤,附送声色俱厉的威胁

    “如果宋潜机有什么动静,你们没及时发现,没报给我,就等着挨鞭子吧”

    威逼利诱之下,她消息比赵虞平更灵通。

    宋潜机却好像察觉到什么,深居简出,需要的种子和农具由孟河泽等人送进院中。

    “他宁愿每天做这种闲事消磨时光,也不练剑。他是不是故意气我”

    一旦生出这种念头,陈红烛练剑心不在焉,打坐心浮气躁。

    “宋潜机出门了”

    纸鹤带来最新消息,陈红烛霍然起身。

    宋潜机关上朱漆门。举步欲行,忽抬眼看向桃花树。

    阳光澄澈,繁花嫩叶层层叠叠,开得热闹。

    红衣少女坐在枝头晃荡双腿,笑嘻嘻地问“准备去哪啊”

    宋潜机皱眉“你怎么来的”

    没有丝毫灵气波动。她仿佛凭空出现,惊飞鸟雀。

    “用这个”陈红烛摸出一块菱形令牌,“你只要有动静,我立刻能赶到”

    金光闪烁,映着阳光晃了宋潜机的眼。

    “你也知道,我爹和我那些师叔们,都不想看见你,盯你这种脏活累活,自然交给我了。借此机会,我找我爹借来华微真令。手持此令,便可借助华微阵法,宗内自由来去,转瞬即至。”陈红烛得意道,

    “比如后山摘星台,我的修为暂时上不去。但自从得了它,晚上睡不着,随时去看星星。这一点,我真要感谢你。”

    有过上次打交道的失败经验,她觉得面对此人,隐瞒反倒不如坦荡。

    但她没说她为什么睡不着,想来对方也不关心。

    宋潜机无语。

    你这跟公费旅游,公款吃喝有什么区别。

    但想到陈红烛身份,薅自家羊毛也不犯法。

    他转身就走。

    陈红烛跳下来,追在他身后问“你去哪儿练剑”

    “不练剑,去灵田看看。”

    陈红烛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登闻大会快开始了,你不能因为置气,这样耽误自己之前对你无礼,我可以道歉”

    想她横行霸道十八年,头都没低过,何谈道歉。

    对方若再不给面子,她真要生气了。

    “你还不知道吗”宋潜机问。

    “什么”

    “我报了书画。”

    陈红烛剧烈咳嗽起来“你真的疯了”

    “修炼本如逆水行舟,只要走上这条路就要不停争斗,与人争,与天争,否则一步落后,步步落后。”陈红烛语重心长地劝,“同样是十四五岁,有人炼气初期,有人炼气圆满,看似差不多,越往后差距越大。等你朋友孟河泽结金丹,你还在冲筑基,你急不急”

    “我不急啊。”

    宋潜机一边走,一边赏景,神色悠然。

    陈红烛怒其不争。恨不得抓他双肩猛摇。

    “你一个炼气期,能得那个人亲自指点,是天大的机缘,别人祖坟冒烟都求不来,你为什么不珍惜你凭什么不珍惜”

    她深吸一口气“就算你不想跟同辈修士比。但哪怕一个不修仙的凡人,也明白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不想被人欺负,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拼命。每个人都想做人上人,所以才这成全了这人吃人的世道。”

    “你急什么”宋潜机笑了笑,“你是我娘吗”

    “你”陈红烛差点被他气跑,眼睛一转,忽道“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我听说了。不只是我,现在整个华微宗都知道了。”

    “妙烟有很多狂热追随者,登闻雅会他们也来。你要有麻烦啦,怕不怕”

    宋潜机想了想,很诚实点头“怕。”

    一个人能成为狂热追随者,必然脑子不怎么好使。

    他上辈子已经领教过。

    妙烟请他寒湖听琴,他们就躲在湖底,伺机破坏,却惊醒湖中一头沉睡的千年鳄,被追着咬出四十里水域。

    妙烟请他泛舟品茶,他们躲在舟下,准备行刺他,却怕被湍急水流冲散,便用绳子绑在一起。

    拎一个就能提溜出一串,一个藤上七个瓜。

    这些智商与赵济恒不相上下的人,为宋潜机前世枯燥的修仙生活,了难得的笑料。

    但那时他端着大能架子,尤其在妙烟面前自矜身份,不愿被当成没正形的散修。

    想笑不能笑,憋的很辛苦。

    现在没包袱了,想怎么笑就怎么笑。若再见面,他怕自己被活活笑死。

    陈红烛却一噎。

    她知道这人骨头硬,若被她激怒,应该逞英雄说“谁怕谁,只管放马过来”。

    那正好骑驴下坡,督促对方努力练剑,准备教训那群人。

    现在对方干脆利落地认怂,她反倒没话了。

    宋潜机忽然问“他们来,你也很怕吧”

    “笑话,我会怕”陈红烛怒发冲冠,“怕个头本小姐就是不喜欢妙烟,谁敢因此欺负我们俩,先问问我的剑。”

    “你不是使鞭子吗”

    “我这鞭子是用来吓唬别人的像过年放炮,听个响而已。”陈红烛认真道,“剑是凶器。一柄伤人的剑,不能轻易示人。”

    “原来你还懂这个道理。”宋潜机有些惊讶,“你不错啊。”

    “原来你还会夸人,我以为你只会气人。不过,你也很不错。”陈红烛被夸得喜笑颜开,投桃报李地表扬他,“我猜妙烟现在气到手抖,恨不得把竹楼栏杆拍断,却还要假装不在乎”

    宋潜机摇头“不。她不会的。”

    说话间,层层垒砌,如雪浪千叠的灵山梯田跃然眼前。

    妙烟站在栏杆边,安静地赏花。

    她无论身在何处,总有鲜花。

    她与陈红烛相看两厌,自然不愿意住进陈红烛的无忧殿。

    两人虽是表姐妹,却没有相伴长大的手帕情谊。陈红烛是虚云老来得子,一出生便是华微宗公主。

    而妙烟父母早亡,母亲陨落前,将她托付给做华微掌门的舅舅。

    可惜她灵根孱弱,灵脉纤细柔韧,最不适合习刀剑。无论如何努力,总让虚云摇头皱眉。

    华微宗只当养了个闲人,多一双筷子。

    陈红烛出生后,妙烟便从主峰搬到后山僻静的竹林。

    直到望舒仙子来华微宗做客,看她适合修习天音术,收她为徒,倾囊相授。

    妙烟的人生从此改变。

    等她再现身人前,便成了天资优异、光芒万丈的九天神女。

    好像她生来如此。

    华微宗在陈红烛的无忧殿内,为她修了一座天籁阁,以示两人闺中密友,情深意长。

    但妙烟更愿意住从前的竹楼。

    华微宗只得将这里翻新,挂上白色鲛纱,放上夜明珠,布置得清雅出尘。

    侍女进来时,见妙烟怔怔望花,眉间似有忧色,误以为她被人言困扰,急道

    “您也听说了”

    “什么”妙烟一怔,才想起那句不怎么好听的话,笑着摇头“没事。”

    侍女愤然“华微宗请您做客,宗内弟子竟有人敢对您无礼,若让我当面遇到”

    “不。与他无关。”

    妙烟转身,拿起一把金色小剪刀,修剪盆栽多余花枝,“竹楼偏僻,你能听到风言风语,是因为有人想让我听到,想让我生气。”

    侍女沉思片刻,忽拍手道“那他们注定要失望了。我从没见过仙子生气”

    妙烟微笑。

    她习惯将所有爱恨喜怒都倾注在乐声中。琴声停下,她抬起头,又变回完美无缺的仙子。

    她从不在人前显露负面情绪。

    “何况一个小小外门弟子,更不值得您动气。”侍女笑道。

    “喀。”

    金剪一错,花苞落地。

    妙烟笑容淡了“外门弟子”

    她放下剪子,莫名想起逝水桥上相遇,那人冷漠的神色,轻蹙的眉头。

    如果是那个人,看起来确实会说那种话。

    “呀,花掉了”侍女讶然,随即安慰道,“没关系,新的鲜花在楼外,我这就端进来。”

    旧花被丢弃,新花摆上露台。

    金纹兰花、五色牡丹、水晶杜鹃

    清雅出尘的竹楼,顷刻间花团锦簇,香气袭人。

    侍女捂着嘴笑“看那些人,人还未到,花先到了。”

    妙烟喜欢看花。

    名花美人两相欢,别人也喜欢送花给她看。

    追最美的人,送最艳的花,许多人以此为风雅。

    侍女跟在妙烟身边多年,情同姐妹,早已见遍世上所有奇花异草、名贵灵植,看什么都不觉得稀罕。

    “仙子,这次送来的花,您偏爱哪一朵”

    “没有。”

    妙烟转身,任姹紫嫣红开遍,也不再看一眼。

    她坐回竹案边,低头按琴。

    “那这些送花的人,您最喜欢哪个”

    “都不喜欢。”

    侍女想了想,确实从来没见过妙烟对谁特殊,忍不住问“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知音人。”美人拨按两下琴弦,琴声不成曲调,却似泉水激石般流泻而出,清新悦耳。

    可惜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侍女不明白,想问什么是知音人,忽然眼前一亮,扑蝴蝶一般抓住一只纸鹤,“望舒仙子来信了”

    妙烟没有抬头,只问道“师父说什么”

    “请您在登闻大会琴试结束后,弹奏一曲,为大家清心安神,增益修行。”

    “知道了。”妙烟扶了扶鬓边珠钗,笑道,“师父还是这样好胜。”

    有自己压轴,谁还会记得今年的魁首弹过什么

    年轻人参会,哪个不是为扬名而来辛苦练习夺得魁首,却不曾被人记住。

    有点可怜。

    妙烟在心里提前说了句“抱歉”。

    前辈强者自持身份,不会下场。她自信当今修真界,还愿意亲自出场、公开演奏的乐道修士,没有人能胜过她。

    每年都有人被捧为“小妙烟”,却不过昙花一现。

    妙烟永远只有一个。

    她想到这里,一种冷硬、执拗的神色显露,彻底破坏柔和美感,让她几乎变了一个人。

    但她低着头,谁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