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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夜入黑店
    宋潜机回屋取剑时,顺便带上了陈红烛送符箓。

    一路畅通无阻,遇到三队执法堂巡逻弟子,刚拦下他想盘问,望见他前襟别红色纸鹤,又很快让开。

    山门前,值守弟子也客气地与他打招呼,目送他走出山门牌楼。

    却不知联想到什么,神色古怪,羡慕中参杂着同情。

    宋潜机背影刚消失,他们迫不及待地聚众八卦。

    守夜枯燥无味,终于有一件新鲜事解了困乏,能唠一整晚

    “深更半夜,他出去干什么你没问吗”

    “他带着大小姐符,我敢问吗你怎么不问”

    “哎,谁说男人长相不重要,人家长得好看,就是事事占便宜。”

    华微宗位于天西洲上林郡。

    方眼整个天西洲,华微宗一家独大,好似擎天巨树,叶大根深,依附它凡人城镇、邦国部族数不胜数。

    各个属地皆设有神仙庙,百姓在皇室或属地仙官带领下,按时供奉华微宗掌门和峰主金身塑像,为宗门增益气运。

    “华微城”只是其中之一。

    它距华微山不过数里远,背靠大树,邪修不敢来犯,尤为繁华,人口多达百万众。

    春夜里走在这座没有宵禁、夜不闭户雄城,夜风都变得更轻柔,更醉人了。

    宋潜机若往城东去,舞榭歌台,金灯如昼,还会碰见赵济恒之流一掷千金,柳醉花眠。

    若往城南去,赌坊钱庄,吆喝喧天,说不定徐看山、丘大成正在摸牌下注,捶胸顿足。

    宋潜机只往城北去。

    城北是一片老街。

    住这里人们睡得早,夜里偶尔一点动静,也是犬吠猫叫孩子哭。

    街边酒肆面馆、绸缎庄胭脂铺已经关张落锁,只剩几面半旧酒旗风中飘摇。

    老巷逼仄狭长,如蛛网盘根错节。初来乍到外乡客,没有本地人领路,难免撞进死胡同,需摸索一个月,才能勉强不迷路。

    但宋潜机脚步笃定,毫不迟疑。

    没有走错一步路,没有拐错一次弯。

    春月凉凉,长街寂寂。

    石板历经风雨,被打磨光滑,映着宋潜机斜长影子。

    他忽然想起,前世此时,自己也走在这条路上。

    华微宗堂堂大宗门,一个外门小弟子却在宗内杀了人,还逃了狱,觉得有失威严,在整个修真界悬赏追杀他。

    宋潜机逃命不只靠逃,他初下山才炼气期,杂鱼一条,哪里逃得过高阶修士搜查,他更多靠“藏”。

    靠无微不至观察、步步为营谨慎,靠高阶修士疏忽和傲慢。

    他故意留下逃往城外线索,大胆地折返回头,隐匿于华微城,一边扮丑扮残扮乞丐,一边拼命修炼。

    华微城所有暗巷小路和狗洞,他比打更更夫还熟悉。心里刻着一张地图,时刻假设敌人从哪条路出现,自己走哪条路,逃往哪里最快脱身。

    虽然很多年后,修真界称他“百战不死宋潜机”,但他学会第一件事,并不是拔剑战斗,而是拔腿逃命。

    旧地重游,正逢月圆。

    宋潜机手拎长剑,晒着月光散步。

    这辈子,他再也不要逃命了。

    老街幽静漆黑,只有一家店铺还亮着灯。

    宋潜机停在店门前,目露一丝感怀。

    四字门匾掉漆,依稀可辨后两个字当铺。

    华微城大当铺,都开在赌场边。

    这家实在太小、太老,灯光昏黄如豆,掌柜在打算盘,伙计在打苍蝇,老猫在打瞌睡。

    走进厅堂,正对面白墙上贴着一副不成文、不对仗对联。

    上联,人生自古谁无死。

    下联,钱财乃身外之物。

    横批是半晌暴富。

    宋潜机站在厅堂,甚至没人招呼他,只有对联里一个惨烈“死”字扑面而来。

    作为一间做生意当铺,这里实在太不吉利,太晦气了。

    “来活了”宋潜机先招呼伙计,“当东西。”

    “当什么”老掌柜撩起眼皮,微微眯眼打量他。

    “当剑。”

    旧剑拍在长桌上,啪地一声脆响。

    惊醒窗下打盹老猫。

    “十块灵石,不还价。”

    掌柜一个眼色,伙计进后台点够灵石塞给客人,一脸爱要不要表情。

    “十块灵石,正好买把琴。”宋潜机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卖琴”伙计这才正眼看他,惊奇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琴正好卖十块你以前又没来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来过”宋潜机笑了笑,“说不定是你忘了。”

    小伙计不服“不可能我过目不”

    “话多”掌柜低喝,狠狠瞪了一眼伙计,“拿琴。”

    一张琴与宋潜机带来剑,一齐摆上长桌。

    宋潜机入手掂了掂,试了两个音。

    琴身很结实,音很准,七根弦组成一个小型扩音阵,正适合初入门音修。

    整座华微城里,这张绝对是十块灵石能买到,最好琴了。

    “不对。”宋潜机却皱眉。

    “哪里不对”小伙计不忿,“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最适合什么琴我们店里,没有比这把更配你。”

    掌柜又嫌伙计话多,抄起算盘敲他脑袋。

    “并非我用。”宋潜机说,“太重,有没有轻一点”

    琴身重,瘦弱女子可能抱不动。弦也重,指力不够弹不出音。

    “你是给别人买琴”掌柜和伙计神色都变了。

    “是。”宋潜机点头。

    “送人啊送女修吧”一直懒得说话老掌柜,忽然笑容极亲切,“怎么不早说呢来,快来坐下聊。小斫,愣着干什么,给客人泡壶茶,咱们来生意了,看这倒霉孩子,没点眼色”

    名叫小斫伙计白眼一翻,端茶去了。

    宋潜机“不用麻烦,我只买一张琴。”

    “给女修买琴,想不麻烦也不行。”掌柜笑呵呵道。

    宋潜机心想你别糊弄我。

    因为妙烟,他前世买过不止一张琴。

    名琴如名剑,可遇不可求。

    他曾大费周折,寻来十卷珍稀古谱、一张已绝迹于世名琴“太古遗音”赠予妙烟,作为聘礼。

    十方精美檀木匣子摆上来,一字排开,伙计开匣,光华乍泄。

    有琴身描金画凤,有琴面点缀珠箔,有雕刻花纹,有镶嵌明珠

    破旧小当铺,顷刻间金碧辉煌,丽彩流转。

    “你有没有钟意”掌柜问,“这批不行,后面还有。”

    “我只要一张普通,轻点就可以。”宋潜机说。

    “不可以送女修用琴,普通多没面子,我们不会做。”掌柜连连摆手。

    宋潜机扫了一眼琴匣上标价木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你定如此高价,卖得出去吗这不是仙音门,城里没几个弹琴女修吧”

    掌柜毫无愧色,坦荡地说“就算女修们买不起,也会有你这样人来买单。所以女人钱,永远比男人钱好赚。”

    宋潜机无法反驳“有道理。”

    掌柜很得意“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做不成大生意你留下这柄剑,二百二琴,算你二百怎么样”

    他显然把宋潜机当做冤大头,想宰一刀。

    宋潜机摇头“我没钱。”

    “没钱”掌柜立刻变脸,“没钱你买什么礼物没钱你追什么女修”

    宋潜机懒得解释,取回剑,起身欲走。

    掌柜在身后喊“一张琴都送不起,你一辈子没道侣”

    宋潜机心想,呸,我上辈子送过天下最好琴,还不是没道侣。

    “算了吧。他也不是非买不可。”伙计小斫笑着,好像很高兴掌柜这单生意没做成,嘴里没诚意地劝“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对他来说,这世上没什么重要事。区区道侣,何足挂齿。”

    宋潜机左脚已经跨出门槛,忽想起自家门口被哭得无精打采豆角苗和凤仙花。

    人生在世,怎会没有几件心爱之物你一个黑店伙计,凭什么说我没有

    他回头,直径走向老掌柜“我没钱,但我要买琴。”

    来都来了,总该为门前菜园再努力一次。

    掌柜气笑了“你还想抢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原以为你是个懂行”

    “我要下楼。”宋潜机说。

    掌柜讽笑戛然而止。胖乎乎老猫呜咽一声,跑得没影。

    小斫跳起来,如惊弓之鸟,哐当关上店铺大门。

    “我要下楼。”宋潜机重复。

    “你从何处来”掌柜问。

    宋潜机神色不变“不问来路”

    “你到何处去”

    “不问去处”

    “东西不干净,可能有麻烦。”

    “不问死活”宋潜机最后答。

    “好,请”

    老迈掌柜目露精光,金丹修士威压隐隐泄出。

    稚嫩伙计脊背笔挺,竟也是位筑基修士。

    贴着晦气对联墙壁忽然无声分开,露出幽深入口。

    春风吹起街上酒招,却吹不进当铺大开窗户。

    不知何时,此间如陷困阵中,气机封锁,一潭死水。

    这本来就是家地下黑店。

    这阵势足以吓到大部分人。

    但散修宋潜机,逛黑店如回家。

    他走进黑暗深处,熟门熟路。

    类似黑店,修真界共有六家,华微城当铺只是其一,其他伪装成米粮铺、胭脂铺、肉铺等等。

    在店里只要“下了楼”,买主不问卖家身份,卖家不问卖给何人,又作何用。

    最适合销赃分赃,倒买倒卖。为前世宋潜机了极大便利,但直到亡命雪原,他也不知黑店背后龙头是谁,只隐约猜测,应是位已经陨落强者。

    人虽然不在了,手下依然忠心耿耿地经营遗产,以寄哀思。

    圆月挂在桃花树枝头,将树影筛落在院墙上,斑驳陆离。

    何青青抱膝坐在院门口,夜色愈深,夜风愈寒。她忍不住轻轻打颤。

    她抹了把脸,发觉泪痕已经干透,指尖比脸颊更冰凉。

    其实她很久没哭过了。

    女孩子哭,是仙子落泪,梨花带雨,见者伤心,惹人怜惜。

    她哭是椎心泣血,别人见了只会觉得恐怖,胆小晚上要做噩梦。

    草丛里虫鸣声热闹,吵得夜晚更孤寂。

    何青青又冷又饿,忍不住想,那个人还会回来吗

    会不会只是耍自己如果他真耍我,那,那也没关系。反正习惯了。

    她看得出来,那人在华微宗外门很有威望,很受人尊敬,大概与子夜师兄在青崖书院一般吧。

    她在泥地里,他们在天上。人心本就不相通,何况云泥有别。

    小径尽头,鲜花摇动,忽然响起脚步声,一道人影远远走来。

    “宋”何青青霍然起身,等她看清来人,眼里光又熄灭。

    来是一位红衣女子。

    裙摆飞扬,娇艳明丽,像一支火把,几乎将夜幕点亮。

    何青青羡慕又害怕这,不敢多看,低下头去,等对方走远。

    对方却不是路过,直径向她走来,近到面对面三步远才停,极具压迫感。

    “你是谁”那红衣女子问。

    语气好像主人问一位不请自来,擅闯门厅恶客。

    “青崖书院,何青青。”白衣少女屈膝行礼,低声道,“道友好。”

    下一个问题本该是,你在这里做什么,陈红烛却突然问不出口了。

    她觉得何青青这个名字莫名熟悉。

    宋院周围二十户,她刚才一一走过。

    白日里,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宋潜机动向。

    因为追踪符动静,她才知道宋潜机晚上下山了,逼问过执事堂,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青崖那六人前来寻衅,带来一位容貌异常女修试图刺激宋潜机,却反被吓跑。

    至于之前她发展二十户眼线,他们将她给灵石和传讯符放在院门口,一句话也没传来。

    态度再明显不过,他们不愿意再通风报信,哪怕有利可图,哪怕隐瞒不报可能挨鞭子。

    陈红烛第一次在华微宗说话不顶事,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但心中疑惑大于怒火。

    她本可以踹开那二十户房门,将那些不识好歹外门弟子拎出来,狠狠抽一顿。但她没有这样做。

    她由衷感到迷茫,为什么每次到了宋潜机这里,事情就变得不对劲。

    当恐惧和鞭子不能震慑人心。利诱和灵石失去效用。足以让她汗毛耸立。

    外门虽然低微,却是支撑华微宗这样庞然大物基石。

    外门弟子应该最听话、最好管,只要给一点希望,就能拼命争斗、为宗门奉献血汗。

    如果宋潜机不止一个,而是千万个。

    那华微宗对外门弟子、对附属国、对天西洲所有底层修士控制还能稳固吗

    她毕竟是掌门虚云真人女儿。今天发生事,忽然让她意识到,以恐惧维持统治,必将被尊严打败。

    在外门,没有人真正尊重她,人们却尊重宋潜机。

    幸好宋潜机只有一个,不是书院教书先生,目前只能影响一批外门弟子。

    想到书院,陈红烛又想起白日里,自己和师兄去接青崖书院院监。

    就算是院监子夜文殊,那般绝世天才,也要靠整日拉一张死人脸,严以律己以身作则,才能在人前保持威信,得到书院诸生发自内心敬意。

    为什么宋潜机每天种种地、浇浇花、吃吃面,过得轻松惬意,却能做到一样事

    子夜文殊若知道,真不会气死吗

    陈红烛浮想联翩,思绪到此处,忽然脑海闪过一道电光。

    她盯着何青青,目光似要穿过薄薄罗纱

    “你就是子夜文殊当年独闯西海魔窟,带回来那个姑娘”

    何青青浑身一震。

    子夜文殊成为院监之前,已经名动修真界。

    每位书院弟子都能倒背如流,他十六岁独闯西海魔窟,诛杀蛊魔,解救被当做蛊人无辜百姓故事。

    那故事惊险,刺激,院监师兄以金丹初期修为,越级斩杀元婴期邪修,因而一战成名。

    其实那场战斗打得昏天黑地,威力波及甚广,被解救凡人最后只活下一个。

    一个十二岁小女孩。

    子夜文殊送人进青崖书院,不过一句话,打一声招呼工夫。

    然后他继续游历四大洲,书写更多传奇故事。

    等他回来,已经忘了这件事。

    何青青作为这个故事人证,脸上瘢痕是魔修为恶证据,幸运地进入青崖书院,误打误撞地闯进修真界大门。

    年复一年,每当有人提起院监传奇,提起青崖书院收留受害者贤德,就要拉出她来展示一番。

    每个人都告诉她应该感恩戴德。

    何青青因为做不到感恩,时常感到愧疚和痛苦。

    她只能做到忍耐。

    但有时候你越退让、越容忍,越怕事,欺负你人越多。

    “我是。”她听到自己艰难地承认。

    她很怕对方像每个书院女学生一样,好奇又激动,问她关于子夜文殊事。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更无法回答。而且根据她经验,无论答什么都是错。

    那红衣少女却道“我是陈红烛,你认得我吗”

    何青青讶然。

    华微宗掌门独女。人们称她华微大小姐、大公主。

    自己竟跟她,深更半夜相逢,面对面说了这么久话。

    “你在这儿干嘛”陈红烛问。

    问题回到了相逢最初。

    “宋道友说,让我在这里等他。”何青青答。

    不知为何,陈红烛心中烧起无名怒火。

    “为什么让你等”

    “不知道。我之前在这里哭,他出门看我,然后让我千万别动,等他回来。”何青青声音越说越小,“宋师兄是个好人。”

    陈红烛心想,我派弟子是什么人,不用你一个外人告诉我。

    “哈,你以为他脾气很好他看似好说话,其实性子最倔,骨头最硬,软硬不吃”

    陈红烛想起自己在宋潜机那里,结结实实碰了三次钉子,皱眉冷笑,

    “不过是你哭得他心烦,他躲出门练剑罢了”

    “我,我相信他。他让我等,我就等。”何青青话才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

    这是她第一次反驳别人。竟是反驳陈红烛这样身份人。

    却不是为了自己,只想证明宋潜机言而有信。

    “我赌他今晚不会回来。”陈红烛收拾裙摆,席地而坐,“我也等。”

    两个少女并肩坐在院门前石阶上。

    红衣如火,白衣如霜。

    望着同一轮明月,想着不同心事。

    陈红烛想,华微宗若要千秋万代,宋潜机这种人,一定不能多。

    何青青想,如果宋师兄真不回来,我也不怪他。他这种人,遇到一次就该知足。

    山月不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