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来人, 绝大多数时候是坏事。
发粮也不是没发过,但从县到镇再到乡,层层盘剥, 经过无数官吏和地主的手,最后发到村民手里的,大多只有一两斤豆子。还要装在满是沙土的麻袋里, 增加分量, 彰显仙官的慷慨仁慈。
而为这一两斤豆子的“甜头”,村民们必须日夜兼程,赶去神庙供奉金身。
老村长带着全村老小,赶往村口迎接天城来使。
众人心里忐忑。供奉会才开过, 去的人还没回来, 新仙官此时开仓放粮, 到底什么意思。
烟尘弥漫, 大风卷地, 一轮红日被巨大阴影遮蔽。
“这么大的仙家法宝,难道是仙官亲自来咱们村”
“小声点,都不要命了”
七绝宝船徐徐下降。砰然一声巨响,船身落地,微微摇晃。
风沙眯眼, 众人立刻拜倒“恭迎仙官”
“咳咳。”周小芸跳下甲板,捂嘴连连咳嗽,“沙土这么大, 一棵树也没吗”
“老丈,问个路,这可是小岚村”徐看山紧随其后,扶起村长。
“诶呀, 坏事了宋师兄专门交代过,谁也不能跪,谁也不能供奉他。”丘大成喊道,“大家快起来新仙官最怕别人跪”
村民们不敢不听,起身却面面相觑,哪有不让跪的仙官。
纪星摸出一张清单“让我看看,小岚村分到了什么哦,防风草种、灌木种、谷子、牛羊、鸡崽”
随她话声,沉甸甸的麻袋从船上抛下。外门弟子们举重若轻,一人抗三袋不在话下。
村民只见宝船巍峨庄严,船上下来的年轻人个个仙气飘飘,手上却拎着鸡脖,肩上还扛着麻袋。
村长战战兢兢迎上去“仙长大人,这是”
“我原也是凡人,只在山上混过几年,哪里算仙长”周小芸笑道,“这是宋师兄,也就是宋仙官送给大家的。”
“新仙官送给我们村”
村民们大惊失色。
“对呀,每个村都有,不过因地制宜,东西种类不同,总数分量都差不多。”
村长向天城方向拱手“仙官大人有何指令”
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么多粮食和家禽家畜,得拿什么还
母亲抱紧怀里的孩子,孩子们紧张地埋头。老人们互相搀扶,神色警惕。
麻袋堆成小山,却没有人动手碰一下,更别说争抢。
“当然有要求啦”纪星掰着指头数,“牛不能吃,要留着耕地,羊和鸡也不能都吃完,总要留几只下崽、下蛋,以后才能越来越多。”
“就,就这样”村长小心地问,“没了”
“没了你们是第一个村,大家都来帮帮忙,分完东西,我们还要赶去下一个。”
事实证明,没让孟河泽来,是宋潜机做过最明智的事。孟河泽突破筑基后,对外气势凶煞,令人害怕。
周小芸、纪星是年轻姑娘,一个笑容甜美,一个活泼开朗。
徐看山、丘大成常年混迹山下赌场,气质随和。
由他们四人带队发粮,更容易消去戒备,赢得信任。
村口气氛霎时一变,男人们搬麻袋,女人们抱鸡崽、牵家畜。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稻谷特有的清香飘出来,沁人心脾。
有人掂了掂分量,听稃壳摩擦沙沙作响,不由大惊“里面好像全是粮”
他狂喜高呼“真的全是粮”
村民哗啦啦围上前,看他拆开袋口
满满当当、黄澄澄的带壳谷子,在朝阳光芒下闪烁金光。
那光彩好像带着诱人的香气。咽口水、抽鼻子的声音接连响起,连成一片。
一双双疲惫或沧桑的眼睛忽然明亮,几乎冒出绿光。
外门弟子们吓了一跳。
“生的不能吃”纪星不懂沙土换粮的弯弯绕绕,“你们怕什么呀粮袋里当然都是粮。”
她拆开所有袋口,让众人看个分明。
有带壳谷子,也有去壳的粟,颗颗饱满,像地主家过年的粮仓。
村长忽然跪向天城方向,猛地磕头,“谢仙官大人今年秋收前,村里不挨饿了”
他身后,全村数百口男女老少,一齐跪倒,砰砰磕头“谢仙官”
不懂事的孩子被母亲摁下头,老人颤颤巍巍也要下地。
“快起来”丘大成急得嘴上冒泡,“谁跪就是害我们,害宋仙官”
周小芸低声道“我们山上打工是辛苦,起码吃饭能管饱,后来辟谷,就不用吃了。你们看他们,跟我家里爹妈一样大,却连饭都吃不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外门弟子皆出身凡人,触景生情,不由眼眶泛酸。
有人提议“村长,袋子不拆还好,现在粟米一露,母鸡一叫,谁还走得动路。”
“杀只,娃娃三年没见过肉了。”
村长咬牙“生火架锅,先让大家吃顿饱饭”
村民们精神大振,奔回家捧木碗、抱柴火。
一口大锅露天架起,滚滚炊烟如烽火,冲入云霄。
金黄的粟米,混着剁碎的鸡肉块、家里腌制的酸野菜。
不多时滚开,咕嘟嘟冒着泡,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四下弥漫。
滚烫的肉粥盛在木碗里。谷物清甜的香气,鸡肉鸡油的浓香,酸菜的酸辣味,随风飘满整个村子。
一众村民死瞪着锅,大口呼吸香味。
外门弟子们被周遭气氛感染,也对着粗糙质朴的大锅烩咽口水。
“娘,好香啊”
村妇中浣娘手最灵巧,由她盯火候掌勺,小虎抱着她大腿不松手,“我好饿。”
浣娘敲他头“要先给仙长们吃”
周小芸连忙道“我们都辟谷了,不用吃饭,你们快吃吧。”
村民才捧着碗、守着锅排起长队。每人盛一碗,便对天城方向说一句谢谢仙官。
肉粥还没降温,半大的孩子急着往嘴里灌,又烫得哇哇大哭。母亲抢过碗,一勺勺吹凉了先给孩子喂。
外门弟子们不忍细看,也不忍打扰。
丘大成手肘撞了一下徐看山“我不后悔离开宗门,跟宋师兄来了千渠,你呢老徐”
“嗯。”徐看山偏过头,擦了擦泛红的眼睛,一边解释“烟太大,熏的。咱俩打个赌吧。”
“赌什么”
“就赌宋师兄管的这地方,什么时候人人有肉吃,家家有衣穿。”
村民们吃到半饱时,速度慢下来,恨不得每口仔细咂摸滋味。
鸡骨头嗦得干干净净也不松手,牙口好的,还咬碎了细细咀嚼。
村长感叹“这么好的饭,只有年轻时候吃过一顿,三十年过去了。”
此时气氛比过年热烈百倍。
周小芸却见那掌勺的妇人不吃肉粥,只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方向,欲言又止。
她主动上前“这位婶婶,你是不是有话对我们说”
浣娘吓了一跳“仙师,您认得刘二吗就是献曲辕犁那个。”
她眼神暗含期待,又好像不敢期待,轻声问,“他、他还活着没有”
“刘先生啊,他现在做了司农,等他治好腿,就陪宋师兄来”
周小芸话未说完,妇人忽然大哭,一把拉过身后的孩子
“快谢谢仙师大人,谢谢天城的仙官大人”
周小芸给妇人擦眼泪,纪星见孩子可爱,抱起来逗他。
纪星变了几个小法术,村里小孩都围过来,阵阵惊呼,令她很有成就感。
分别时,一群孩子扯她裙角,不肯松手“仙女姐姐你不要走,不要回天上。”
村妇们抱走孩童,哄道“快松开,仙女要去下一个村送鸡。”
“你放仙女回去,跟你一样的小娃娃,才都能吃上鸡肉粥。”
小虎恍然“我知道了,仙女就是来送鸡的。”
周小芸差点一个趔趄。
来的时候还是仙长大人,走的时候就成送鸡队了。
送鸡队走遍千渠所有贫困村,每到一处,人群轰动,飘香十里。
仙官府的宋院一直静悄悄。
赵仁声嘶力竭的哭喊,甚至没有传过院墙。
夕阳西下,宋潜机结束一天的劳作。
他在石桌上摊开千渠地图,不时用手指勾画。
院内井下不时传来模糊的嚎叫声,与虫鸟声混作乐章。
等晚霞余晖消散,宋潜机收起地图,终于走到井前,低头探看。
赵仁如愿以偿,守着心心念念的宝库入口。却被阵法所困,寸步难行。
他灰头土脸,脸色憔悴,也不敢喊宋师弟或宋兄弟,张口就喊师兄
“宋师兄,东西我都给了,给了三次了,您也该给我一条生路吧。”
“再等等。”宋潜机说,“养好伤再走。”
每逢“送鸡队”发传讯符说不够,他便找赵仁敲竹竿。
每一个农民,都可能是种地高手、农耕行家,可能是下一个刘木匠,能造出类似曲辕犁的新农具,自然比赵仁重要得多。
“宋兄,我来了”纪辰端着纱布、药粉等物出现在井边,“赵道友,我来给你换药。”
赵仁欲哭无泪,想骂不敢骂。
他只要看到纪辰的脸,就想起那个血腥痛苦的夜晚。
那是他永远的噩梦。
那夜宋潜机扔下竹条后,纪辰取出一块冰蚕丝缎光锦的帕子,给他擦手
“宋兄是文人雅士,风流蕴藉,你这双手是持笔拈棋的手。看它沾血,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赵仁心里哀嚎,文人雅士个头
你家文人雅士这样吗
“所以”纪辰深吸一口气,坚定道“以后让我来吧,我替宋兄做这些事。别脏了宋兄的手。”
赵仁差点气绝。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正常人
宋潜机心想,你刚才脸色惨白,双腿发抖,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模样,怎么突然胆子大了。
可别觉醒出了不得的东西。前世死在你阵中的人,往往受尽折磨,这辈子就算了吧。
宋潜机笑了笑“能不动手的时候时候,尽量不要动手。”
“我晓得。”纪辰点头,看了眼发抖的赵仁,心里默默补上后半句
到了非要动手的时候,就一定要下狠手,不仅省力气,省时间,还见效快。
宋潜机道“伤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你给他包扎吧。”
“好的宋兄”
纪辰对着赵仁,干活细致,一根根挑出陷进肉里的竹刺,挖掉腐肉,最后裹上一层凡人用的金创药。
赵仁浑身冷汗,痛不欲生“你一剑杀了我吧”
纪辰真诚道“赵道友,生命可贵,不要轻易寻死觅活。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为时不晚。”
又一次换药结束后,井下哀嚎声渐弱。
“怎么样”宋潜机问。
“快好了。修士恢复快,宋兄别担心。”纪辰自信道。
“千渠送鸡队”恰在此时进门,四人喜气洋洋。
纪辰当即迎上纪星“傻妹妹,你没闯祸吧没捅出大篓子吧”
他嘴上这样说,却神情关切,先围着纪星转了一圈,以确定对方安然无恙。
纪星对他翻白眼“哪有闯祸我每到一个地方,当地人都喊我仙女好吧”
“千渠人眼神不太好啊。”纪辰嫌弃道。
“辛苦诸位了”宋潜机笑道。
丘大成道“不辛苦,大家都很感激我们”
纪辰好奇又兴奋“你们去发粮,大家都说什么”
“当然是说好话。”徐看山对上纪辰真诚的眼神,不忍撒谎,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但是也有人造谣、居然说”
“说什么”
周小芸叹气“说临死前让他们吃一顿饱饭,消了怨气,然后新仙官就要送他们去祭天。”
“啊”纪辰一脸茫然,“祭天”
“也有人说,新仙官给那些粮食、牲畜施了法,吃多了就变成他的傀儡奴隶。”纪星也叹气。
“不是吧这也有人信”纪辰气笑了。
他觉得这思路清奇,一般人真想不到。
又觉得不忿,好歹辛苦一场,却被这样冤枉。
“岂有此理,宋师兄,我们现在怎么办”纪辰拍桌。
“什么怎么办”宋潜机问。
“我们怎么解释”
“不解释。”
宋潜机心想,刘木匠的伤腿,明天就该养好了。他派出去办事的孟河泽也该回来了。
他很忙,有许多种地、开荒的想法等待实践。
旁人如何说,又不影响他干活。
四人见宋潜机淡定如故,以为他早有准备,感到一阵安心
“百姓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信任我们,口说无凭,唯有日久见人心。”
“我们以不变应万变”
天城城南,一座规模仅次仙官府的大宅灯火通明。
端坐首座的老者问“消息散布出去了”
厅中立着的年轻人恭谨道“是。”
“仙官府那边什么反应有没有人出来解释”
“他们,一直没有反应。”
满堂哗然。急切、焦躁几乎写在众人脸上。
千渠郡的仙官地位超绝,但从来不理俗物,真正的权力掌握在三族手中。
流水的仙官,铁打的豪族。他们对仙官并不陌生,甚至总结出一套应付仙官的办法,屡试不爽。
直到遇见不按套路出牌的宋潜机。
“听说新仙官要免除所有税,只征百亩以上的田亩税,谁地多谁交税”
“我还听说他要亲自走遍千渠”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再不想办法,只有死路一条”
首座的老者忽然睁开眼,一声断喝,争吵立止
“莫什么,还有一计,虽是下下策,却未必不可以试”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暂时改为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