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里满是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穿着各色旗袍的女人,有的是调情,有的是热恋,有的是商务洽谈。每个人的神色迥异,虽不知他们各自的经历,但这一刻却能捕捉到他们此刻的心情。
只有靠窗的两个人是例外。
一个穿着简单朴素的学生装,一个穿着土气花色布料制成的衣物。
穿着学生装的女孩从她的挎包里拿出了几张钱票递给了对面因不适环境而局促不安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先是一惊,随是埋下了头“然然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您就算给再多钱,大太太也不会见您的。”
“我知道。”林诗然的声音很平静,这不由引得梅姨迷茫地抬起头,不解地望向女孩。
林佩姿一生都很好强,好面子。自己因头疾抽上大烟,后又害林诗然为她顶包领家法,她因害怕和体弱,再次选择袖手旁观。是,她害怕,她怕阻止了,苏宁城会将她赶出苏家,那谁还能为她支付高昂的大烟费用她也再不是大太太。不,她就算死也要死在大太太的位置上。只要她在一天,苏宁城敢废她地位,苏家就会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抽大烟也绝对不是废她地位的好借口,因为苏家绝对不允许大太太是抽大烟的。她未和苏宁城出席各种正式晚会,苏宁城的理由是她抱病在家。
林佩姿想,她没有脸再见林诗然了。正好林诗然登报和苏家脱离了关系,这是她第一次对林诗然脱离苏家感到轻松和赞同。也是她最后的自尊。
“这是我做钢琴家教的月钱,因为我住院,耽搁了几节课,所以这个月没有多少,除开必要费用,剩下的钱都在这里。”林诗然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梅姨,“我不管你以前和王秀瑜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易。但是你是个聪明人。你可以想想,如果我姑妈一旦有任何闪失,你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你觉得王秀瑜在你和刘妈之间更信任谁呢我提醒你,别忘了跟着于青莲的吴妈的下场,领了少得可怜的工钱就打发走了。据说你在乡下还有五个孩子,你的丈夫仅靠乡下的田地能养活家里人吗现在这种大户人家做事的工作可是很紧俏的。”
“然小姐的意思是”梅姨偷偷瞄了瞄眼前的女孩,可不能再拿她和十年前那个小女孩相提并论了。
“以后每个月这个时间点,我们就在这里见面,我会给你一笔钱,尽心尽力照顾好我姑妈,有关我姑妈的任何事第一时间和我报告。我只需要你做到这两点,我想这点钱足够了。至于王秀瑜那边,我不会让你为难。相信你是苏家老人,应该知道怎么应付。”林诗然太了解苏家,这个家里最不需要的是善良,最能说话的是权力和钱。
“然小姐不是脱离苏家了吗为何还要这么做”梅姨瞟了瞟桌上的钱,有些心动。
林诗然冷冷一笑“苏家是苏家,我姑妈是我姑妈。如果我知道你拿钱不办事,玩小聪明的话,王秀瑜能让你失去的,我会让你失去更多。监控你的法子有很多,所以千万别想着侥幸。怎么样梅姨,这笔钱赚还是不赚”
人类总是需要畏惧感来约束体内的困兽。
“赚,赚。多谢然小姐。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梅姨不好意思地拿过钱,明明眼睛里都是光芒,还装着一派从容。
林诗然打赌,她只要一出咖啡厅,一定会走到僻静的巷口,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数得很仔细,然后就跟做贼似的将钱小心翼翼地揣在内兜里,快步回苏家去。
但是这些现在并不在林诗然的考虑之列,林诗然只希望梅姨能够说到做到,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她的姑妈,这已经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又过了半个月,便是春节了。
深冬的雪不如初冬的雪缱绻细腻,尤其是夜晚,就像要埋葬什么似的覆了一层又一层,坑洼的石板路硬是被填成了平整的路,踩在上面,瞬间就陷了下去,似棉花般软绵绵的。
林诗然喜欢冬夏两季,她觉得这两个季节最为坦诚,要么热得像火炉一般,要么冷得像冰窖一样。不像春秋,虽天气舒适,但总没有特色,不冷不热,尽管春日里有争奇斗艳的鲜花,秋日里有硕果累累的丰收。
仲甫先生半月之前便同大家说好了,除夕去陈家过节,大家团团圆圆,图个热闹。
于是,大钊先生的春节长辛店计划只能推迟到大年初一。
白逐和赵世炎又回天津过节去了。
星华和葆华只能一左一右地缠着林诗然这个大姐姐。要林诗然说,这俩小家伙最是无情,若是碰上了鹤年和子美,必然就会甩开她,找人玩儿去了。
街上些许冷清,除了在自家门口卖炮竹的小贩,摆摊的人寥寥无几。时局动荡并没有影响大家过节的心情。门口高挂的大红灯笼、一左一右崭新的春联、还有肆无忌惮三三两两放炮打闹的小孩。
林诗然带着星华、葆华同舅舅舅妈和路上的熟人们问好。
新年新气象,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很适用。今日的林诗然换上了她久违的西裤和呢绒大衣,脚上踏着皮靴。她是不大喜欢像夹袄长裙这类装扮的。若是林佩姿在,定要说她没有女孩样。
前段日子,梅姨对林诗然说起,虽然王秀瑜不怎么为难林佩姿,但是林佩姿的身体情况十分不好,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烟瘾也越来越大,看来是彻底戒不掉了。至于苏宁城许是在外又找到了新欢,很久没有回苏家。再听闻就是苏明轩年后要同许家二小姐许婉莹结婚。
对于林佩姿的病情,林诗然不是没有求教过医生,可是医生说还是得看到病人才行。林诗然想着,要想个办法让林佩姿去医院接受正规检查。
而苏明轩的事情又让她不由感慨,若是她一直在苏家,怕也是早就会被安排嫁人了。
守常先生到的时候,仲甫先生正在院子里写春联,胡适先生站在一边说着话。星华和葆华的到来让小院里的气氛又热烈了一些。子美和鹤年赶紧迎着两个小伙伴,满院玩耍。
林诗然没有先进院,而是和赵纫兰一起走到了厨房,将菜放了下来。厨房里还有高君曼和江冬秀,林诗然一一同她们问好。
“各位女士们,要不要我帮您们啊我可以上锅灶,也能打下手哦”林诗然开着玩笑,她知道,做饭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更何况,今儿这么多人吃饭,自然会更加忙碌一些。
“行啦行啦,你就安心去院里玩儿,等着吃现成就行。”高君曼腾出双手搭着林诗然的肩将她推出了厨房。
林诗然走了两步,又掉转头,拱了拱小鼻子道“真的不要我那我真走啦”
“好啦你走吧”厨房里的三个人毫不犹豫地将她赶了出去。
林诗然的说笑声早就传进了小院中。等她进到小院里,大家都不意外。
“然然,快来,看看我这幅字,怎么样”仲甫先生这种方面是绝对不会找自家儿子的,不损他就不错了。
胡适先生和大钊先生瞬间明白了仲甫先生的用意。这不摆明了让林诗然好好夸他一顿
林诗然不负仲甫先生所望“仲甫先生,您这手字那简直是惊为天人,苍劲有力,其他人都写不出来的”
仲甫先生骄傲地看了看胡适先生和大钊先生道“你们听听,还是然然眼光独到。”
“她那是客气,您会不会听话啊”旁边的陈延年迅速丢来一个嫌弃的眼神。
其他人偷偷憋笑。这俩父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拌嘴。
仲甫先生瞪了眼陈延年,他能说什么,自家儿子能说什么但是,封建大家长不能输他轻咳了一声道“延年,乔年,把这对联贴门口去。”
郭心刚站起身来,招呼着正欲回怼的陈延年和乔年道“走走走,咱们贴去”
易群先和何孟雄到的时候,正碰上那三人贴对联呢。陈延年拿着上联,无奈地看着郭心刚指挥着拿着下联的乔年一会左边一些,一会又右边一些,时不时插话说,不是右边,乔年,你往左一点。
“郭心刚,你去顶乔年,乔年个头小了些,你和延年差不多。”旁观者清的易群先开口解决了这三人的问题。平时不都挺聪明的吗
调换了位置,不到一分钟就贴好了。
五人重新走到了院中。林诗然撸着仲甫先生的兔子和白兰、柳眉还有仲懈说着话,谈了谈最近看的书和心得,偶尔听听先生们的闲聊,插插话,也满是和谐。
见易群先和何孟雄俩人一起走了进来,柳眉率先开起了玩笑“你俩怎么一起来的”
“路口碰见的。”异口同声。
林诗然往往负责画龙点睛“俩人在路口碰见的概率得有多大啊白兰姐,仲懈哥,下次咱们也在路口偶遇偶遇”
白兰和仲懈不说话,都知道林诗然淘气,偷偷地笑着。
“陈延年,你也不管管”何孟雄哪里顾及的上先生们,脱口而出就对准陈延年。
三位先生听得此话,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陈延年。
林诗然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偷瞄了眼三位先生的反应,心里生怕会引起误会。
“管不了”陈延年倒是毫不介意,笑着回答道。
小院的氛围顿时缓了许多,三位先生,尤其是大钊先生想了想,嘴角都浮现出笑意。林诗然见大家的反应没有异常,悄悄地松了口气。
今天的饭很是丰盛。
先生们一桌,年轻人们一桌,高君曼、赵纫兰、江冬秀引着星华等小孩又是一桌。大家都其乐融融的吃着今日的团圆饭。
先生们用酒、其他人们以水代酒庆祝着新春佳节,庆祝着与彼此的相遇,庆祝着未来的希望。
夜晚。
晚饭后,先生们在里屋说话,赵纫兰等人在院子里聊天,年轻人们带着四个小孩子们在放炮。本是带着孩子们放,怎料,年轻人们竟自己也都玩了起来,混杂着外面小孩们放炮的声音。院子里顿时热闹非凡。
高君曼等人说话都不得不附在对方的耳朵前。
林诗然同大家闹了会,许是累了,又见大家正玩得开心,天边又正有烟花,便独自走向了院门口。
林诗然双手捧着脸,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燃放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出美丽的色彩,不由想到,若是有幸得见太平盛世的春节,一定处处都有烟花,将黑暗的天空点缀得五颜六色,亮如白昼,一定很美。
林诗然想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在这里傻笑什么”
林诗然看到身边的陈延年吓了一跳。随即,回头看了看院子里正玩闹着的其他人,有些怀疑地打量着陈延年道“你怎么来了”
林诗然最近在躲陈延年,而且躲了很久了。除了读书会、法文进修馆上课这种不可抗力的事情以外,她几乎有意无意地都在躲他。
她还没搞清楚理想和感情之间的关系,还有就是,她确实想逃,对于感情,她不是勇者,她觉得她适合做个旁观者,而不是局中人。她有些讨厌被感性牵着鼻子的感觉,好像一切都失控了。所以,保持距离,互不干扰。是她对于这份感情的最后决定。
“我先问你的。”陈延年避开了林诗然的问题,其实刚刚他是无意看到林诗然一个人坐在门槛,他不禁走了过来。
“我在看烟”林诗然指了指天空,却发现已然归于平静,她怕气氛尴尬,故意撇了撇嘴道,“你看你来了,烟花都没了。”
“你喜欢烟花”陈延年似乎有些在意林诗然的感受。
“春节不就是团圆,烟花,放鞭炮嘛,这就是年味儿。而且看见烟花,总觉得未来会越来越好的。其实,以前在苏家每年也有烟花,但是却”林诗然抿了抿小嘴,没有说话,提起苏家,就会想起姑妈,她对林佩姿很无力,这种无力就像上次她在街上看到那个卖小脚鞋的老奶奶无法帮助一般。
“嗯”陈延年听得身边的女孩说话戛然而止,略微偏过头。
“大过年,不提糟心的事儿”林诗然瞥了眼陈延年,掩藏起情绪,换了个语气说道。
这时,只看天边的烟花再次绽放,点亮了天空。
林诗然激动地拍了拍陈延年的肩膀道“陈延年,你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烟花,却不知身边的少年看着女孩不自觉地笑容,眼含笑意。
二人并肩而坐,看着烟花。
半晌。
林诗然开口问道“你说,一个人的决定会不会改变”
“这取决于很多因素。有些会,有些不会。最关键的还是取决于是什么样的人。”陈延年很认真地回答着林诗然的问题。
林诗然转过头,莞尔“你这样的。”
话音刚落。
“然然,延年,”易群先走了过来,看了看林诗然,又看了看陈延年“你俩说什么呢”
林诗然站起身来,冲着易群先做了个鬼脸“没什么走吧,放炮去”说着,就靠着易群先的肩回到了小院中去。
陈延年看着女孩的身影,莫名松了口气,他知道她在试探他,只是他还不知道理由。
深夜。
她又来到了那堵熟悉的石砖墙前,周围是一片黑暗,只有砖墙缝隙间有着一线光亮。
小女孩穿着睡衣,蹲在墙根,两只小手抱着膝盖,小脑袋埋在双臂里,双肩上下微微抽动着。
她知道她是谁。
她想,她现在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她。
她缓缓舒口气,蹲下身,抚着小女孩手腕上的伤痕“你怎么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抛弃我是我不够听话吗”小女孩带着哭腔抬眼望着她,眼底布满了疑惑和绝望。
小女孩的泪落在她的心里化作了刀刃,残忍地分割着她的心,她慌乱地抬手为她擦眼泪道“不,不是你的错。你还有我。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小女孩望着她,好看的眼眸像是会说话的星星,随即她摇了摇头,绝望的眼神蒙上了一层寒雾,变得冰冷,一字一句地说道“自从你有了疼爱你的舅舅舅妈,怜爱你的长辈们,关心你的朋友们,你就在一点一点地忘记我,抛弃我,甚至,抹杀我”
说完,小女孩毫无征兆地伸手将她推向了身后的无边黑暗。
林诗然醒来,满身是汗,这是她第二次梦见她。
想起梦里小女孩的话语,她有些不解。
难道脱离苏家就是在抛弃以前的自己吗难道这不是拨云见日的开始吗为什么她会用到“抹杀”这么严重的词汇
林诗然烦躁地挠了挠头。
白日里,她根本没时间思考这些,她必须集中精力想方设法地为这个国家、为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百姓们做些什么,唯有夜晚,她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疗愈“伤痕累累”的自己。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不知何时,她居然会在乎虚无缥缈的梦,甚至将梦和现实交织,开始思考梦的逻辑性。
她觉得她一定是疯了。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白雪皑皑的大地,周围很静,静到她不知不觉出了神。
她想起了弗洛伊德在1899年出版的梦的解析里提到过,梦是无意识欲望和儿时欲望的伪装的满足。
那些黑暗的夜晚、那些独自舔舐伤口的夜晚、那些有着鞭子挥舞声音的夜晚,是梦魇,是她不想承认的过去。
童年。她一直在逃避的是童年。
这不是和苏家脱离关系就能一劳永逸的事情。
忽然,转念,这或许是黎明前的黑暗。
因为至少,
她开始和曾经的自己直接对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份更新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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