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抹淡月痕,照着早起赶路的他乡客。
朱厚照身骑白马,手持长鞭,奔驰在犹带白露的古道之上。在他身后,还有两骑随从紧紧跟着,马蹄蹬蹬,扬起红尘万千。
一路急行,直到一块刻有“宣府镇”字样的界碑映入眼帘,朱厚照方才叱咤一声,勒紧缰绳。
终于到宣府了,朱厚照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界碑,心情很好。作为大明的军事重镇,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地位卓然。
三个月前,爹爹提起选太子妃之事,朱厚照以一句“蒙古未灭,何以家为”顶了回去。挨了一顿打之后,爹爹丢给他一个任务,要他白龙鱼服去宣府一趟,暗访宣府军制改革成效。
如今宣府已经近在眼前,朱厚照有一中迫不及待之感,像层层云海中掩映着的朝阳,恨不能立刻跃出云层,将日光洒照整个人世间。
宣府与京师之差别,一如苏东坡豪放词风与李易安婉约词风之差别,走在大街上,建筑都显得粗犷些,装饰品几乎没用,乍一眼看上去,几乎分不清民居与军营的界限何在。
很奇异的,朱厚照格外喜欢宣府这样的氛围,有一中鱼入水的舒坦,就连迎面吹来夹杂着黄沙的风,他也觉得亲切。
随从劝道“小爷不如先在驿站安置,再出来探查不迟。”
朱厚照笑了一笑,翻身下马,将长鞭朝着随从一抛“你们先安顿好,我到街上逛逛去。”
他生来就是一副放诞不羁的性子,随从不敢阻拦,只是连忙吩咐另一人去驿站打点,自己则忙不迭跟在朱厚照身后。
这可是皇太子,若是伤着半点,谁都没法交代。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太阳升起来,照得人有些口渴。正是用早膳的时辰,忽然飘来一阵香气,使人精神一振。
香气拂鼻,朱厚照当即驻足,寻着那香气前行,来到了一家小饭铺。
小饭铺店门门板已卸,一个长辫子少女手持大勺,立在灶前煮汤。晨曦透过满是香气的白烟,落在少女侧脸,照见她脸上淡淡的白绒毛,水蜜桃一般美好。
少女的脚边还趴着一只黄狗,见有人来,很警惕的抬起狗头。
也许是食物的香气浓厚,朱厚照觉得肚饿,清了清嗓子,问“有吃的么”
少女头都不抬,吃力地搅动着灶上汤“开饭铺的,连吃的都没有,我还开什么门现在只有羊杂粉,要不要”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黄莺鸟儿,有中可爱的腔调。
朱厚照拣了一张离灶台最近的桌子坐下,笑道“要”
时间还早,小饭铺里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干活的却只有少女一人。
店里帘子后传来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声音“闺女,桶在哪儿我挑水去。”
“你别忙。”少女放下大勺,快步过去掀开帘子,对着里头人说,“水我早就挑好了,你药吃了么”
“吃了药。”
“那就歇着,实在无聊编点草鞋好了。”
少女叮嘱了两句,又回到灶台前,忙碌了一会儿,煮出两碗粉,因空不得手,喊道“劳驾,二位自己来端粉。”
随从已经站起来,却被朱厚照按了回去“你坐着,我去。”
朱厚照大步流星走向灶台,正要伸手去端,却被少女打了一下手背,力度很轻很轻。
“你这样端粉,非得烫手到碗砸了不可。”
少女抓起一旁的白色厚土布,递给朱厚照“喏,用这个垫着再端粉。”
朱厚照抬眸,瞧清了少女的脸,愣了一刹那,方才接过白色厚土布,闷头端粉。低头的时候,他的耳尖微微有些红。
一海碗羊杂粉,羊肉、羊肚、羊肝都切得薄薄的,鲜味全浸入汤里,香气袭人。吃一口粉,喝一口羊汤,那滋味,美得很。
这般美味的羊杂粉在前,朱厚照方才的一点少年绮思全然没有了,一心一意吃羊杂粉。
正喝汤呢,眼前的阳光被挡住,桌上摆了一小碗羊汤,忙活完的少女坐下,手托腮望着他,感叹道“你是外乡人罢吃东西的样子”
她歪一歪头,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似乎在思索一个恰当的形容词。
想到了,她的眉眼立刻变作新月一般弯弯的“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
朱厚照眨巴眨巴眼睛,这是除了娘亲之外,第一次有人说他可爱。
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不错,有眼光。”
少女被他这反应逗得笑出了声。
“喏,这羊肉汤送给你吃。”
黄狗在桌子底下绕来绕去,发出嘤嘤的声音。
“知道了,小黄。”
和狗狗说话,少女的声音特别温柔,她挑了一块碎羊骨头,丢给黄狗。
在宣府的这些日子,只要朱厚照有空,清晨必定会到这家小饭铺吃一碗羊杂粉。
一来二去,他和少女渐渐熟悉了。
少女姓刘,叫凤姐。因为她那瘸了一条腿的爹爹叫刘良,也有人按照当地风俗,叫她“刘良女”。家里还有一个在外头鬼混,很久不曾归家的哥哥。至于刘凤姐的娘亲,在生下刘凤姐的时候,就去世了。
家里无人撑腰,她生来又是个美人坯子,开门做生意,总有些恶心人说些恶心话,因此刘凤姐便养成了一副泼辣的性子,哪个鸟人胆敢讨她便宜,刘凤姐就敢抄起菜刀回应。
说起这些往事,刘凤姐的口吻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生来就遇着这些破事,有什么办法朝前看便是。”
刘凤姐扭头看朱厚照“你呢你爹娘都还好罢”
朱厚照道“都好,我爹是一个秀才,我娘性子和气,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对了,我的生辰是弘治四年九月”
不等他朱厚照完,刘凤姐端起碗就走,恼火道“谁要知道你生辰八字啊”
看着她的背影,朱厚照大笑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长长久久在宣府住下来,可夜里锦衣卫暗中送来的奏本一到,他便从这幻想中清醒。
他留在宣府的日子已经很久了,爹爹来信催他回去。
放下信笺,朱厚照望着煤油灯发呆。
回去是要回去的,可是他想带一个人回去。
对灯独坐,朱厚照越想越烦心,索性起身推开窗,让夜风进来。
漆黑的夜色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飞舞,明灭如星。
夜深人静,忙碌了一整日的刘凤姐将门栓上,打了水梳洗。
才散了头发,忽然听见有人叩门。这里民风粗犷,一般人叫门,都是用手掌砰砰砰地敲门,这样斯斯文文叩门的,刘凤姐只认得一个,她抬起头,瞧见铜镜里两眼含笑的自己,微微一怔,为何听到叩门声,她脸上就有笑意呢
真烦人。
门外那个烦人的声音响起“凤姐,你睡了不曾。”
刘凤姐慢吞吞的去开门“大半夜不睡觉,作甚”
“邀你看流萤。”
朱厚照左手右手分别提了一个布袋,等刘凤姐出来,他便将布袋松开。
一刹那间,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漫天流萤,美得惊心动魄。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萤火虫渐渐飞远,像飘在夜空中的银河。
许久许久,天地间重归寂静。
“这萤火虫哪儿来的”刘凤姐问。
“我亲手抓的。”朱厚照拉起衣袖,向她撒娇,“为了抓萤火虫,我给蚊子做了一顿好饭呢”
“痒不痒”
“有点。”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屋里刘良喊话“闺女,是谁啊”
刘凤姐顿了一下,才回道“是邻家女小彩,之前东西落在咱们这儿了。”
“那赶紧找给人家,这么晚了。”
“知道啦。”
刘凤姐与朱厚照对视一眼,无声无息的笑起来。
朱厚照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那我走了。”
“等一等。”
刘凤姐转身进屋,很快,拿出了一盒药膏。
“回去拿这个抹一抹。”
朱厚照回屋后,抱着那药膏睡了一夜。
临行那一日,朱厚照一如往常点了一碗羊杂粉。
人很多,刘凤姐在灶台、桌子、柜台之间穿梭,像只小蝴蝶。
吃完羊杂粉,朱厚照却久久未动。
等到吃早膳的人一个一个散去,刘凤姐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水喝“怎么今天不用去做训练么”
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叫朱寿低阶武官。
朱厚照抚了抚她肩上的一丝落发,道“凤姐,我要回家去了。”
刘凤姐手中的粗陶杯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放下。
“几时走”
“明日。”
她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祝君一路顺风。”
说着,刘凤姐起身就要走,然而朱厚照却拉住她的衣袖。
“我待我禀明爹娘,你可愿随我一起回家去”
刘凤姐回头看他,眸色复杂。说实话,以她家里的条件,要嫁一个武官,实在是高攀了。
“我不做妾的。”
朱厚照很认真地同她说“是朱寿唯一的夫人。”
“你说话作数么”刘凤姐轻声问。
朱厚照沉默了下来。
刘凤姐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笑了一笑,转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朱厚照常常坐的那个位置空了下来。
刘凤姐望着空荡荡的椅子,只觉自己的心里也空了一块。
忙碌了一整日,到傍晚,有一个面熟的武官进门,交给了刘凤姐一个木匣。
“这是小爷留给姑娘的,他说,此去若能说服爹娘,他日便以此为信物来接。”
夜深人静,刘凤姐坐在屋前,仰观天上的星星。
这么多颗星,到底哪一颗是牵牛星,哪一颗是织女星呢
她将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支镶嵌五色宝石金凤钗,这钗越贵重,她的心便越发沉甸甸的。
刘凤姐轻轻叹了一声。
算了,明日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