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言峰绮礼是个寡淡无味,相当单薄无趣的男人。
自律、克己、冷淡、寡言,几乎所有人类不讨喜的特质都汇聚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他自己并不觉得哪里值得旁人敬仰,倒不如说被人尊重惊叹的那一部分反而是他本人相当反感苦闷的问题关键。
可无关言峰绮礼个人的意志,单纯以圣堂教会以及他父亲言峰璃正的角度来看,那这个儿子当真是出色至极言峰绮礼残酷自虐的修行过程毫无疑问是圣职者的典范,毋庸置疑。
可这是正确的么,这是值得赞扬的么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正确、这就是同僚们眼中的优秀,那么身为最虔诚信徒的自己,经历过如此多的锤炼磨砺,为何迄今为止也不曾从中感受到片刻满足的欢喜
言峰绮礼二十多年的自我质疑还没有找到答案,圣杯便跟着赋予了他新的苦闷。
万能的许愿机为何会挑中他这种毫无理想与信念的无聊家伙,言峰绮礼无法理解。
跟着名为远坂莱的少女离开冬木市来到东京近郊,诚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刚刚成为他的老师那个男人远坂时臣和自己父亲的请求,但言峰绮礼不否认里面同样也掺杂着自己的私心。
事实上,他直觉觉得眼前少女的身份并不如何单纯,涉及到圣堂教会和魔术协会多年见的血腥争斗,作为执行者的言峰绮礼不是没有与魔术师打过交道,自然清楚这是一群完全不能用正常人类的伦理道德观束缚的特殊人物,倒不是说他们不曾拥有一般人类的温馨亲情,而是说这种感情对于他们来说,应当是最不需要的那一部分存在。
所以,太奇怪了。
言峰绮礼看着走在前面引路的少女,即使解释了年龄与外貌的问题,仍然有强烈的违和感徘徊不去。
远坂时臣对与区区旁系后辈的态度已经是超过认知的尊敬,更不用提那位连自己父亲都需要恭敬对待的黑发巫女,自始至终都是维持着错后少女身后半步的位置。
远坂莱的身份值得推敲,但并不是现在最着急解答的谜题。
这一路上声音寂寂,只有小路两边宽阔稻田中偶尔起伏的蝉鸣蛙叫,在维持了一路的沉默后,言峰绮礼没料到自己才是先一步开口的那一个“我们要去哪里”
“哎呀”小莱脚步不停,只是微微侧头用眼尾睨着他“你是这么耐不住脾气的性子吗”
“并非如此。”
言峰绮礼的声音仍然是沉稳冷漠的,“只不过您先前说的是集聚了不少人的成熟教派,通常来说,为了方便人员和资金的流动,他们都会设在一些大城市且交通便利的地方倒不是说这种地方没有,只不过大多都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小教派。”
“啊对了对了,”小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因为绮礼你是专业出身嘛,也难怪不过我们的确不是马上来处理他们啦,在这个地方我还有点事情需要交代,等我解决完后我们就去找。”
她称呼他的口吻相当亲昵,言峰绮礼只是稍微皱了皱眉,便很淡定地接受了对方的叫法,“所以不在这里吗”
他语气冷淡,倒也称不上失望。
“当然不在这里。”小莱理直气壮地承认了“我和远坂家主不一样,可是在很认真的尊重人类社会的基础规则啊。”
少女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言峰绮礼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一只停在墙头的黑猫。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我记得,在这边的传统,黑猫是不吉利的表现吧怎么,很在意吗”
少女没有回答,而是专注地盯着那只猫咪。
那只黑色的猫咪居高临下的看着小莱,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高高的卷着,明显尚未发育完全的身量纤细灵巧,是只还未彻底长大的半大幼猫。
言峰绮礼想了想,最终还是放下了手里替她拎着的行李箱,撸起袖子准备去驱赶那只半大的黑猫,猫咪原本惬意抬起的尾巴随着男人靠近的脚步跟着缓缓垂下,放松的躯体也微微拱起,倒伏耳朵,隐隐有些炸毛的趋势。
“绮礼。”
小莱忽然叫住了男人,语气很是微妙。
“你吓到这孩子了。”
已经快要靠近黑猫的男人停下脚步,“我以为小莱小姐的态度是因为反感这只黑猫请不要在意,虽然我是圣堂教会出身,但是也可以理解魔术师们奇奇怪怪的避讳和无聊的规矩。”
哎呀。
小莱有些诧异的一抬眉。
言峰璃正夸了半天老成持重沉稳可靠,结果这家伙原来是这种类型的隐藏毒舌性格么
他察觉到小莱有些变化的眼神,跟着停顿了一下,换了种说法补充道“我毕竟也已经拜远坂时臣为师,一定意义上你我也算得上半个同门,我应当称呼你一句师姐才对所以请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啊,这个我反而不太介意。”
小莱走过去,冲着猫咪勾了勾手,猫咪有些谨慎地看了一眼冷森森的言峰绮礼,怯怯对着小莱喵了一声。
少女叹了口气。
“过来吧,”她又勾勾手,语气愈发温和“俊雄。”
猫咪再不迟疑,三两步跳进了她的怀里,撒娇地喵呜喵呜叫着。
“原来是熟悉的猫咪吗”
言峰绮礼有些无法理解。
“嗯”
小莱勾着黑猫的下巴,手指慢条斯理梳理着小动物柔软的皮毛,含糊道“算是吧,是之前很喜欢的孩子。”
少女松开怀抱猫咪的手臂,黑色轻盈的生物便转身跃上她的肩头,稳稳地在那里站定。
喵
猫咪本应是相当受人喜爱的可爱宠物,可这只猫幽绿的猫瞳却不曾因为光照的影响而变成细细的一条,此时发出的喵呜声仿佛隔了一层不透风的薄膜,将苦夏酷暑的日头下始终吵闹不休的蝉鸣鸟叫隔绝在了某种存在之外。
喵
猫又叫了一声。
纤细,飘忽,诡谲不定。
言峰绮礼不由得蹙起眉头。
“走吧。”
然而被誉为天才的魔术师似乎对这令人隐约不适的细微变化浑然未觉,她脚步轻盈语调柔和,是寻常女孩子在触摸了柔软可爱的小动物后特有的甜软口吻,在另外一人的眼中,她像是被那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着,融入了某种未知的范围之中。
眼前的少女,似乎根本察觉不到的那种无法理解的恐怖与不可预知的危险。
言峰绮礼的理性驱使他张开嘴,但是他失败了。
年轻的神父保持着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沉默,看着女孩熟门熟路地绕过偏僻的窄巷和陌生的歪曲街道,最后在一户过分安静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
敲敲,敲敲。
少女白皙的手指曲起指节,轻快敲击着面前的门扉。
“伽椰子太太”
她叫着户主的名字。
蝉鸣声并未响起。
庭院之中,连风声拂过草叶的窸窣沙声也无。
言峰绮礼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他再一次试图开口,只是这一次还未等他出声,突兀地一声咔啦声打破了死寂的空气,少女的语气有种敷衍的惊讶“哎呀,没有锁门呢。”
她没有换上室内的鞋子,一双精美的麂皮小靴轻快踩上玄关的木质地板,那门扉之后是压抑黑漆的无光世界,言峰绮礼靠近几步,便忍不住在门口站定。
闻到了。
难以形容的腥浓恶臭,是大量血肉在无光的角落里安静腐烂的肮脏味道。
他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少女的步伐。
嘶嘶嘶
空旷无人的室内,隐约回荡着某种诡异的细碎声响,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带动着布料在地板上拖行蠕动,划过头顶上方的声音,徐徐在不远处的楼梯拐角处停下,再想去细细辨认声音的位置,对方却不再发出声音了。
咕噜噜咕噜噜
言峰绮礼循声望去,骤然色变
“请退后”
扭曲而畸变的苍白人体,凌乱的黑发之下是一张苍白而扭曲的女人头颅,那含混的水声是她因满口血腥无从发生而自喉咙里咕噜出来的声音,猩红的血迹自楼梯蜿蜒而下,被暴力殴打过后畸形肿胀的女人面容再也不见曾经的娟丽清秀,利器狰狞撕裂的嘴唇徒劳张开,不断地涌出污浊的血,声音破缝隙裂口碎而含糊,勉强能分清她在反复重复的词语。
小莱小姐
小莱小姐
苍白的怪物伸出关节扭曲的手臂,在这片刻失神的功夫,她染血的指尖就已经落上了少女干净的靴面。
那一瞬间,女人满是鲜血和伤痕的脸上露出了病态激烈的恐怖喜悦
那是邪祟之物。
那是最纯粹肮脏的恶念的化身。
诅咒、恶灵、妖魔、咒怨随便怎么称呼也好
年轻的神父眉头一蹙,黑键已经本能地滑进了掌中
“嘘”
白皙的手掌忽然按住了神父的黑键,少女侧过头来,神色有着男人难以理解的嗔怪。
“你吓到她啦。”
“”
言峰绮礼瞳孔骤缩,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神色自若的少女。
“你疯了吗”
“没有呀。”小莱语调轻快,微微皱眉“只是不希望你直接处理掉她呢,很可怜的呀。”
“这是错误的”
他压低声音。
“此等污秽,必须尽快处理掉”
“啊,是吗”
小莱歪了歪头,任由女鬼的手掌抓过她干净的裙摆,握住了她白皙的手腕。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少女反问道。
“因为丈夫扭曲的妒心而冤死,在此之前从未感受过父母的亲情旁人的友爱,因为一时的咒怨化身为诅咒,你要杀死她的话,那么是因为她是恶的一方要杀死她;还是单纯因为你需要证明自己的立场是所谓的善,所以才要杀死她呢”
小莱低低笑起来。
她看着言峰绮礼,有种他难以理解的意味深长。
“现在在挣扎的是我吗绮礼明明你自己也在迟疑不动手,也是完全可以的吧”
诡辩。
言峰绮礼想着,手中的黑键却无意识地放了下来。
毫无疑问,她说的话,是纯粹的诡辩,意图否定了他过去二十多年的认知,试图扭转他对善恶的理解。
那种说法,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我根本不想杀她一样
可是为什么
男人吞咽着干涩的喉咙,几乎无法遏制战栗的手指。
他会下意识遵从对方的话
他停手不过一瞬,恶灵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欢喜的呜咽。
小莱小姐
小莱小姐
您愿意来找了我吗
好高兴、好幸福
我是如此地爱着您呀
那声音透着奇异的幸福和难以理解的狂喜,污血已经弄脏了小莱的鞋子,老屋斑驳四溅的黑沉血污此刻变成了无数无光的黑洞,几乎快要将这屋子整个吞噬殆尽
而此时,小莱终于转过身来,她微微倾下身子,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面容肿胀的恶灵。
当言峰绮礼以为她在观察的时候,少女却忽然伸出手,覆上了恶灵的脸颊。
“真可怜呀。”
她低声说着,满是悲悯的怜爱。
“什么也没有感受过、什么也没有品尝过这人间真正的喜悦你究竟亲自尝过多少呢始终被人操纵误解的人生就这样荒谬地被强制结束了,很不甘心吧”
她语调幽幽,意味深长。
立于身后的言峰绮礼瞳孔缩紧,呼吸蓦地一滞。
小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早已无声变成了猩红的龙瞳,窗外残光映落墙角的少女侧影不知不觉间被扭曲成了类蛇般的细长影子。
恶灵战栗着,试图伸手去触碰那双陌生的眼睛。
少女笑意自在,恶灵污浊的血轻飘飘自她衣袖和指尖滑落,像是一滴浅薄的墨落入无底深渊,无法污染、无法侵蚀,更无法将她带入自己的世界。
然而小莱却主动伸出白净无瑕的手,稳稳托住了伽椰子肮脏的手掌。
“要我救你嘛”
她终于直起身,异域的降临者俯视着人间残秽,垂眸轻笑着。
“想的话,来求我吧。”
啊。
咒怨发出凄厉的悲鸣。
我请求您。
我请求您
求您救我
少女露出了愉悦的轻笑。
“乖孩子。”
她脚下影子的颜色无声变深,任由伽椰子的手自自己掌心滑落,不过须臾片刻,新生的咒灵便被安静吞噬入了影的深渊。
女人呜咽的哭声终于变成了满足的叹息。
仿佛是浓雾散开了一般,斑驳的窗户终于投进了应有的夕阳余光,此时墙角的影子早已重新恢复了正常,只是有一瞬间,似乎变化成了某个更加单薄纤细的女人轮廓。
小莱脚步轻快地走到窗台旁边打开了窗户透气,就连屋内腥浓腐烂的臭味也在瞬间消失,仿佛幻觉般从未存在过。
“这样就好啦。”
少女拍了拍手,抬脚走向了楼梯方向,“我上去收拾一下东西,然后我们马上走哦”
“啊嗯。”
干巴巴的回应后,言峰绮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这才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鞋尖的位置。
就在刚才,当那只恶灵呜咽着哀求出声的那一刻。
他也跟着迈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