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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忠心01
    傅秋锋只感一阵凉风卷过身边, 他连忙追上容璲,轻声道“主上,二楼那是国公府的傅景泽。”

    “朕知道。”容璲淡淡地说, “朕若杀了你三哥,你会生朕的气吗”

    傅秋锋脚步慢了些,落到了容璲身后, 低头道“臣不敢。”

    小二见到容璲,迎上来招呼,傅秋锋在楼梯口拦下他礼貌地笑笑“我们和先前进来的黑衣公子是一起的, 你去忙吧。”

    “哦, 那客官您请。”小二点点头, “二楼右拐第三间就是。”

    “我们方才在门外见二楼有人争执,是怎么回事啊”傅秋锋装作好奇打听。

    小二有点发愁, 小声道“那是傅小国公,这些天脾气大着呢, 小的们都小心伺候, 稍有差错店都要挨砸,您可千万别去看热闹啊。”

    傅秋锋谢过提醒,刚踏上二楼, 又听见傅景泽的雅间里吵闹起来, 容璲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并没进去。

    不知是哪个敢和小国公较劲的男人正和傅景泽对骂,声音年轻中气十足。

    “呸,别人尊你一声小国公, 在老子眼里你就是个屁你老娘把你放出来那会儿没教过你别惹老子吗酒楼可不是你家茅房, 让你满口喷粪脏了爷爷耳朵。”

    “你你敢打我一个三品将军, 我爹可是先帝亲封的国公哎呦你们这群废物都死了吗上啊”

    屋里随即就是一阵碗盘桌椅碰撞脆响, 傅秋锋走到门边, 从门缝看见了雅间杯盘狼藉的惨状。

    一个劲装打扮五官硬朗的男人抬腿踩着傅景泽的胸口,环视一圈倒的横七竖八痛呼求饶的跟班,耻笑道“废物你大哥当年战死沙场,你二哥也是进士,你家那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庶子,听说进宫见了陛下一面,就把陛下整的五迷三道,靠脸吃饭的本事这么强,有什么好笑的,不像你,你只会靠脸挨揍,国公府怎么有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

    傅景泽直翻白眼,那几个小跟班颤颤巍巍的说“大将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我们这回吧,我们这就送少爷回府。”

    “送回去之前,先赔偿店家损失,记得多赔几套桌椅,下次本将见了好接着打。”

    男人一脚把傅景泽踢到门边,傅景泽捂着肚子爬起来,鼻青脸肿的指着男人,半晌没憋出一句话。

    几人连忙扶上傅景泽,开门刚要出去,一双精致含笑的眼睛也正慵懒地扫过来,容璲堵在门前,嫣红的唇漫不经心的翘着,仿佛正等好戏落幕。

    “美人儿”傅景泽捂着脸,酒气才被揍醒五六分,定睛一看容璲,下意识出口一句轻浮的调笑。

    扶他的跟班脸色骤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嚎道“陛下饶命啊”

    不久之后,韦渊订的雅间里整整齐齐跪了两排人。

    打傅景泽的男人跪在前边,傅景泽一行跪在后面。

    容璲翘腿靠着椅背,傅秋锋和韦渊规矩地站在他身后。

    “傅公子。”容璲轻飘飘地开口,话音挑的很是愉悦,“跪着的那个傅公子。”

    “微臣罪该万死”傅景泽脸都白了,哆哆嗦嗦道,“微臣酒后失言,望陛下恕罪”

    “朕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人,朕非但不生气,还大开眼界。”容璲面色一寒,“齐剑书,让你的人把他们押进大牢。”

    跪在前排的男人蹿起来出门一招手,两个随行的禁军兄弟进来拽人。

    容璲一叫齐剑书的名字,傅秋锋就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崇威卫大将军,才二十三岁,从前在京城也是嚣张出名的二世祖,只不过后来参了军,去边关打了两年仗,稳重不少。

    “等一下,你不用去了。”容璲又随手点了个跟班,“去国公府原话转告襄国公,他的儿子光天化日图谋不轨调戏朕,被齐将军押走了,朕大受惊吓,现在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

    齐剑书的表情和跟班一样精彩,一屋子人都带走之后,齐剑书又尴尬地跪了回去,干笑道“陛陛下,哈哈,哈,您怎么在这儿呢。”

    容璲温声说“被爱妃整的五迷三道,出来透透气。”

    齐剑书“”

    齐剑书擦擦冷汗望向傅秋锋“呃,这位莫不是霜刃台新来的青年才俊”

    傅秋锋温声说“不,我靠脸吃饭。”

    齐剑书“”

    齐剑书欲哭无泪“臣错了,陛下,臣不该乱放屁。”

    “起来吧,齐大将军。”容璲把椅子挪回桌边,“都坐,一会儿就上菜了。”

    “谢陛下。”齐剑书站起来拍拍衣摆,直接抽椅子坐下,“原来这位就是风华绝代智勇双全的傅公子,幸会幸会方才多有冒犯,我是个粗人,傅公子千万别跟我计较啊。”

    傅秋锋点头还礼“齐将军不必挂怀。”

    酒菜很快上全,齐剑书倒了杯酒,起身举杯道“我从小野惯了,没规没矩的,傅公子多多担待,我先自罚一杯。”

    容璲没理他,把酒壶从傅秋锋桌边拿走,换成青菜和甜羹“喜欢吃什么就和朕说,若是菜色不满意,再喊人上来换。”

    “臣不挑食。”傅秋锋有些别扭,两双眼睛都在看着,他只好盯自己的碗。

    “陛下,您这次出宫,想带傅公子去哪儿玩啊”齐剑书好奇道。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容璲全程只望着傅秋锋,“是听戏,还是游园朕知道一家铺子,卖的都是手工打造的机关物件,也很有趣。”

    傅秋锋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有种奇怪的直觉,容璲的话依旧温柔,但他却时有时无的感到针扎似的探究视线,不知不觉便慢慢收敛了表情,摇头道“臣听凭陛下安排。”

    齐剑书还要再说话,韦渊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冷道“吃你的饭。”

    “我刚才在隔壁吃过了,就是来蹭点酒。”齐剑书讪笑,“你怎么有空出来,活儿不忙我听说御花园里那位牵连甚广,可惜昨天我不在,不然肯定去朱雀宫凑个热闹。”

    韦渊警告似的瞪他,齐剑书闭了嘴,安静没多久,又对容璲道“陛下,今天左右我也闲着,微服私访不嫌保护的人多,带我一个行不行”

    容璲的注意力终于从傅秋锋身上移开,端详了齐剑书片刻,笑道“带你也行,朕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

    “遵旨”齐剑书立刻答应。

    一个时辰之后,结账花光小半月俸禄的齐剑书拎着大包小包唉声叹气,容璲在前面对傅秋锋笑眯眯地说“去书市看看,然后带些吃食去西郊爬山如何沧沂山顶云雾蒸腾宛若仙境,更能远眺京城繁华,爱妃匆忙回京,应该还没在附近游玩过吧。”

    “是。”傅秋锋沉闷地答,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这千锤百炼出来的经验和意识让他焦虑不安,他跟着容璲到了书市,容璲甚至没在艳书上调侃他几句。

    反常,太反常了。

    傅秋锋心不在焉,容璲的亲密仿佛是在对别人伪装,直到出了城,他终于忍不住,犹豫地开口问容璲“陛下,臣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了吗”

    容璲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展颜一笑“爱妃想多了,你若有错,朕怎会带你出来,若是人多觉得吵闹,朕让齐剑书再退远点。”

    “是臣多心。”傅秋锋别过头,缓缓吐了口气。

    齐剑书当了一路苦力,累的够呛,他跟随在后,和韦渊小声道“陛下这次出宫,和昨日令我秘密调遣的一百崇威卫有关吗”

    “晚些主上用你时,你就知道了。”韦渊不冷不热地说。

    齐剑书是个话唠,有人就闲不住,他沉思片刻,又道“莫非涉及扬武卫扬武卫就驻扎在沧沂山下,许将军是陈老头的女婿,若是没事我看陛下都懒得往这边来。”

    “你少揣摩圣意。”韦渊不满道。

    “咱俩都是战友兄弟,我怕什么。”齐剑书抬手想拍拍韦渊肩膀,韦渊横跨一步闪开,他只好摸摸鼻子,继续道,“我也是跟过陛下一阵子的,我猜你们在扬武卫发现了什么罪证,而且不好调兵惊动陈峻德。”

    韦渊阻止不了他,干脆也就板着脸任由他唠叨。

    傅秋锋在前方隐隐听见齐剑书说话,他耳力过人,虽未刻意细听,但也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扬武卫,陈峻德。

    清凉的山风带来树丛和土壤的气息,远山灰绿的轮廓与白云相接,傅秋锋和容璲进了林间,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容璲脸上,傅秋锋不着痕迹地看了他几次,恍然发觉他蹙着眉,眼睛只盯着前路,并无愉快游览的心思。

    “陛下”傅秋锋刚想说些什么,容璲便一回头,扶着树干对落在后面的两人抬了抬手,转身回去轻声吩咐起来。

    傅秋锋自觉地放慢脚步继续上山,容璲很快追上,但齐剑书和韦渊则不见了踪影,傅秋锋这次没再问话,沉默着跟在了容璲身后,两人在杂草丛生的山野里跋涉到了半山腰,放缓了脚步边歇边走,渐渐看清了数丈远的繁茂枝叶渗下的一片跃动光帘。

    “前面是一片花田。”容璲说了爬山以来的第一句话,“朕幼时来过。”

    “哦。”傅秋锋应道。

    “朕凌晨爬到这里,在雾茫茫的夜间坐下,坐了一个时辰,然后看见晨光从那个方向升起,黯淡的山影一点点褪色,万顷云霞晃的朕快要睁不开眼,漫山遍野的金黄花瓣上,每一滴露水都装着一轮太阳。”容璲指着前方,试图给他描述自己仍然清晰的记忆。

    傅秋锋和容璲走到树林的尽头,迎面而来的风骤然吹起鬓发,豁然开朗的视野被一大片野花占满,仿佛没入一阵激荡的金色波涛。

    傅秋锋愣了愣,心口突然憋闷起来,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仍在无忧无虑扯着大人衣角的孩子,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久远前的回忆一闪而过,他低了低头,在这片壮美而苍凉的花田中咽喉发痛。

    “朕那时觉得,这是天地间最温暖,最广阔的地方。”容璲站在及腰的花田中,空灵的风声像回响在山间的呓语,携起一蓬细小的花瓣乍然拂过耳边,落在他发上肩头,他转过身朝傅秋锋招了招手,遍野的山光春色便都揉碎在他含笑的眼尾。

    “陛下。”傅秋锋跟过去,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微颤。

    “朕只问你一遍。”容璲伸手搭在了他肩上,“为何要入霜刃台,为何要追随朕”

    一种诡异的毛骨悚然让傅秋锋瞬间绷紧了脊背,他垂眸道“臣自认能为陛下分忧,不愿无所事事终其一生。”

    “只有如此吗”容璲放了下手。

    “是,臣对陛下绝无二心。”傅秋锋平静地说。

    “好。”容璲点头,“去对面吧,在这里看看日落。”

    傅秋锋完全没能松下这口气,他跟着容璲穿过花田,一身衣裳沾满了清淡的花香,两人在对面寻了块石头坐下,拿出带着的糕点和水囊,像真的是来春游一般边吃边聊,谈笑如常。

    时间在变幻的流云中缓慢渡过,天色暗下时,已经在附近转了几圈的容璲和傅秋锋终于准备返回。

    傅秋锋收拾了包袱揣走垃圾,一抬眼就见山下两个相近的方向燃起滚滚浓烟,他心下一惊“陛下,山下似乎起火了,咱们换条路快些走吧。”

    “不必快,我们是游玩,不是赶路。”容璲丝毫不慌。

    傅秋锋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之前听到的谈话,试探道“陛下,山下可是与扬武卫有关”

    “哼,你倒是敏锐。”容璲笑道,“朕带你出宫,来爬沧沂山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山下起火,朕有危险,最近驻扎的禁卫怎敢不来寻朕。”

    傅秋锋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他是要用自身为饵,引扬武卫前来,再让人趁虚而入抄了扬武卫的营盘。

    “陛下,此举未免太过危险。”傅秋锋不太赞同,“若许文斌真有反心,他手下的军士趁机对陛下不利该如何是好陛下若要查处扬武卫,为何不直接调距离扬武卫最近的骁龙卫和煜麟卫”

    “你知道朕如何当上的皇帝吗”容璲问道。

    傅秋锋在心里说了句杀太子篡位,但嘴上没动,微微摇头。

    “因为手握重兵的沈将军支持朕。”容璲随手摘了一把野花,一片片揪下花叶,“可沈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被北幽牵制,大奕兵马都在边防,朕手上只有三千崇威卫精锐护守皇城,其余什么煜麟卫骁龙卫鸣凤卫有旨则听,朕的圣旨还要经过门下,若朕大张旗鼓去查扬武卫,他们早就湮灭证据了。”

    傅秋锋闻言不禁沉默,无论是金銮秘史还是宫人所传,或者卷宗寥寥之语,似乎都不能完整的概括容璲到底是什么样的皇帝。

    他一直以为容璲有霜刃台为暗箭,数十万禁军为明刀,可以肆意而为,只是碍于陈峻德乃元老重臣不好下手,可实际上的容璲却处处为人掣肘。

    “朕如今只剩两个皇兄,他们即便杀了朕,也得再拥立一个傀儡皇帝。”容璲嘲讽地扯动嘴角,“说不定他们还比朕更有野心手段。”

    傅秋锋灵光一现,茅塞顿开“所以,您是故意装作不理朝政纵情酒色,麻痹朝臣,让陈峻德心生轻视,再寻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确实很聪明,朕不得不喜欢你。”容璲叹道,“韦渊是士族出身,朕即便怪他脑筋不够活络,缺了些随机应变的本事,但朕相信他永远不会背叛朕。”

    “臣也不会。”傅秋锋保证道。

    “是吗”容璲轻描淡写地反问,不等傅秋锋回答,他就快步拉开了距离。

    山上的黑烟越来越浓,傅秋锋和容璲换了条路下山,他扶着树干小心迈过一根枯枝,眼角突然瞥到一抹亮色,他警惕偏头,只见容璲头顶又浮起了明晃晃的兆字,把周围照的通亮。

    傅秋锋一把扯住容璲,凝神一听,远处似有脚步声,他拉着容璲慢慢后退,在容璲耳边小声道“嘘,有人。”

    容璲不甚明显地向他投去猜忌,又很好地掩饰起来,和他轻轻蹲到了灌木之后。

    傅秋锋屏息俯身,晃动的火光徐徐靠近,不远处走过两个士兵打扮的男人,提着刀,容璲按着他的后颈拉到自己身边,尽力让两人身形隐在树后。

    半晌之后,那两人渐渐走远,只有傅秋锋能看见的亮光也熄灭下来,他跪的有些僵硬,容璲的手揽在他腰上,手指压着侧腹,然后猝不及防抬手在他肚子上摸了一下。

    傅秋锋吓了一跳,幸好容璲很快就收回了手。

    “你好像胖了。”容璲说道。

    傅秋锋一怔“不会吧。”

    “看来是在朕宫里待的不错。”容璲意味深长地说,“朕也希望是真的不错。”

    两人起身继续下山,这次再也没遇见扬武卫,人马喊杀声逐渐传入耳中,夜色里树影幢幢,接近了山脚便能看见火把通明。

    容璲觉得位置差不多了,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号弹,点燃引线,一串绿光窜上天空,在夜幕中轰然炸开。

    不多时,一身衣服熏得乌漆嘛黑的齐剑书从林中赶来,腰上别了个远镜,抹了把脸道“启奏陛下,骁龙卫和煜麟卫已各派三千人马包围扬武卫,私造铠甲兵器皆已查获接管,大将军许文斌被中郎将孙立辉挟持,反抗负伤,孙立辉逃入山中,尚未追到踪迹。”

    傅秋锋琢磨半晌,明白个大概,他这个暗卫首领在挡刀替命和诬告陷害上炉火纯青,但他没参过军,其实不太了解行军打仗的门道。

    容璲叫上齐剑书下山,哼笑一声“许文斌反应够快啊,看来是将罪责全推给中郎将,届时只需认个失察之罪,也不一定掉脑袋。”

    “陛下,您到底布了什么计划”傅秋锋忍不住问道,他隐约看见山下几步一人的禁卫军,不时有策马而过的将士卷起一地尘土。

    “朕命一百名崇威卫连夜在山中清出几片空地,等到今日晚时以烽烟伪装山火,引扬武卫分兵上山。”容璲简单解释,“韦渊则急寻骁龙煜麟二卫将军,告知扬武卫私藏攻城重兵,意图在沧沂山杀朕谋反,情况紧急,没有圣旨也须派兵前来,正可杀扬武卫一个措手不及。”

    傅秋锋这回彻底听懂了,沧沂山下明如白昼,齐剑书跟崇威卫在山上点烟,脸上一块黑一块白,确实颇为狼狈,,三人一下山就有禁卫军迎过来,护送三人到了军中,一众将士纷纷跪下行礼。

    “同僚们哪什么速度啊幸好本将消息灵通救驾及时,护送陛下平安下山,要是等你们磨蹭完了,陛下有个闪失,你们都得掉脑袋”齐剑书表情一变,颐气指使地在骁龙卫和煜麟卫的大将军们面前大呼小叫。

    “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那两个大将军对视一眼,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也懒得跟齐剑书打嘴仗,单膝跪下低头汇报情况。

    容璲坐在抬来的椅子上,懒散地撑着额角,听了一会儿后问道“许将军呢他的手下造反,他不知道”

    “许将军夫人近日抱病,他常在府中照看。”骁龙卫大将军道。

    “那是近日造的”容璲指了指拉出来的投石车。

    “呃,这扬武卫军情,细节臣也不知,臣这就命人带许将军前来。”

    不多时,许文斌就被人抬了上来,三十多岁身材魁梧,上身只披着外衣,捂着草草包扎的胸口,费力的从担架上起来跪下。

    “臣糊涂,竟失察至此,有负陛下重托,连将士们被孙立辉收买都不曾注意咳咳咳”

    容璲看他一边淌血一边吐血,好像真情实感似的愧疚流泪,不禁一阵暴躁,他不在乎许文斌如何狡辩开脱,左右伤成这个样子,直接死了也合情合理。

    “陛下,许将军该受惩处,扬武卫也要细查追究,只是他伤势严重,是否先请大夫看过再说”骁龙卫大将军劝道。

    “爱卿说的是,国有国法,该如何处置,就等养好伤势,三司会审。”容璲下了令,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他弯腰掸了掸沾上灰土的衣摆鞋面,起身搭上傅秋锋的肩膀,“备轿,朕要和爱妃回宫了,接下来的繁琐事朕懒得管。”

    傅秋锋转身跟上容璲,他一直注意着容璲的动作,只见墨斗在容璲俯下身时顺着他的袖口落到了地上,借着草丛掩映,缓慢而明确的爬向许文斌。

    两人上了轿子,马车驶出一段路,傅秋锋掀开车帘,看见军中突然一阵骚乱。

    慌忙的人影来回跑动,有人高声喊道“许将军,许将军你撑住啊,快叫军医来”

    傅秋锋放下帘子,低头余光瞄向容璲,容璲事不关己般翘了下嘴角,悠然从发梢里拨出一片夹带的碎叶。

    “墨斗要怎么回来”傅秋锋有些在意。

    “它认得路。”容璲说道,“或者找韦渊搭个便车。”

    “陛下要回兰心阁吗”傅秋锋问。

    “不回去。”容璲笑望他,“我们一起去霜刃台。”

    “有人要审吗”傅秋锋精神了几分,“逃走的孙立辉有暗卫追踪吗”

    “是另一个人,夜里山路复杂,霜刃台没有擅长山中追踪痕迹的人,不一定追的到。”容璲坦言,“你有把握吗”

    “臣不会武功,自然也无法追上扬武卫的中郎将。”傅秋锋一脸真诚。

    “哼。”容璲低低地哼出一声,靠在车厢上闭起了眼睛。

    傅秋锋总觉得容璲今天似乎有意无意试探了他很多次,他仔细回想一番,也没想出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但若真有什么致命漏洞,想来容璲也不会好声好气和他说笑了吧。

    他如此安慰自己,等马车进了宫,两人一如往常的进了霜刃台,容璲先是去洗漱更衣,他在霜刃台没有多余的衣裳,只好把都是花粉味的外衫脱了去洗手。

    夜里的霜刃台只有廊下灯笼幽幽放光,两个值夜的暗卫站在正殿门口,面容掩在面甲下,一言不发的模样倒让傅秋锋找回了些许熟悉的感觉。

    “喜欢这里吗”容璲站在庭院里,和傅秋锋并肩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能为陛下效忠,臣自然乐意。”傅秋锋沉稳地说。

    “朕多么希望真是如此啊。”容璲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句,对傅秋锋一扬头,“去地牢刑室等朕。”

    “是。”傅秋锋不疑有他,夜里的地牢越发阴冷,他捋着墙下了阶梯走到刑室门前,那里刑架空着,并没有绑着谁。

    他静坐了快两个时辰,才听见门响,容璲和韦渊先后进来,反手带上了门。

    傅秋锋的直觉骤然开始叫嚣不妙,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迟疑道“陛下”

    “这是你录的杨淮的口供是吧。”容璲拿出一叠纸,朝傅秋锋展示了一下。

    傅秋锋又稍微放心,猜测是为杨淮的事密谈些什么“是,臣有何疏漏之处吗”

    “没有,非常准确。”容璲收起口供,韦渊走到了傅秋锋身后,左手搭上腰间剑鞘,“韦渊。”

    傅秋锋一惊,韦渊直接扣住他的肩膀向后一拖,把他按在了刑架上,扯过铁链紧紧绑住了他的胳膊。

    “陛下”傅秋锋惊疑不定,却也没有反抗,任由韦渊动手,“您这是何意”

    “这封家书,认得吗”容璲抖开两张信笺,笑容不再,眸光阴冷,如同看着拒不招认的犯人,“你若真是傅秋风,为何与这封他曾代写过的家书笔迹不同你到底是何人,接近朕是何用意念在你确实有功,朕不想对你用刑。”

    傅秋锋猛然一愣,寒意从脊椎霎时攀升扩散,如坠冰窖般哑口无言。

    这具身体,傅秋风的字迹,他竟如此大意,忽略了这最能暴露的一点,同样的一个人,笔迹怎会不同

    更想不到容璲竟派人去千峰乡查证了傅秋风从前的字,他看似相信自己,暗地里竟多疑至此吗

    傅秋锋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咬了一下舌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不动声色,仔细一看那封家书,字迹端正,但非常普通,文辞也并无可取之他很快又是一愣。

    这不是傅秋风的笔迹,和他脑中记忆并不相同。

    “这不是臣的笔迹。”傅秋锋眉头紧蹙,“陛下,这其中有误会。”

    容璲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收起那两张纸“这确实不是你的笔迹,这是朕让宫人随便写的,但这也只能证明你看过傅秋风的笔迹,是有备而来。”

    傅秋锋脑中嗡的一声,容璲刚才竟是在试探他。

    “现在这两张才是你原本的字。”容璲拿出真正的家书,展示给他。

    傅秋锋莫名有些低落,他扫过一遍,这次确实是傅秋风本人所写了,他偏过头,低声说道“那是臣从前为人代写信件时用的字体,臣不想引人注意,而且臣苦练过模仿笔迹,无论是何种字迹,臣都能写。”

    容璲将信将疑,让韦渊解开他的右手,拿了纸笔递到他手边“证明给朕看。”

    傅秋锋接了毛笔,没有犹豫提笔便写了与方才两封家书一样的内容,两种笔迹,分毫不差。

    “陛下现在可以相信了吧”傅秋锋写满了一张,韦渊端着信纸,看神情已然信了八分,毕竟傅秋锋没有易容,天下间哪有兄弟之外巧合长成一样的人。

    “你倒是多才多艺,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容璲看完之后,断断续续的笑了两声,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想要相信傅秋锋,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九死一生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再无退路,已经没有任何感情用事的余地了。

    “陛下,臣愿起誓,臣绝非蓄意接近陛下。”傅秋锋竭力道,“臣对陛下忠心不二,若有半点虚言,臣定受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毒誓有什么用,老天若有眼,朕求过他那么多次,为何全无回应”容璲凉凉地嗤笑,“绑回去。”

    “主上。”韦渊略有踌躇,“傅公子已说明理由”

    “韦渊,你是朕的暗卫统领,还是他的暗卫统领”容璲语气一冷。

    “是属下多嘴。”韦渊低了低头,还是把傅秋锋的手绑了回去。

    “朕只相信一点。”容璲在一面墙的刑具前缓缓踱步,估量着拿什么好,“人不逼到极限,是不会说实话的。”

    傅秋锋瞳孔微微一收,看着容璲从墙上取下一条鞭子,他又垂下了头,有些自嘲地闭了闭眼。

    他暗想自己不应该感到失望,是自己骗了容璲,身为暗卫,挨罚也是家常便饭,自古无情才是帝王,若容璲真信他三言两句的争辩,反而不是合格的皇帝。

    他不应该失望,他早该从大奕的迷障里爬出来了,在哪里都是一样,他一早就舍弃的感情,即便换了朝堂天子也不可能再捡回来,就算捡回一点,最终还是走向错误的结局,收获同样的痛苦。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为何人做事”容璲用鞭柄挑起傅秋锋的下巴,目光冷肃,“如实招供,朕或许能给你弃暗投明的机会,让你继续跟在朕身边。”

    “臣并非受人指使。”傅秋锋嗓音干涩,平淡地说,“臣只是不愿蹉跎一生,所以才想追随陛下,陛下若不信,便动手吧,臣哪怕还剩一口气,答案也不会变。”

    “好。”容璲眉头一皱,鞭子向下一划,挑开了傅秋锋的衣襟腰带。

    软鞭在空中甩出尖锐的响动,一瞬间的冷意过后,细密的刺痛才连绵炸开。

    傅秋锋咬了咬牙,表情不变,他对鞭法力道颇有心得,容璲这一下不过五分力气,打在胸口,又比腰腹易受许多,倒也称得上手下留情。

    “你没来霜刃台之前,朕亲手拷问过许多刺客案犯。”容璲握着鞭子伸手搭上傅秋锋的颈侧,指尖在后颈上蹭了蹭,“朕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那面墙的东西朕都用过,你若不是习武之人,没有内息护身,不说实话,今日是走不出霜刃台。”

    “臣句句属实。”傅秋锋闭目道。

    容璲点了点头“好,很好。”

    傅秋锋做好了熬刑的准备,身体上的痛苦他从不陌生,也没什么好恐惧的,容璲把手挪了回去,他突然感觉后颈泛起一点麻痒的疼,但很快这阵微不足道的疼就被更加剧烈的痛苦遮盖。

    傅秋锋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凌厉的鞭影反复落在身上,他的衣襟褴褛的敞着,血痕一道接一道的在白皙的皮肤上绽开。

    “爱妃,你这副模样,真叫朕于心不忍。”

    傅秋锋忍回一声低吟,咬住了下唇慢慢抬头,他看见容璲一甩鞭上的血,扔了鞭子,指尖压在他的锁骨上,逐渐加了力道,向下划在结出血珠的伤口,用力按了下去。

    “唔陛下。”傅秋锋靠在刑架上一寸也无法后退躲闪,“臣句句属实。”

    “朕叫了你那么多声爱妃,现在倒觉得亏了,朕还什么都没做,爱妃就变成嫌犯。”容璲笑盈盈地说,“不如在你昏死过去之前,朕补给你一个周公之礼如何不过你现在身份特殊,朕可不会有一点温柔。”

    傅秋锋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容璲身影奇异的模糊起来,他不知是自己精神不济还是冷汗刺的眼睛发花,他仰起头靠在了刑架上,艰难道“韦大人尚在,您不能”

    “扫兴。”容璲哼了一声,几步回手从炭火中抽出烙铁,火星溅到了半空。

    傅秋锋屏住一口气,灼热毫不犹豫的接近了身体,他闭眼不再去看容璲,先前对容璲手下留情那一点感怀也被焚烧殆尽。

    容璲将通红的烙铁印在了傅秋锋的腰侧。

    寂静的刑室内,只剩虚弱断续的喘息,容璲退后了几步,墨斗绕着他的手腕,一滴毒液滴落在地。

    傅秋锋依旧被绑在刑架上,只有一道泛红的鞭伤,目光有些涣散,无意识地紧蹙着眉。

    “韦大人尚在,您不能”

    韦渊听见他突然提起自己,倒有点好奇自己在影响了什么,看了看容璲“主上,幻毒毕竟无法操纵思想,如此下去,即便证实傅公子无辜,他恐怕也会心存怨气。”

    “若他真像自己说的那么坚定,朕又没真打他,有什么好怨的。”容璲捏着鞭子攥了攥手指。

    两人说话间,傅秋锋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用力弓下了腰不住喘息。

    韦渊上前一步,突然意识到什么,担忧道“主上,墨斗的毒不能主动制造幻境,只是令中毒者根据周围暗示和自己的念头编织而成,按傅公子的别出心裁,这幻境是否太过分了。”

    “我没有没有人指使”傅秋锋吐出一句支离破碎的气音,“陛下”

    “啧。”容璲把鞭子扔了回去,抱着胳膊走了两圈,“朕不明白他图什么,仰慕朕喜欢朕的脸朕吓唬他让他侍寝,他一百个不愿意,图朕的雄才大略呵,外面天天骂朕昏庸无道,他怎么就知道朕需要他。”

    “也许,是自恃才能,想一展抱负。”韦渊想出个理由。

    “什么抱负,当妖妃的抱负天下间岂有愿意主动挨骂的臣子。”容璲烦道,“朕就是不明白,才不敢信他。”

    两人说话间,傅秋锋的挣扎忽地一弱,渐渐安静下来。

    容璲转身看过去,却见一滴血砸落在地,他有些诧异,走过去抬起傅秋锋的下巴,呼吸猛地一提。

    “拿水来”容璲回头吼道。

    傅秋锋双目无神,两行鲜血溢出眼底淌了下来。

    “醒醒,没事了,只是噩梦而已。”容璲用拇指按上傅秋锋的人中,韦渊朝傅秋锋泼了一盆冷水,半晌过去,他才轻轻挣动了一下。

    “你到底想了什么东西”容璲解开锁链,傅秋锋无力的向前摔去,他连忙接住,“你到底为何如此忠心朕不明白。”

    傅秋锋咳嗽几声,尚未缓过神,哑声道“我十五岁时,已经死了”

    容璲一愣,他几乎在听到这个答案的同时就想起了傅秋风的母亲,那个三年前就病故的薄命女子。

    他的心忽地一揪,感同身受的苦闷起来,第一次为自己拷问某个人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