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辽东学院。
古朴典雅的书房之中,两名高冠博带的中年儒士正对坐清谈。
这二人的年齿相仿,皆四旬出头的模样;左侧的一人白面长须,姿貌清逸,身上透露著一股浓浓的书墨之气,不用说也是一位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才士;对侧的一人面容清瘦,颔下蓄著长须,深沉的双目与那一身一丝不苟的衣袍都显示出这是一个十分严谨的人。
这二人一人是现任的辽东学院院长管宁,另一人则是几个月前来到辽东、现如今在学院担任讲师的审配。
在蔡琰生下雷堰不久之后,蔡邕便辞去了辽东学院院长的职位,而后腾出精力去专心教导雷云的几个孩子
因此,学院院长一职便落在了更醉心于学术与教化的管宁身上。
一盏茶尽,管宁先是取过碳炉上的茶壶为审配添了一杯,而后道“正南兄昨日我写了一份申请文书,请求将兄台的职称再向上提一级,今日便打算将之递交给教育司了,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辽东学院的一切基本参照后世,教师职称自然也不例外,由高到底为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四个级别,每个等级都有对应的薪俸、奖金、退休金等一系列的待遇
“幼安兄一片深情厚谊在下心领了。只是这是否晋升的太快了况且,在下薄学寡才,供职未久,恐惹他人非议”闻得管宁之言,审配神色不禁一鄂,而后略略揖手道。
几个月前他刚刚入职学院的时候,管宁便给予他一个“一级讲师”的职称。两个月之后,他便由一级讲师晋升为特级讲师,这种晋身速度不可谓不快。
据他所知,不少人在学院供职了几年也还只是个二级讲师。
若是再向上晋升,那就是“副教授”了,只是评定和颁授这个级别的职称便需要通过幽州的教育司了。
“呵呵以正南兄的才识与能力,即便评个教授又何尝不可兄台就不必谦虚了。”管宁闻言微微笑了笑,“自从我担任这个不称职的院长之后,副院长的职位便一直空置,我看由兄台来出任便再合适不过了。过些日子我便去拜访裴大人,尽快落定此事。”
他之所以看重审配,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审配是当世名士,确实是一个十分有才干的人,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雷云的请求。
有关审配的一些事情雷云事先已经在信中向他详细述明,对此他也是颇有感慨;一方面他对雷云这位幽州之主求才若渴的做法感到由衷的钦佩,另一方面他也十分敬佩审配身上的那种宁折不弯、矢志不移的操守品节。
在这二人的身上,他看到了很多与他自身极为相似的地方
他一向淡泊名利,热衷于学术与宣教,喜欢无拘无束,因此迄今为止也一直坚持不肯入仕幽州。
而今,与他一同来到辽东的邴原、王烈都已经做到的郡守,而他却依然丝毫不为所动
当初若非雷云与蔡邕的再三的邀请与劝说,他根本就不会答应到辽东学院讲学。
这些年,雷云所做的一切他全部看在眼里,也察觉到此人的确是一个肯将天下贫苦百姓记挂于心间的人,也是一位足堪以擎天架海的贤德之主,因此他这才答应并接任了这个院长的职位。
他不愿意出来做官,那便帮雷云培养些人才出来罢,这也算是在不违背自己意愿的前提下来帮这个让人钦佩的年轻人一把罢
另一边,听闻管宁又是晋升他的职称,又是请他来做副院长,审配不由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此时此刻,他的心态很是矛盾和复杂
本来,随著袁氏的败亡,他这个袁氏的旧臣已经是心灰意冷,但是当他与家人踏入幽州不久之后他的心头却不禁又再起波澜
当然,这一切还要从他踏上前往辽东的行程之后说起。
从毗邻冀州的涿郡到幽州的首府蓟城,从蓟城到幽州的新都北京,从北京再到辽东郡的首府襄平,这一路上的见闻着实让他大开眼界
尽管他对幽州的各种奇异之事早就有所耳闻,但当亲身经历之后这里的一切还是大大的超乎了他的想象
在辽东生活了一些时日之后,他对这里的了解更加详细,也彻底见识到了这里究竟是何等的繁荣昌盛
这里商人的天堂
这里是平民百姓的乐园
这里是文人雅士、骚人墨客的理想之地
在襄平,各种的房舍、阁楼、园林等建筑井然有序,街道平整而宽阔,各种商铺、作坊鳞次栉比,各类商品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在沿海,一个个巨大的港坞之中人山人海,热火朝天,各类商船、客船穿梭往来,来去匆匆
这里云集了天下各州郡的商贩,各地富商大贾都在这里进出货物,然后再转运至各地发售,赚取差价以获取可观的利润
幽州货易兴盛,一切自然都是源自于幽州开放的商业政策;除此之外,一个清廉高效官府也为当今的盛况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想当初,当幽州大力推行“兴农、兴学、兴商”三条策略之时,袁氏内部不少人听了都在嘲笑雷云胸无大志,只想守住幽州过太平日子,甚至有人将之比作荆州的刘表,然而如今看来这样的认知却是何等的可笑
而今的幽州,比他所了解到那个幽州实力要强盛十几倍甚至是几十倍;尤其是辽东三郡,这里是雷云起家的地方,其繁华程度更是在其余各郡之上。别的不必讲,就拿物价来说,这里市场上一石麦子幽州新制,一石为百斤以幽州新币计价为二百余文钱,一斗稻米的价钱在四十文钱上下;一斤猪肉需十余文,一斤食盐只要区区一二文钱这在其它各州简直难以想象
民以食为天,丰裕的物产与低廉的物价使得这里的饮食文化极为丰富。在襄平最大的酒楼之中,一个人即便每日的膳食都不重样,要将这里的菜式全部吃上一遍也得两三个月
据说,这些新颖又别出心裁美味有不少还是从雷云的府中流传出来的,从中不难看出这位年年轻轻便雄霸一方的大诸侯还是一个醉心于美食的人。
他还听说,这位权倾一方的年轻诸侯本人便是一位精于厨艺的高手
有道是“君子远于庖厨”,这则关于雷云的传闻简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叱咤风云、杀伐果决的大诸侯手执盆勺究竟是何等的模样
除了烹调之外,据说这位燕公还精通酿酒、制糖、制盐、制茶、造纸、裁衣、耕种等种种技艺,还发明了算盘、象棋、牙刷、香皂等不少新颖而又实用的东西,对此他更是彻底的无语了。
不用说,就算这位哪一日真的不幸落败了,凭著这些个看家本领照样也能成为一方巨贾
坊间有关雷云的种种奇闻虽然让他感觉有些好笑,但从另一面也可以看出其对于寻常百姓的过活是何等的了解
他纵然不愿意承认,但心里也知道这位年轻的诸侯确实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好主子;与之相比,不但他的旧主袁绍远远不及,便是放眼天下也无一人能及
而今,在襄平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对于雷云与整个幽州的了解更加全面而深刻,一次次的冲击让他的心渐渐产生了动摇
由这样一个人统一天下有何不可到底是自己的名节重要还是尽快结束这乱世、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的盛世重要
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人之天下
君王如舟,百姓似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
这些话是雷云曾经说过的,一经出口世便迅速流传于天下,他自然也有所耳闻。当时想来他只觉得雷云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然而到了现在他才发现雷云不仅是这样说的,而且也当真是这样做的,这位年轻的诸侯真的是在尽心尽力为百姓做实事
在内政方面,其大刀阔斧,大力精简各级官府机构,任人唯贤,并设立了多重监察机构,使得各级官府变得清廉而高效
农事方面,其严禁权贵侵占农田,将土地无偿分予无田的百姓耕种;轻徭赋税,鼓励百姓开荒屯田,大兴水利,区区数栽便让整个幽州的百姓衣食无忧。
商业方面,其力排众议,大力振兴工商,制定了一系列有利于工商业发展的政策,使得幽州百业兴盛,八方客商云集,同时也让官府获益匪浅,有了充足的财力大展拳脚,反馈于民
文教方面,其大兴学风,设立了专门的负责机构,广建各级学府,明定学制,制定并逐步确立了考试取才的方式,使得天下广大的寒门之士有了一个晋身扬名和施展抱负的机会
此外,在其力倡之下,幽州官府制定了一部部堪称这世上最为公平合理的律法,更是有著强有力的执行机构;从上至下,不问贫贵,不分种族,有敢触犯法令者一概依律治罪,概莫能外,仅仅这一条这世上便很难有人做到。
在新环境的影响之下,而今的他在思想上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时下天下局势动荡,各方诸侯用兵争强就如同博弈一般,你来我往酣战正浓本来,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应该置身事外,应该心平气和地来静观棋局的演变,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随著他在幽州的时间越长,对幽州的了解越深,他的心中越是难以的平静
尽管他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内心,但是他的心中的确又生出了一丝意动。
是的,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此埋没一身的才华,他想再为昔日的抱负而付诸于行,他也想尽快结束这乱世、为天下的穷苦百姓尽一份心力;尤其是在充分见识到幽州强大的实力之后,此种念头更是不可自抑地涌上了心头
事实上,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精于棋道的观棋者,当见别人杀得难解难分之时自然也会有些跃跃欲试
“正南兄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见审配良久未语,管宁只得开口询问道。
“幼安兄,实在对不住,在下方才有些分神了至于兄台方才所言之事,我看还缓一缓罢;毕竟在下初来乍到,资历尚浅,如此迁升只恐难以服众”闻得管宁之言,审配当即抛开思绪,略略揖手道。
“呵呵我看正南兄是志不在此罢。”听了审配的一番话,管宁不禁笑了起来,抚须望著他道。
“幼安兄说笑了。”审配闻言心头微微一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也罢既然如此,此事以后再说罢。”管宁端起茶杯略略地品了一口,对此也不强求。
“幼安兄自你我相交以来,在下一直有一事想向兄台请教”
“呵呵,正南兄不必客气,请直言”
“在下与幼安兄虽然相识不久,但也深知兄台才德过人,乃国家栋梁之才。士者,齐家,治国,平天下当今时局动荡不安,天下士人无不伺机而动,或追逐于名利,或救民于水火,或隐身于名山大川故作高人之态,待价而沽,或栖身于山野林泉之间观时度世,厚积薄发幼安身负大德大才,若能出身为民请命,必能大展宏图,扬名立万,如此也不枉一身之才学”审配沉思了片刻,轻轻抚摩著手中的茶杯道。
“呵呵在下不喜约束,诸事随性,如此很难入公门任事。”管宁闻言笑了笑,“况且为国为民也并非只有出仕一途,而今我不是已经在为燕公做事了吗”
“幼安兄所言极是。”审配闻言,那清瘦的面容上立时也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人活于世间,还是遵从于本心为妥”管宁望了审配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这裴大人府上还是要去的,只不过这一回要去荐才了。”
“”审配闻言默然无语,心头却是无比的复杂。
过了片刻,他只是躬身朝著管宁揖了一礼,并未多言。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有些话其实并不一定要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