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原本做好了一段时间内都见不到钟毓秀的准备,没想到根本不必等,第二天她又来了。
从那天起,钟毓秀开始自己一个人上放学,而她父母居然真就由着她。她一下子变成了最自由的小孩,每天放学都要先到孤儿院来,写完作业再回家,平常也是有事没事就到孤儿院呆着。
许振每一次都亲自送她回去,希望能在途中碰上别的什么人,但总是事与愿违。
他也曾问钟毓秀,认不认识晋云康和傅恒两个人。
晋云康是她的青梅竹马,傅恒是她父亲的合作伙伴,按理来说,三人之间会有交集。
但可惜,小姑娘对晋云康只是有个印象,知道是自己同校的同学,和傅恒的交集更是还没发生。
在超务司情报处的资料中,钟毓秀和晋云康在幼儿园就认识了,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一路同校,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但从这个梦来看,直到钟毓秀上二年级,两人还停留在只是说过几句话的阶段,谈不上有交情。
这说明,后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彼此相识,然后才慢慢成了好朋友。
为了寻找这个节点,许振无奈接受小姑娘“爸爸”的称呼,花了大半年功夫和她打好关系,让她带自己到学校转了一圈。
但是不管他怎么说,小姑娘就是对晋云康提不起兴趣,他去学校的那几次,也从来没见过这个男孩。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下去,许振看着小道士和小姑娘慢慢长大。
小道士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上幼儿园、开始识字
小姑娘上了三年纪、四年级小学毕业,家里渐渐富有起来,但每晚放学仍是雷打不动地跑来孤儿院,写完作业再让许振送回家。
期间,许振曾做过百般尝试,但无论如何就是遇不到其他人。
这四年的生活也是平淡如水,乏味得很,似乎只能围绕道士和钟毓秀两人打转。
梦境来到第四年,终于生出了一点变数。
钟毓秀上初中了,小道士也要被领养走了。
领养小道士的是一对看起来很面善的夫妇,他们温文尔雅,举止有礼,皆是成功的商人。看上去,崔道仕会拥有一个不错的童年。
许振和他约定,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孤儿院,要时常回来看一看大家。这份约定不仅是为了四年的情谊,也是为了保持和道士的联系。
可惜小道士才只有四岁,刚开始记事,这份约定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还未可知。
小道士走后,保育员妹子感慨道“四年了,这每天过日子都像是在循环上一天,还以为一辈子都要这么过下去,没想到该来的变故还是会来。过一阵子,也会有其他孩子被领走吧。”
许振听完这话,一怔,“你说什么这四年的日子过得像什么”
“什么像什么”保育员莫名其妙道,“平淡如水,你是想说这个”
“不对,你的原话是,这四年每天都像是在循环上一天。”
“对啊,红尘俗世,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
许振恍惚道“虽然大家都这么过,可就算是生活琐事,也不意味着一成不变。这四年里,除了小道士之外”
除了小道士今天生个病明天闯个祸,生活略有些波澜之外,其他人全都过成了一潭死水。
他的日常就是学习,保育员的日常就是照顾孩子,孩子们无非是吃饭睡觉玩耍上学,钟毓秀则天天来孤儿院报道,再也没见发生别的事。
许振经历过人生梦的孤独,对这种情况适应良好,甚至下意识觉得,就该是这样的。
但转念一想,他如今不是幽灵,生活就算再平静,怎么能完全无事发生
就算其他人都是局外人,钟毓秀总该不同。
但她也像所有局外人一样,把四年过成了一天。
每日上学放学,来孤儿院写作业,再回家听父母吵架。如果放假,就全天泡在孤儿院里,晚上仍是回家听父母吵架。
这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虽然钟毓秀的年龄在长,课业在长,外貌和个子在长,心智也在长。
但她的人生,却好像是停滞的。
本该前进的人生,似乎打了一个死结,被迫在同样的事情里循环。
为什么会这样
许振曾经以家长旁听的名义,让钟毓秀带自己到学校转了一圈,学校里平平无奇,什么都没发生。
放学后她会到孤儿院,这期间也不会发生什么。
那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在钟毓秀回家之后。只有那段时间,许振不曾亲眼目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这天晚上,送钟毓秀回家后,他直接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
也考虑过找理由在钟家留宿,但他不知道多自己一个变数会不会让事情改变,所以还是选择待在门外,听一听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夜色深了,钟家父母吵架的声音渐渐歇了,万家灯火逐一熄了,城市开始进入沉眠。
半夜十二点多,许振听到了防盗门打开的声音。
他站在上一层,从楼道缝隙里往下看,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悄然走了出来。
钟毓秀轻轻关上门,细微的响动惊醒了楼道顶灯,炽光猝不及防从头顶洒下,在女孩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
黑暗的楼道,独一份的亮光,无声无息的女孩,仿佛构成了暗夜里一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钟毓秀下楼,如同游魂一样飘上街道。
一路看似漫无目的,却不出一丝差错地走到了孤儿院门口。
许振尾随在她身后,心里慢慢溢出了难以名状的震惊。
凌晨两点左右,女孩站在孤儿院门口,迎接她的却是紧闭的铁门和粗壮的锁链。
她无力地拍了几下门,发出几声闷响,伴随她细弱的喊声“爸爸,给我开门,我好害怕。”
门卫大爷睡得死猪一般,她敲了半个小时,大铁门都毫无反应。
钟毓秀的手垂了下去,转过身,默默往回走。
路过大铁门外一排绿色的垃圾箱,她停下来。
掀开其中一个盖子往里看了看,垃圾已经被下午的清运车清理走了。
踩着旁边的花坛,她钻了进去。
垃圾箱的盖子慢慢合上。
夜晚又恢复了清净,好似女孩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许振从藏身处走出来,望着发出抽泣之声的垃圾桶。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一切。
那天放学,只有小学二年级的钟毓秀,在大都市的车水马龙里无助地寻找家的位置,却阴差阳错找到了一家孤儿院。
她被院长送回家,在家门口听到了父母的争吵。
听到了父亲把她丢下是为了飞黄腾达,母亲把她丢下是为了寻欢作乐;听到了父母不肯离婚的原因不是为孩子,而是为钱财;听到了父母除报警外没有为寻找她做过任何努力;听到了父母谈论起大客户的事,转眼就把她抛在脑后。
也许那时候,年仅八岁的钟毓秀还听不懂这些话,也许她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品出了这些话的含义。但就是在这天晚上,钟毓秀产生了与其活在这个家里,还不如去做孤儿的念头。
半夜,她离家出走,来到孤儿院门口,可是大门却对她牢牢关着。
她叫门不应,也不愿意回家,就躲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仍然如常地上学,全世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昨晚不是睡在家里,而是睡在孤儿院外的垃圾桶里。
在现实里,对钟毓秀而言,这只是普通的一个晚上。也许在垃圾桶里睡了一夜之后,她就想通了,自己还是必须依靠父母才能活下去。所以生活回到正轨,这一晚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可事实上呢
她的人生,有某个部分,停在了这里。
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
许振刚一靠近,垃圾桶的抽泣声就停了。
换成了一种似乎期待、似乎害怕的,颤抖的呼吸声。
垃圾桶盖子翻下去,澄澈的月光泻进来。
钟毓秀抬起头,在模糊的光斑中,看到了许振的脸。
许振向她伸出手,“来,出来吧。”
“不要,”钟毓秀浑身都没有力气,小小声地说,“我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小垃圾。”
“你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垃圾,”许振把她抱了出来,“爸爸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