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段时日, 宁竹衣的父母便到了京城。
夫妻二人在京城置办了宅邸,先前已派人收拾过,随时能搬进去住。二人一到京城, 先命下人将自洵南搬来的行李放入宅中,自己则来豫王府拜访, 与许久未见的女儿相聚。
这一日的大早, 宁竹衣便仔细地收拾梳妆一番,满是期待地在红露居中等候上了。她坐一会儿, 便要出门张望一阵, 瞧瞧是否有婆子来报消息。
等到日头近天中了,才有个丫鬟喜气洋洋来报“宁大小姐, 宁夫人和宁老爷到了”
宁竹衣欣喜无比,立即带着山楂向豫王妃招待客人的春熙堂行去。
“父亲母亲”
未到春熙堂前,她便已叽叽喳喳地这般嚷着了。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的身影,简直如只兔子似的。夏日又热, 她跑出了薄汗, 额上还沾了几颗汗珠,看起来全无文静模样。
她还没停下步子,一声熟悉的呵斥声就传了过来“姑娘家家, 竟这样粗野地到处乱跑,像什么样子”
只见一个形容美丽的妇人自门后款款步出。她穿一身石湖蓝色罗裙,面容与宁竹衣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得端庄大气, 眼角边爬着一丝轻微的纹路, 显示她已非年轻之人。
一见到这妇人,宁竹衣便立刻萎蔫了下去,老老实实地放慢步子, 小步小步地向前迈去,装起了淑女模样,口中道“女儿思念母亲太过,这才失了分寸。”
说话间,豫王妃笑盈盈而出,道“阿芙,衣衣这样活泼的性子,何必扼着掐着我瞧着挺好呢。”
这立在门口的妇人,正是宁竹衣的母亲,韩氏,闺名唤作阿芙。
韩氏微叹一口气,道“王妃也知道,衣衣是要进宫的人。学了这大半年礼仪规矩,还学成这副模样,要如何见皇上呢”
豫王妃又笑起来“这有什么大不了便不进宫了。这京中的贵介子弟那样多,何必非得往宫里扎呢”
说话间,宁竹衣已经小步小步地挪进了春熙堂里。堂中的雕花黄梨木椅上,还坐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他四十几许的年纪,面庞斯文,留两搓小胡子,看起来很是儒雅,正是宁竹衣的父亲,宁江涛。
众人在椅子上坐下来,丫鬟又来倒了茶,韩氏这才正经地打量起宁竹衣来。片刻后,她满意地点头,道“坐姿像样了些,看起来没白学。”
豫王妃笑说“我请的蒋嬷嬷,可是全京城最好的礼仪嬷嬷呢,能没长进么”
与此同时,宁竹衣也在打量自己的父母。一别半年,父母似乎全无改变,还是从前那副模样,这让她放下了心。
宁家夫妇坐下来用了盏茶,接着便是一番寒暄,说起本次调职的事儿来。宁江涛在任上得力,很得皇上看中,才有了这次高升。如今他回了京,也是实打实的二品官了。此后在京中常住,还需上下劳心等等。
扯完了官场上的事,韩氏又说起洵南的生活来。“我到底是京城人,原本是不习惯洵南的,谁料想在那住久了,临走时还有些舍不得,总觉得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对我有情意似的。”
一旁的宁江涛见她伤感,便插嘴道“又不是不回去了。宅子还在,你要想去,随时能去。”
“那算了,”韩氏立刻答,“那地方清贫,还是京城好。”
闻言,春熙堂里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等寒暄过了,宁竹衣便领着父母去往自己居住的红露居,打算与他们说些体己话。
三人绕过弯曲小径,进了红露居的大门。韩氏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院中景色,赞不绝口道“王妃真是有心了,将你安排在这般雅致的地方”话音未落,韩氏便瞥到了屋内一张金灿灿的屏风,她的话瞬间卡了词了。
半晌后,韩氏才挤出一句话“她还是老样子呢尽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宁竹衣笑了一阵,让山楂搬椅子奉茶。等父母坐下了,她便老实地站到了韩氏身后,伸手给韩氏揉肩。
“先前一直没能在母亲跟前尽孝,是女儿的不是。”宁竹衣一边揉肩,一边很老实地说,“母亲旅途劳顿,女儿帮母亲松乏一下肩膀吧”
见她这么乖巧,韩氏露出满意之色,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边肩膀“这儿,揉得大力些。”
揉了好一阵子肩,宁竹衣这才咳了咳,试图提起正事“母亲,关于女儿入宫选秀的那件事”
听她这么开头,韩氏便轻笑一声,很是自负地说“衣衣,你便放心吧。母亲已经全帮你打点好了,只要你去参加选秀,就定能入宫。保不齐,还能捞个皇后做做呢。”
宁竹衣心底咯噔一下,连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氏瞥她一眼,道“与母亲说话,不必遮遮掩掩的。不做皇后,难不成做妃嫔那可有你的苦头吃的。”
宁竹衣心底为难,嘴上也犹豫起来。她支支吾吾道“其实其实女儿”
“其实什么”
“其实女儿,眼下已不想入宫了”宁竹衣的声音越来越低。
闻言,韩氏的表情微微一变。
“什么”她攥紧了袖子,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不想入宫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可是本家派人来说了什么”
女儿先前一直想着能搏一位天下最尊贵的夫君,要改主意,实在奇怪。莫不是同样要派女儿参加选秀的宁家本家暗中使诈
韩氏内心狐疑不已。
宁竹衣见她如此,连忙解释道“没有的事,本家从未对我做什么。我不过是自己不想参加选秀了。”
顿一顿,她自知理亏,低头道歉道“我出尔反尔,叫母亲白忙活一场,是女儿的错处。”
一旁的宁江涛也露出了迟疑之色“衣衣,好端端的,怎么又不想入宫了呢皇上眼下还未娶妻,也不曾有过妃嫔,又年轻英俊”
闻言,宁竹衣想起了黑漆漆一片的皇上,忍不住问“父亲,你亲眼面见过皇上吗”
“见过呀,六年前回京叙职的时候,远远地见过皇上一面。那时的皇上虽还未长开,却已是人中龙凤之姿了。”宁江涛纳闷地答。
“父亲,那时的皇上,黑吗”宁竹衣问。
“不黑呐”宁江涛说。
宁竹衣叹一声,指了指一旁一口漆黑螺钿的匣子,道“现在的皇上,差不多是这个色了”
闻言,宁氏夫妇都静了下来。
这口螺钿匣子,真的是黑得透彻,黑得明白。要是皇上的肤色是这样
没想到不过六年,皇上竟不是那个肤白儒雅的皇上了,难怪女儿对他芳心难动
但韩氏转念一想,做夫君的人最重要的不是相貌,而是为人如何,会不会待妻子好。更何况,肤色黑些,也有帅气的,有些人偏生喜欢这般肤色呢
于是,韩氏便张口又想劝“若是仅凭外貌便断言因缘,怕是不合适”
“母亲,这黑不黑的,其实我也不大在乎。”宁竹衣知悉母亲想说什么,便为自己解释道“我只是有了心上人,不想再嫁旁人了。”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脸陡然变得通红。
她在心底劝自己脸红什么要是不直说出来,那可就真得入宫了这样要紧的时候,可不能因为羞涩而闭口不言了
此话一出,宁氏夫妇都愣住了。
韩氏与宁江涛面面相觑。片刻后,韩氏才露出惊诧的神色,道“衣衣,你瞧上哪家的公子了”顿一顿,她又不安道“不会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这半年我不在衣衣身旁,衣衣又纯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要是来个心怀叵测的男人,把我们衣衣骗了”
说着说着,韩氏的语气就义愤填膺起来,仿佛宁竹衣当真已经被个坏男人骗走了似的。
“要是哪个混账骗了我们衣衣,我就和他没完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揪出来,让他知道我们宁家的厉害”
宁江涛见韩氏气得厉害,忙讪讪劝道“夫人,你别猜了,还不知道竹衣喜欢的是谁呢。”
韩氏这才稍稍顺了下气,半恼地说“是哪家的公子竟叫你愿舍了宫中的富贵。”
宁竹衣愈发不好意思了。她把头垂得很低,声音轻轻道“是豫王世子。”
韩氏第二次愣住了。
片刻后,韩氏露出了恼火的神色“好呀,阿辰次次见了我,都亲亲热热地喊姨母,我还以为是当真与我亲近,原来是有所图谋前些日子阿辰还给我写信,问我浔南天气如何,说王妃分外想我。我还寻思怎么近来他待我如此殷勤,原来都在这等着呢”
韩氏的脾气,这是说来就来。宁竹衣小吓一跳,说“母亲,世子他不是挺好的吗母亲怎么不大高兴呢”
韩氏道“他好是好,可他瞧上了我闺女,还不和我明说,偏要打着太极,说他是为了王妃的缘故才讨好我,这能不让人恼吗”她瞥一眼宁竹衣,又说“世子和王妃娘娘在哪呢我去探探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