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进得并不快。
因着顾铮身体仍是不好的缘故, 生怕快些就颠簸得吵醒好不容易睡下的他。
他们并不知晓终点,只是一路向南而去。
萧云谏有几分无奈,他依稀记得刚入梦时
他为了探听消息, 随口胡诌的自己便是从南边边陲小镇而来。
如今却又再次回去南边,那个自己所谓的“家乡。”
夜路并不好走。
除却深坑险情, 还要提防着豺狼虎豹。
荒凉的树林中, 偶尔穿堂而过的是那不符合这深夏的寒风。
就连在外面驾车的萧云谏, 都战栗一下,对乳母说道“麻烦帮我寻一件外衫。”
乳母应声,又同样给怀中的顾铮添了一件。
她几分踌躇, 掀开帘子往黑漆漆而又阴森森的林子里望去。
车辙印压过树叶枝条的声音咯吱作响, 可却掩盖不住后面人的脚步声。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萧大人, 他”
萧云谏随口打断了她后面的话语“唤我云谏便可。”
“云谏。”乳母改了称谓, 仍是道, “他还一直跟着我们。我们有车架, 可他却是靠着双腿双脚的。他还受了伤,又吃了那假死药”
萧云谏许久未曾言语。
沉默中却衬得车辙声愈发得重了起来。
蝉都是在地底下蛰伏七年,才爬出土来, 用生命嘶鸣七天。
凌祉难不成,也要做这人世间的蝉
乳母见萧云谏不动声色,知是自己又讨了个没趣儿。
她放下马车上的帘子, 哼着绵长的小调哄着顾铮。
萧云谏听着那婉转的曲调,也忽的静下了心。
他如果再早些心硬几分、想明白多些,就没有今日凌祉非要跟在他们车架之后饿事情了。
凌祉亦步亦趋地跟在萧云谏的车架之后。
他没有马,没有魔力、灵气。
唯独只有自己的双腿。
他的脸上已是分不清汗渍还是血渍,稀里糊涂地混作一团。
眼白中赤色遍布, 唇色也有些发青了起来。
可他还是固执地跟在萧云谏身后。
仿佛也许下一刻,萧云谏便会转头一般。
他的身形有些晃悠,总归是凡人躯体,耐不得这燥热与疲累。
眼前却也有些模糊,脚步虚浮,都慢了几下。
只不过一瞬,他的眼眸就又恢复了清明。
指尖深深掐进自己的皮肉之中,用疼痛来维持着自己的步伐。
萧云谏的耳朵动了动,却是听见凌祉的脚步依旧拖沓着跟随。
他心中一个郁结的疙瘩,怎么也抚不平、解不开。
他思虑片刻,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却是向乳母问道“对了,我尚还有一事不明”
“你是知晓扶英计划的。她从头到尾,只是想要坐稳那个位置,她并没有真的想要嫁给穆恕戎。她又怎么会”
乳母一怔。
她倒没有在意萧云谏唤的是女皇陛下,还是扶英。
只是不知该如何将这个真相讲给萧云谏听。
她总觉得萧云谏对待陆扶英的感情并不简单。
可却并非那深深的儿女之情,仿若只想要陆扶英得到她喜欢的、想要的一样。
更像是一位兄长,守护着女皇陛下。
她踌躇许久,都等到萧云谏叹然道“若是不方便”
“萧大人云谏。”乳母深吸了一口气,又道,“那日在福宁殿,穆恕戎对着女皇陛下说若是她非要认为小皇子是自己所杀,那他便还给女皇一个孩子”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可萧云谏却是猛地顿时勒住了马的缰绳。
只那一瞬间,他便明了了乳母话中的意思。
只是,他不敢再想象。
更不敢去问
为什么没有人去救扶英
为什么在此之后,扶英会选择让他做皇夫,和他同气连枝,而不是杀了他。
他害怕。
害怕若是自己真的问出了口,得到的那个答案,才是自己真正害怕的。
他的面色沉重得比夜色还要漆黑,可眼眸中依旧是满满的恨意与杀意。
他一口银牙咬得嘎吱作响,愤愤道“我回去杀了他”
穆恕戎这个禽兽
他一定要杀了他
不管扶英如何,穆恕戎一定要死
顾铮被他突如其来的停滞与激动的话语吵醒了,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看了他一眼,奶声奶气地道“师父”
萧云谏的怒气瞬间土崩瓦解,他朝顾铮伸出手去,将顾铮软乎乎的小身子抱在怀中。
他的下颌顶着顾铮的颅顶,轻声说道“唤我舅舅吧。”
顾铮不明就里,可仍是乖巧点头“舅舅。”
他如今最最重要的事,依旧还是抚养顾铮成人。
那是扶英对他最后的嘱托。
也许只待顾铮稍长几岁,此事风头过去,一切皆为安定。
他再去杀了穆恕戎那个禽兽
凌祉不知他们缘何突然停了下来,心中方起了欢喜。
可却立马变了担忧。
他快走两步,连忙到了车架前面,问道“是怎得了出了何事竟是这般惊慌地停下。”
萧云谏抬眼看他
他略显气喘,汗液自额角滚下,落入他包好的伤口之中,浸湿了一大片。
翻起来的布,露出底下的伤口位置。
已是红肿了一大片。
乳母惊了一声,忙道“凌大人,我帮您换下这布吧。”
凌祉却是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望向萧云谏,眼眸中带着几分期许。
萧云谏硬生生地别过脸去,道“看我作甚”
凌祉即刻便了然他心思,只道“那便不必麻烦了。”
萧云谏如鲠在喉,如同被捏住了软肋。
他还是多几分心软。
虽是先头看着凌祉割烂了自己脸颊时候,有过厌恶与恐惧。
可到底,他是悲悯众生的神祇。
他不能坐视不理。
他如是这般告诉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劳烦乳母了,替他换下吧。还有”
他望向凌祉那一张在月下被衬托得朦胧好看些的脸,又道“车上也算有点位置,不过明日到了城镇,便不要再与我们同行了。”
这是他给凌祉最后的通牒。
仿佛也是下给自己最后的通牒。
凌祉脸上笑意牵扯了伤口,他却一丝疼痛都不知。
他没有挤进车厢,和顾铮二人在一起。
反而坐在了萧云谏身侧,陪他纵着马。
萧云谏瞥他一眼,道“那我便进去休憩了。”
凌祉眼眸一垂“你便不怕我将这马车,再次赶回都城去”
萧云谏拍了拍唇颊,眼中也带了些许困意“你会吗”
“我不会。”凌祉深深地看着他的双眸,情真意切地道。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皆不会。
他再也不会背叛萧云谏,再也不会对萧云谏半分不好了。
纵使萧云谏言说,只让他随到下个城镇。
他也会有旁的法子,赖在萧云谏的身侧。
萧云谏终是没有回到车厢里睡,只是环着手臂倚着车厢。
他睡得并不深,只是阖着双眸闭目养神。
凌祉余光瞥见他的睡颜
他的面庞洁白如美玉,眉眼工整得就像是一副水墨画。
浓淡适中、岁月静好。
眼角下猩红色的泪痣恰如其分地点缀了他一张容和的脸。
为其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可那只有八分像是自己回忆中的阿谏。
他的目光勾勒着萧云谏的一张脸,将他的轮廓模样完完整整地刻在了心底。
“你在看什么”萧云谏仍是闭着眼睛,却直直地戳中了凌祉。
凌祉虔诚地道“看你。”
倒是直白。
萧云谏心中暗道一句。
“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罢了。”他呵了一声,微微换了下姿势,“若是想看美人,你倒不如寻个镜子,瞧瞧自己。”
凌祉仍是执拗地道“这不一样。”
萧云谏眯着眼睛,指尖在自己脸颊轻磕了两下。
缓而,又道“是不大一样。毕竟这张脸,你也是记了数百年的。”
凌祉一滞,久不能言语。
萧云谏总能寻到那最合宜的语句,恰巧将他深埋心底,最不愿直面的事情挑出来,又扔在地上,赤裸裸地展示给他看。
他长长叹息,却是仍噙着笑意“是。但是如今我搁在心底的人,是从前救我一命的恩人,是无上仙门的师侄,是现下坐在面前的风神。”
萧云谏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心顿了一瞬,身上却有些发寒。
好似这还是重逢之后,凌祉第一次这般直白地言说自己心底的欲望。
说得是
全部的他。
凌祉就这般情真意切地说道,目光却是偏颇了一隅。
他不敢逼萧云谏,更怕逼萧云谏。
他唯恐会将萧云谏推得更远。
战战兢兢的藏着掖着。
如今虽是说了出口,可却又多了几分胆怯。
不敢听萧云谏的答复,不敢看萧云谏那双澄澈的眼眸。
也许说出来的便又是剜心的话语。
看见的亦是满目的厌恶。
他不再言语,萧云谏更是不会回复。
天边蒙蒙擦亮,一轮红日自远山跃出。
薄薄的雾气将这树林与山峰化作一体,美轮美奂地搁在眼前。
凌祉停下了马车,萧云谏也下车伸展了躯体。
乳母将顾铮唤醒,给他喂了一点水和干粮。
“真美。”萧云谏眺向远方,“日后,可能也见不到姜国这般的美景了。”
乳母给顾铮沾了沾唇角,笑道“怎会,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况且陛下拥有了所有实权,姜国亦会收复所有失地。”
萧云谏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只有他与凌祉方才知晓,此话说的是,姜国只梦中存一世罢了。
修整过后,便有继续前行。
终是赶在晌午之前,抵达了一座名唤鱼乐的小镇。
顾傲霜所予的金锭子,如今派上了用场。
他们不敢整块的用,已是凿了几块分成散碎的,当做自己的餐费旅钱。
可即便如此,仍是叫鱼乐镇上的人们震惊良久。
客栈的小二端着菜,颤颤巍巍地接了餐费与打赏,忙不迭地道“客、客官,不必这么多的”
萧云谏一笑,只道“麻烦了,再帮我们寻三间客房。”
小二这才应声去做,又跑去和掌柜嘀嘀咕咕地耳语了许久。
凌祉面色凝重,将他们的包裹抱在了怀中,轻声道“如今财已外露,恐生祸端。”
乳母听罢,也是惶恐。
独萧云谏一人道“我瞧着,应当不是坏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桌上又多添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
小二挠挠头“客官,那钱还是给得多了些,我们掌柜便做主,给您又做了两道菜。还有,您也要小心些,莫要让有心之人瞧见了。我们鱼乐镇虽是民风质朴,可旁的地方却不一定了。”
萧云谏笑着点点头“多谢。”
他将筷子平齐,为顾铮的碟中夹了些许菜,又道“快些尝尝吧。”
待吃饱喝足,众人皆是有些困顿。
昨日一天一夜的担惊受怕,让所有人都身心俱疲。
要了热水浴桶后,萧云谏转身上了楼。
他直言道“铮儿还是先随我同住吧,总是心安些。”
乳母也应声。
凌祉更是无异议。
等热水来了,他将顾铮扒光搁进水里。
顾铮咯咯地笑着,还同萧云谏打起了水仗。
只是哄他睡觉之时,他却是睁着眼睛问道“舅舅,那我以后,见不到母皇了吗”
只这一句,萧云谏的情绪却是如崩塌的山石,无助地滚落、重击。
是啊,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皇了。
他抿着嘴,轻轻地替顾铮掖好被角。
红着眼眶拍着他入眠。
等顾铮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起来,他却是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侧的窗户,趴在上面若有所思。
窗外正对着的是一条小溪,潺潺流水声叫他的心宁静了许多。
他从未想过,他进到这个梦境中
竟有一天会出不去。
会要养育着扶英梦中的孩子,看他长大。
会再和凌祉困在一起数十年。
他用衣角蹭了蹭眼角,方才吹进了沙子。
才会听罢顾铮的话后,这般难受。
其实不论是姜国,还是这鱼乐镇,皆是世外桃源。
方才饭后,小二还拎了一定长斗笠来,说是要给凌祉。
他憨厚地挠挠头“客官,我不是说您生的怎样,只是我怕您会有些旁的担忧。”
处处为他们所想。
便只是因为他们多给了一丁点的钱财。
萧云谏撑着下颌,望着小溪中漂浮着的莲花灯。
“留在这里也是不错。”
他轻声叹道,只是这里离都城近了几分。
不过,也许旁人更会思索,他们并不敢留在此处。
他心底里敲定了注意,面容上便多了几分笑意。
只余下一项,他如何撇了凌祉去
乳母住在他的对面,而右侧却是凌祉的房间。
他刚瞥了一眼,就听吱呀一声
正巧与推窗探头的凌祉,四目相接。
他几分窘然,却立即僵了脸上笑意。
凌祉却是多了惊喜,可遮遮掩掩的,只问“你可想好,在这鱼乐镇停上多久”
萧云谏听着这莫名的问句,心中却顿时有了主意。
他缓缓地胡诌道“兴许两三日。我想着,需得让铮儿休息好些,再换个宽敞的马车,备些路上干粮。再往南去,又不知路程如何了。”
他刻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凌祉,便是故意要将这信息都塞给凌祉。
言罢,他却是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喃喃道“我怎得全说了出来”
凌祉颔首,又道“那我”
萧云谏倏地勉强笑了一下“时辰不早了,早些歇着吧。”
他没一丝犹豫,哐当一声便合上了窗户。
好似真的是在懊恼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语一般。
只他背过身去,却是笑得像是一只偷腥的猫儿。
就是他再为凌祉设上一局,他会不会第三次掉入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多写了点就多更一点吧
困死了,昨儿也没写小剧场
小剧场
萧云谏我再来一坑,看看凌祉掉不掉的进去。
凌祉一脚踩空,啪叽咚,掉了下去。
萧云谏摸摸下巴看起来多少次,他还是会掉进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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