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心心道一声不好,连忙将手松开,举在头顶,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
只见宋逾白正一手半遮在肩膀前,另一只手将那布条飞快地藏在身后,贝齿紧紧咬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转过身去。”
夏无心不敢造次,当即回了个头,险些扭了脖子。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听得夏无心耳垂发烫,方才一瞬间看见的肌肤如今都出现在眼前。
没有衣衫遮挡的肩背更为纤细嫩白,活像是刚刚剥了壳的鸡蛋,锁骨处还沾着一些晶莹的砂砾,和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再往下,衣衫破碎地包裹在身前,半遮半掩。
夏无心狠狠拍了自己脑门儿一下,便听得身后的宋逾白倒吸一口凉气。
“抱歉。”她连忙说。
宋逾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嗯了一声。
夏无心这才回头,只见宋逾白已经整理完毕,如今正裹着夏无心的外衣,蜷缩成了一团。
从她的角度来看,小得出奇,方才的猜想再次盘绕在脑海中,难不成,宋逾白这般不愿让人看到她的身体,是因为,她原本就是个女子
想到这里,夏无心一怔,只是她还有些疑虑,世上哪来那么多女扮男装的人,有她一个,便已经是十分稀缺之事了。
这种问题也不好开口询问,夏无心一阵郁闷,心中偷偷道,如果宋逾白真的是女子,她会如何。
眼前精致的面容和梦中的女子合二为一,柔软的身体贴在怀中那一瞬间的悸动,让夏无心整个耳朵都开始发烫。
“女王她,怎么样了。”宋逾白忽然开口,像是有意岔开话题,打断了夏无心混乱的思绪。
夏无心摇了摇头,回想起方才水中充满暴戾之气的自己,顿时有些心虚。
那时她看见宋逾白受伤,过于愤怒,似乎变了一个人,在这之前,她虽然行事乖张了些,但从未真的想生生拧断别人的脖子。
而方才,她是真的,起了杀意。
“被我打退,不知是死是活。”夏无心摸着脑袋说。
宋逾白抬眸,盯了夏无心半晌,后又道“没有是死是活,她已经死了。”
夏无心听她这样说,连忙凑近,好奇地问“先生,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水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嗯。”宋逾白颔首,将外衣裹得更紧了些,眼神飘向了面前倒映着星光的大海,“那时还是,几百年前。”
“水族的秘闻六界皆知,但是无人真的见到过这个古老的种族,只听说他们的内丹可以提升修为,皮肉都是珍宝。”
“甚至当年鸿钧老祖消失于世间之前,留下的法器盘古幡,也传说安葬在了北海之中,故而千百年来,一直有人想打探水族的消息,但都无疾而终。”
“直到百年前,北海忽然掀起狂风暴雨,风飓连着刮了几日,周边的房屋和渔民尽数被卷入海底,水族自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故而我刚见到水族之人的时候,便十分疑惑,只是幻象太过真实,我以为是当年的消息出了差错,水族根本没有覆灭,不过是隐居于世间。”
“所以先生那时说的有蹊跷,便是这个”夏无心问。
“对。可是后来我看见那个所谓的贵客男子,终于明白,当年在海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宋逾白一直平静的眼眸里,到底是出现了一丝不忍,顿了顿,才继续道“水族虽然惧怕外人,但民风淳朴,对于闯入海底的外人并不排斥。所以那日你从怪鱼口中救我的场景,其实早已发生过,只不过那时被救的人是女王,而救人的,便是那个所谓贵客的男人。”
夏无心听她娓娓道来,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什么剜她内丹,灭她水族,夺她法器,都是那个男人做的”夏无心惊讶过后,心中满是恶心。
“应当。”宋逾白说着,藏在衣衫下的手慢慢攥紧,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点没有告诉夏无心。
那个男子,她见过。
夏无心狠狠朝脚下砸了几拳,心中既是难过又是愤怒,她虽然知道人有善恶,但是怎么会有人能够无耻到这种地步。
想那女王靠着一缕幽魂怨念,残守海底百年,如此疯狂地想要寻仇,也可以理解了。
二人一阵沉默,聆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各有各的心事。
“对不起。”夏无心忽然道,她颓唐地坐下,同宋逾白并排坐着,“不仅没能找到法器,还害你又受了伤。”
宋逾白头微微一转,眼神却没有动,看着大海道“无妨,若是你不来,我早晚也会试试。”
“更何况,如今你受伤和我受伤,同我无甚差别,倒不如光让我一个人来,还少了一份痛楚。”宋逾白淡淡道。
话虽如此,但她不得不承认,对于夏无心,她开始心软了。
或许早就。
这并不是件好事,宋逾白微微阖眸。
夏无心还想开口问问关于她身份的问题,努力了半晌,刚憋出个“你”字,就听宋逾白开口“其他的,莫要多问。”
夏无心哦了一声,捶打沙子的手更用力了。
过了不知多久,天边终于开始泛白,远远望去,天光像是和大海连成了一片,夏无心翘首望着朝阳升起的方向,不由得呼喊了一声。
“还是人间好。”若不是她不能流泪,还真想热泪盈眶。
远处躺在地上上睡了一晚的池摇,终于是将头从沙子中拔了出来,神情懵懂,跌跌撞撞起身,冲着夏无心凶道“夏无心,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我好歹也将你和宋先生拖上了岸,你便放任我躺在地上”
宋逾白闻言睁眼,责备地看向夏无心。
“你那么沉,我哪儿还有力气”夏无心看她一眼,起身拍打着身上的沙土。
池摇闻言,气得大步向前,开始撸袖子“宋先生是男子你都抬得动,我这么个娇弱的姑娘,你说我沉”
“这是实话,宋先生当真比你轻许多。”夏无心手一摊。
池摇怒而奋袂,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宋逾白咳嗽了一声,脸颊微红,扶着礁石慢慢起身“好了,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先回平逢山,再做打算。”
三人没有耽搁,一路疾飞,夏无心因为要带着宋逾白,所以速度慢了些,但还是在天黑之前,看到了平逢山青翠的影子。
如夏无心所料,她们前脚刚进入平逢山的地界,后脚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夏春秋拦住,夏春秋从天而落,深绿色的衣袍发出哗啦的声响,浓眉横着,眉头拧成乱麻。
夏无心见了他,下意识向后退,谁知宋逾白却忽然伸出一根藕白的手臂,挡在她面前,羸弱的身体往前一步。
夏春秋见了宋逾白,一直捏紧的拳头稍微松了些。
“东逢上仙,我有事同您讲。”宋逾白轻声道。
夏春秋看看宋逾白,又看看夏无心,总算是压制住了一心的怒火,重重点头,随后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
夏无心这才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心道亏得有宋逾白在,不然今日这一顿鞭子,她就非挨不可喽。
“还不快回房。”宋逾白经过夏无心身边时,小声怪罪,夏无心闻言忙冲她眨眨眼,随后拉着池摇,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先生总是护着这混小子做何”夏春秋看着夏无心落荒而逃的背影,甩袖沉声。
宋逾白将身上属于夏无心的衣衫裹紧了些,淡淡开口“夏无心也是为了我,出于好意。”
随后,她将北海之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夏春秋。
夏春秋听完,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先生所言都是真的”
“我何需骗你。”宋逾白蹙眉。
“不不不,在下并非不信先生,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夏春秋长出一口气,“水族生于海底,本是天地宠儿,却遭受了这么个结局,令人唏嘘。”
“那么先生所说的那个,夺走神器的男子,是”
“玄锋。”宋逾白道。
“三太子”夏春秋不由得加重了声音,而后察觉了不对,大手放在了嘴边,将剩下的话咽下。
“哪怕他化了形,我也能认出。”宋逾白说着,眼神逐渐凌厉。
“可三太子若是已经得到了盘古幡和水族内丹,又何需要设计再夺天帝要先生保管的法器,那件法器虽也是至宝,但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鸿钧老祖的盘古幡啊。”
宋逾白点了点头“所以我怀疑,这件盘古幡最后并非真的到了他的手中。”
这样便好,这样,她就还有一点点的希望。
若是能够解开封印,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玄锋死无葬身之地,不止是报被陷害之仇,还是他顶着一张善面,作恶多端的报应
过了一会儿,宋逾白静下了心,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躲在外衣中的玉指微微摩挲,声音和缓了些“还有一事恐怕要麻烦上仙,当年您下在我身上,掩人耳目的幻术,如今是否已经失效”
夏春秋闻言,严肃地盯了宋逾白一会儿,摇头道“未曾,这幻术十分好用,只要旁人不知情,眼中所见的先生便是男子。”
那便好,宋逾白松开了摩挲的手指,心里却泛起了浅浅的涟漪。
其实她一开始扮成男子,只是为了躲那些往日得罪过的山精野怪,可如今,她却更加不想暴露身份,不愿让众人知道,自己曾是那个跌落泥潭的天界帝女。
尤其是那个小混蛋。
她自小长在山中,不同于自己,若是她知道自己是个女儿身,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宋逾白不由得垂眸。
与此同时,夏无心打了个喷嚏,将面前正给她端上菜肴的苏斜月吓得脚步一顿。
“无心,可是在海水中太久,着了风寒”苏斜月急忙上前,用手去试夏无心额头的温度。
夏无心笑着摇头,然后深吸一口气“我们修仙之人,哪会那么容易风寒。还是师姐做的饭菜香,闻着便食指大动,这几日可饿死我了。”
说罢,她便跳下床榻,一屁股坐到桌前,拿起糕点往嘴里塞去。
“你慢点。”苏斜月失笑,用手帕轻轻替她擦去嘴边的碎屑。
“这几日可将我吓得失了魂,险些亲自跑去找你,可又不知你去了何处。”苏斜月轻叹一口气,柔荑缓缓放到她肩上,“往后别再这般了。”
夏无心咀嚼的嘴顿了顿,没说话,只是嘿嘿一笑。
“罢了,我就知道。”苏斜月无奈勾唇,葱指在她额头一点。
夏无心吃相不太好看,速度却是极快,没一会儿便酒足饭饱,后仰着瘫在了椅子上,拍拍肚皮,十分满意。
看着苏斜月起身要去收拾碗筷,夏无心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捏住了她翩跹的衣袖,苏斜月感受到了拉扯,惊讶地回身。
夏无心过了好一会儿,自己将嘴唇咬得通红,这才道“师姐,你从小便疼我,看着我长大,有些问题我没有其他人可问,便只能问你了。”
苏斜月被她这副想说不敢说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于是手一转,碗筷便不见了踪影,笑语吟吟坐下“你问便是。”
“喜欢,是何种感觉”夏无心瞪着乌黑的眼睛,目光炯炯。
苏斜月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一阵心痒,于是星眸低垂,俯身将下巴放在了掌心,似是在思索。
“喜欢,大致便是,不由自主地想对她好,每时每刻都想看见她,哪怕看不见,心里也有她。”苏斜月轻敲着脸颊,缓缓道。
“你问这个做何”苏斜月话锋一转,去捏夏无心的鼻尖。
夏无心红着脸躲开,在心里比对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的心情,但是总觉得对不上,她倒也没有每时每刻都想看见宋逾白,更不会每时每刻都想着宋逾白。
还好还好,夏无心搓了搓脸。
“那”夏无心又开口,试探道,“可若是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看见别人欺负她会愤怒,甚至,会对伤害她的人产生杀意,又是怎么回事”
苏斜月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她看着夏无心澄澈的双眼,蹙眉道“杀意”
夏无心见她神情不对,连忙摆摆手,道“没有,我不过随便问问。”
“我不曾体会过你说的,不过,若是真的想用生命保护一个人,应当是”苏斜月眼神黯淡了些,“爱吧。”
爱,夏无心心中一跳。
这么个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词语,这一刻竟然出奇得熟悉,就像是在某个时候,她曾静静等在一个地方,岁岁年年,花开花落,只盼着那人一身寒霜归来,指腹轻点。
苏斜月眼波微动,后又泛起笑意,摇头道“你这丫头,怎么会问起这个,莫不是情窦初开,看上了哪个少年郎”
“才没有。”夏无心嘀咕着。
“说话不许只说一半。”
苏斜月去戳她腰间的软肉,夏无心被她这么一折腾,忙抓住她手,笑得喘不过气。
二人打闹了好一会儿,门外传来了魏一犁的叫喊声“师姐,不是说无心回来了吗”
“好了好了,我去开门。”苏斜月再次起身,又被夏无心扯住了衣摆。
夏无心长叹一口气,将粉嫩的嘴唇咬出了一排牙印,然后下定决心一般问“还有一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心仪之人是个女子,会怎么样”
苏斜月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脚尖踩了裙摆,忙伸手扶住桌子,这才站稳。
“女子和女子,虽,很少听说,但也并不是不存在。”苏斜月竭力让自己神情显得云淡风轻,开口道,“百年前盛极一时的天界帝女玉衡,听说便是个喜欢女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