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逾白的手停留在了半空,忽然抬眼,眸光如水,清清凉凉,看得苏斜月不由得低头抿唇,一时无言。
夏无心往日一直在她身边,这些日子的不对劲她自然一眼便能看透,虽然没人提,但她知道她偷溜去北海定和宋逾白脱不了干系。
再加上夏无心费尽心机替宋逾白搪塞池摇,这是她头一次对一个人这般用心。
等夏无心问出何为喜欢之时,这猜测便几乎笃定了,唯有一处她不解,便是夏无心为何要假设喜欢之人是女子。
难不成苏斜月看向了宋逾白向来包裹得严实的脖颈,心神微动。
苏斜月知道夏无心只是单纯地敬爱自己,所以一直将这份隐约的感情深藏于心,认真修道,从不曾拿出来翻看过,若夏无心喜欢的是旁人,她绝不会说什么,但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宋逾白,便要另当别论。
自从那日宋逾白在幻妖洞中显示出了一身不寻常的滔天的恨意,她就料到此人绝不普通。
“夏无心知道吗。”宋逾白先开口。
苏斜月微微摇头,她捏着衣袖,缓步上前,中间隔一张长桌,同宋逾白面对面站着。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宋逾白看了眼窗外,还没有弟子的身影,于是转回目光,“为何同我讲。”
苏斜月细细看去,只见宋逾白眼中依旧平静如潭,丝毫涟漪未起,一时心虚,难倒是她想错了,夏无心喜欢的根本不是宋逾白,又或者,她也只是单相思而已。
门外传来嬉笑打闹声,苏斜月忙从对视中挣脱出来,垂眸道“不过是无聊,不知说些什么,让先生见笑了。此事是个秘密,还请先生不要告诉无心。”
宋逾白竭力忍着心中一瞬间的跌宕,淡淡颔首。
苏斜月又道了声谢,随后快步出门,淡粉色的衫子在身后飘曳,身体化成流光消失。
宋逾白看着她不见,这才转过身,不由自主攥紧了手掌,方才被水浸湿的发丝还在黏在额头上,被天光照得晶莹。
她怎么会不明白苏斜月的目的。
这个女子很是聪明,定是察觉了什么才有今日之言,昨日险些动摇的心,如今才真正冷静下来。
有苏斜月那般的人在一旁无微不至,夏无心定会幸福。
弟子们很快就到齐了,一众年纪不大的弟子中,坐在后排的夏无心无比惹眼,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长衫,袖口和领口都是白色,像湖水般清爽。
宋逾白不去看她,像往常一样打开书卷念着,只是声音比起平时,要低沉了些。
一个时辰后,授课结束,喧闹的屋中再次变得空空荡荡,宋逾白松了口气,将浸墨的毛笔涮洗干净,放在笔搁上。
“先生”清亮的喊声响起,宋逾白手一抖,笔搁和笔一同落地,在地上留下一片水渍。
夏无心眼看闯了祸,吐了吐舌头,附身想要帮她捡,谁知宋逾白忽然伸手将她推到一边,清瘦的身体半蹲着,拿起掉落的东西。
她的手很白,方才蹭上了一点墨水,没有彻底洗掉,如今看着有些刺眼。
夏无心被她推得踉跄一步,颇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宋逾白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昨日生了气,今天还没消
愣神间,宋逾白已经起身,将毛笔随意放下,侧身便要绕过夏无心。
夏无心连忙伸手拉住她衣袖,却被她扬手甩开,回头冷声道“往后,你不必再来。“
“为何”夏无心急声道,闪身拦在宋逾白身前,浓眉蹙起,“我昨日没有别的意思,先生若是在意,我现在便道歉。”
宋逾白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语气和缓了些“和昨日无关,你早过了要听我讲这些书文的年纪,成仙不易,往后好生修炼吧。”
夏无心惊异于她急转直下的态度,一时哑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夏无心像个木桩一样杵在原地,不给宋逾白让路,偏生要问个明白。
“让开。”宋逾白垂眸道,语气逐渐不耐。
夏无心还是一动不动,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夏无心忽然张口“先生,我昨日说的都是真的。”
“我真的在意你,完全不同于对师兄师姐等人的在意,我想帮你解开那些天杀的封印,想让你像个正常人一般。”
她说得认真,漆黑的双目犹如洒满月光的深海,波光粼粼,深不见底。
宋逾白闻言,心猛地乱了几拍,升起一阵酸涩,然而纵使心中狂风暴作,面上却仍是风轻云淡,长睫遮着眼底神色,看不出思绪。
“若先生是在意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其实”
“你是女子。”宋逾白后退一步,打断了夏无心的话,然后缓缓直腰,肩背挺拔,负手而立,好似高山雪松,寒冷无情。
夏无心瞪大双眼。
“放心,我什么都不在意,只是无心于情爱。何况你年纪还小,根本不知我是何人,待你知道了,自然会觉得今日的自己可笑至极。”
宋逾白说完,挤过夏无心身旁,背影消失在门框处,唯留夏无心呆愣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夏无心忽然抬脚踢向了面前实木的长桌“什么无心于情爱,都是借口,拒绝便拒绝,都不说个恰当的理由。”
她性子暴,腿脚又有力,这么一踹,生生踹断了一根桌子腿,一桌子的书卷立刻哗啦啦掉了一地。
夏无心则衣袖一甩,气鼓鼓离开了。
若是旁人求爱受到这么明白的拒绝,早就一颗芳心落得粉碎,暗自垂泪了,可如今被拒绝的是夏无心,她生来便带着股子寸劲儿,越是求之不得,就越难会气馁。
于是此次回房后,只窝在床榻上悲伤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倏地起身,跑到西山弟子厢房处,将正偷懒小憩的魏一犁连扯带拽地拉出了房门。
魏一犁一路扒着门框,无奈还是对付不了夏无心的蛮力,只得被她拖到无人处,哭丧着脸道“夏无心,你这是干什么”
夏无心左瞧瞧右看看,见方圆无人,才低声道“向你讨教几招。”
魏一犁掏了掏耳朵,忽然乐了,上下打量着夏无心“怎么,你也有同我讨教的时候”
夏无心横他一眼“少废话,整个山中,只有你对情爱之事颇有研究,我不问你,难不成还去问师姐”
“这倒是。”魏一犁抿着硕大的嘴巴笑了,抬手摸头。
“若是我喜爱之人对我无意,该怎么办”夏无心小声问。
魏一犁一听,立马来了兴趣,拍掌道“那你问我算是问对了人,我自幼研究凡间话本,这种问题都是小菜一碟,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还没说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子,我好对症下药。”
“我也不确定,应当是女子,但不一定”夏无心有点为难,咬着唇想了一会儿,摆手道,“姑且算是男子罢。”
魏一犁闻言更是惊讶,过后又笑得合不拢嘴,围着夏无心转了两圈,啧啧道“想不到啊,我说什么来着,你这身板,这唇红齿白的模样,看着便像是那些话本里的郎情郎意,挥刀断袖,当真是”
夏无心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撸起拳头虎视眈眈“少废话”
魏一犁这才正色,忙后退几步“话本中才子佳人缘起,大多是因英雄救美,见色动心。除此之外,若是能以美食诱之,想必也有一定的效用。”
“当真”夏无心狐疑道。
“当真”魏一犁点头。
于是当晚,正于树下吹笛的宋逾白,便收到了一份厚礼。
此时不过黄昏,远望去,天边澄黄一片,像是融化了的玛瑙,掺着点血一般的红霞。
宋逾白心中郁结,便屏退阿醉,独自拿了一管竹笛,在树下悠悠地吹着,乐声戚戚,一人一木立于夕阳下,寥落孤寂。
远远走来个穿着轻纱罗衣的小仙侍,正怯怯拎着个红木食盒,左右张望,看见宋逾白后,加快了脚步。
“宋先生,这是有人唤婢女送来的。”小仙侍细声细气说着,上前将食盒递给宋逾白。
潺潺的笛音被打断,宋逾白将竹笛放下,琉璃目上下扫视,随后接过,轻灵开口“何人”
“婢女不知。”小仙侍摇摇头,双手捧在胸前,低头退下。
宋逾白原本清冷的眉目带了一丝愁云,微微摇头,将食盒打开,里面是碗清淡的粥,边上还放着几个或粉或白的糕点。
只是这粥的颜色,绿得有些诡异。
宋逾白定定看了一会儿,两指捏出张纸条,上书“今日不逊,此乃赔罪,请先生笑纳。”
这七扭八拐的字,一看便知是夏无心的,宋逾白没想到夏无心还不死心,叹了口气,迈步回房,将食盒搁在桌上。
她虽已下定决心,但面对夏无心送来的吃食,却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正巧阿醉哼着曲儿走进来,看见宋逾白坐着,忙碎步上前,关切道“先生不是说想独自静静,怎么又回来了”
她冷不丁看到桌上摆着的糕点,圆溜溜的双眼好似发光一般。
宋逾白见她喜欢,便往她面前推了推,道“吃罢,我没胃口。”
阿醉闻言,笑着拿了一块胭脂色的糕点,咬了一口,正要说话,忽然神情一变,猛然俯身,将还未吞咽的残渣尽数吐了出来。
宋逾白见状,忙起身拿过茶杯,递给阿醉。
“呸,难吃极了。”阿醉呕了一会儿,眼泪汪汪地抬头,拿起剩下的糕点闻了闻,又是一阵干呕。
剩下的东西阿醉再也不敢碰,宋逾白便要她送回夏无心手中,还亲自写了张纸条,尽量言辞冷漠,要她适可而止。
本以为这下夏无心总归会放弃,谁知以后的一连几日,都有同样的食盒送来,其中的吃食一次比一次丰富,难吃程度却丝毫不减。
到后来,宋逾白实在忍无可忍,决定亲自去找夏无心,同她说个清楚。
这日,当那小仙侍再次扣门时,宋逾白一言不发地接过食盒,负手走过花丛,径直往夏无心居住的东山而去。
山中寂静无人,宋逾白走到门口,正欲低头叩门,便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喊,宋逾白心神一震,还未等反应过来,便下意识推开门,大步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