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心一颗心才是真真提到了嗓子眼,似乎打个嗝便能吐出来,她一路盯着大门,终于,天光中走出一女子,她一身白月锦衣,裙摆层层叠叠飘扬在身后,长袖拖曳,却纤尘不染。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她,从门外到门内,再到主位上。
这样的宋逾白确实令人觉得高不可攀,她目不斜视,眉眼清冷,好像结满了冰霜,却并不能够掩盖她的风华绝代。
不愧于冷面佛的称号,她走过的每一处,众仙都不敢言语。
夏无心手中的酒杯不由倾斜,洒了一些在腿上,她未曾注意。
“帝女,我等多谢帝女亲自款待”宋逾白走过夏无心面前时,对面的神凤太子忽然起身开口,他双手端着酒杯,看似彬彬有礼。
谁知宋逾白并未看他,甚至停顿都不曾,继续走过宽阔的大殿,裙摆掀起白雾,仿佛他不过是根柱子。
神凤太子僵在了原地,白皙的脸上很快便青紫相间,五彩缤纷。
最后只得讪讪坐下。
人群中传来极为小声的轻笑,似乎在嘲笑太子的不自量力,天界这位帝女,都胆敢当着天帝的面摔杯砸碗,又岂会搭理他。
“也不知何时能看见帝女不再冷脸。”夏无心身后响起一声嘟囔。
宋逾白在众人的屏息下,终于走到宝座旁,她素手一掀,便有一阵风卷起裙摆,在地上铺成半朵冰花,长睫微抬,声音仿若天外落下。
“开始罢。”
硕大的大殿中,这才慢慢响起说话声,随后仙乐渐起,几位仙子坐在殿中间的云雾里,轻拢慢捻,余音绕梁,气氛这才松弛了许多。
“帝女,这是花仙的桃花酿。”那名为青竹的仙侍拿着一壶酒,走到宋逾白面前,依旧怯生生道,声音颤得出奇。
宋逾白琉璃目微微抬起,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么怕我”
“奴婢不敢。”青竹急忙低头,身子堪堪下坠,却被宋逾白一个弹指将她扶起。
这些年,这样的场景见多了,宋逾白也不再多说,只是道“把酒撤下吧,换成茶。”
青竹连连应下,抱着酒壶飞快跑走,又飞快跑回来,将一壶热茶放在宋逾白面前。
“茶盏呢。”宋逾白用手敲了两下滚烫的茶壶,面色不改,眼神却淡淡得无奈。
青竹险些哭出来,她一边躬身道歉,一边再跑去拿来琉璃茶盏,小心放下,头险些低进了胸口,似乎生怕宋逾白一抬手,将她化成齑粉。
“下去吧。”宋逾白叹息道,身边的人这般怕她,倒不如一个人自在。
她漫不经心拿起茶壶,自己将茶水倒入杯中,无趣地盯着淡绿色的水从壶嘴流出,成弧形落入琉璃盏,那绿色便逐渐变深,成了一盏香茶。
下面的曲子换了一首,听着宛如高山流水,宋逾白被这曲声分了神,抬眼看去,眼中却撞进了一个人。
那人是个女子,一身黑衣如墨,正盘膝坐在她左手处,黑衣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呈现年轻女子的凹凸有致,同时身子颀长,又不减飒爽。
好像很熟悉,又好像不熟悉,发丝束在身后,垂落一部分,鼻骨高挺,双眼低垂。
宋逾白猛地站起身,忘记了自己手中的动作。
正巧这时,女子偏过头,同右侧的花仙讲了一句什么,二人同时笑起来,她眼眸深邃漆黑,同往日截然不同,即便唇边带笑,眼里却是另一种看不懂的情绪。
这么多年过去,她果然长大了,宋逾白心口忽然一阵钝痛,和再见夏无心一样来得猝不及防。
百年过去,她愈发好看,也愈发成熟沉静,同时,还有一丝淡淡的阴郁。
同她想象中有差别。
宋逾白一时不知是喜是悲,眼中顿时蒙上一层薄雾,她无意识地慢慢落座,却忽然闷哼一声,手上传来剧痛,疼得她弯下腰来,咬紧牙关才没有出声。
原是那壶茶水不觉间换了位置,全倒在了她手上,白嫩的手顿时布满了血点,通红一片。
一旁守着的青竹见状,急忙跑上前,惹来了近处一些人的目光,纷纷不知所措地起身。
而夏无心此生正眼观鼻鼻观心,直勾勾盯着眼前木制的矮桌,默默数上面的花纹,所以并没注意。
与此同时,宋逾白咬牙摆了摆手,轻声道“无妨。”
她坐回宝座,不管那只伤了的手,只用仙力扫去桌上的水渍,她好似在期待着什么,可等到桌上整洁如新,都没人上前来。
她睫毛微颤,抬眼,看向夏无心的方向,心却狠狠沉到了谷底。
只见她正低着头,而花仙趴在她肩上,冲着她耳朵说着什么,二人似乎十分亲昵,这般看上去,都是美人,一黑一红,甚是相配。
“青竹,再上一壶茶。”看了一会儿,宋逾白忽然开口,声音一丝情绪也无。
青竹不敢违抗,热茶很快便端上来,冒着腾腾热气,宋逾白再倒入杯中,换左手拿起杯盏,针扎一般的疼痛令她红了眼眶。
“帝女,这”青竹急忙要躲过她手中茶盏,却被宋逾白伸手制止。
她忍疼喝下去,眼中已经满是泪花,她冷冷看着夏无心,可夏无心依旧没有抬头。
虽然夏无心是不敢看,但在她眼里,却是不想看。
她便又倒了一杯,青竹这次泡的茶并不是滚烫的,可以一饮而尽,透过透明杯盏,看见花仙不知何时挽起了夏无心的手臂,正一边说笑,一边往她口中放了一块糕点。
于是,这茶盏也有了裂缝,水撒了一身。
“帝女,您,您若是身子不爽,不如先回去歇着吧。”青竹虽然怕她,但也看出她的不对劲,十分心疼,胆怯地劝说。
昨日的事情本就在宋逾白脑中纠缠,又有天帝勒令她和亲之事,再加上混杂的惊喜和失望,她忽然一阵无力,用手扶着嵌着玉石的宝座,呆愣了半晌,往前一步,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青竹急忙上前,却不敢伸手搀扶,只能眼睁睁看着宋逾白慢慢挺起身体,迈步离开了凌霄殿。
帝女宫依旧冷清,宋逾白走到矮桌边,重重跪坐,膝盖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她伸手在桌下摸索着那些画像,只是它们正交叉叠着,并不好拿出来。
宋逾白起初还只是冷着脸寻找,最后动作愈发急促,忽然将矮桌掀翻,将那些皱皱巴巴的画像全部抓在手中,竟有数不清的厚厚一叠。
“我为了你留在这天宫忍气吞声,你却看都不看我,还同旁人亲昵。”宋逾白恨恨道。
她拿起上面几张,挨个儿撕成两半,又扔到一旁,连着撕了几次,这才微微喘息着,停下动作。
她眼中不知何时,已然通红一片,红色混着泪水,让她看起来顿时羸弱了许多,方才的冰霜融化了个干净。
她又将那些撕碎的画像一片片捡起来,重新拼好。
“你以为只有你不痛快”素白的指尖滑过那些裂口,她轻轻道,任由眼泪流淌,“真是混蛋。”
另一边,花仙忽然碰了碰夏无心手臂,道“帝女走了。”
走了夏无心连忙抬头,果然,宝座上已经空无一人,她这才松了口气,双手一伸,趴在桌上。
“你说,她可曾看见我”夏无心有些担忧,她忽然又起身,立起左腿膝盖,将手放上去,蹙眉道。
花仙摇了摇头“我也未曾抬头。不过就凭你这一身黢黑,在这满是五颜六色的仙人当中,定不能看不见。”
“有没有效果,很快便知。我许久不曾休息,得回莲池歇歇了,告辞。”花仙说着,慢慢往后退,红衣隐入人群里,很快便只剩了几片花瓣。
夏无心一个人更是待不下去,总觉得心神不宁,她连着喝了几杯酒,最终还是抛下苏斜月,一个人溜出凌霄殿。
走到殿外,没了那萎靡不振的弦乐之声,耳边顿时清爽了许多。
她伸了几个懒腰,沿着玉石铺成的大路慢慢走,许是大部分人都在凌霄殿,故而天宫格外冷清,偶尔有些灵鸟飞过,口中衔着枝条,一开口鸣叫,枝条便掉落了。
夏无心逛了很久,又半路拐进了太极园,看见此处清幽美丽,便想在此坐一会儿,好好思忖一番往后该如何,却不料前方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是慌乱,走一半还跌了一跤。
一矮个子的仙侍冲进太极园,看见夏无心顿时如同看见救星一般,小脸因为受惊而惨白,扑上来道“上仙,帝女宫,出事了”
夏无心一听帝女二字,整个人仿佛过了一层冷水,顿时起身,急声道“何事”
难不成那破鸟又去捣乱夏无心心头涌上戾气,迈步便走。
“是,是帝女和花仙,打起来了”仙侍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结结巴巴道。
夏无心刚迈出去的一步,又停在了半空,惊讶道“谁同谁”
“帝女,和花仙上神上仙您快去瞧瞧,我再去叫人,她们打得可厉害,骇人极了”
夏无心一头雾水,却也着急,只得先按住那仙侍,安抚道“你先别轻举妄动,或许只是误会,待我去看,若无法控制,我自会禀告天帝。”
仙侍闻言,将头点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夏无心一路闪身而过,身体化为了虚影,赶到帝女宫时,险些被迎面而来的巨石砸到鼻子,才知那仙侍并未作假。
巨石落地,竟是块墙砖。
而莲花池旁,正飞沙走石,卷起无数莲叶水滴,融在暴风和沙土里,只能隐隐看见两个人影,各自卷起一片烟尘。
二人的动静太大了,一旁帝女宫的宫墙已经倒了一半,另一半亦是摇摇欲坠。
夏无心来不及惊讶,她怒骂一声,快步跑上前,谁知还没等近身,便险些被狂风吹折了腰,连忙仰头半躺下来,躲过几片镰刀样的花瓣。
“宋逾白”她厉声喊道,又被一片莲叶糊了脸,好不容易将叶子扒开,又撞上块石头。
亏得她身子硬,不然定被这石块砸晕过去。
夏无心无法接近,只得扶着膝盖喘气,眼看着半个荷塘都要被她们卷上天,夏无心只得腾云飞起,纤手在半空摸出一个黑气组成的球状,随后拍出一掌。
谁知黑气还没等碰到旋风,便被一层花墙拦住,花仙似笑非笑的声音从狂风中传来,不甚清晰“上神切磋,小仙上一边儿去。”
“切磋哪有人这般切磋”夏无心又骂了一句,她心急如焚,生怕二人受伤,索性也不再忍着,忽然张开双臂,头顶的黑气逐渐凝成一把一人高的砍刀。
女子的厉喝响起,砍刀便如疾风一般朝着二人中间劈去,黑气势不可挡,顿时便劈开二人仙力,横贯在她们之间。
狂风顿时平息,花仙猛然后退两步,唇边带着笑,但看她脸色便知,她早已脱力。
而宋逾白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眶微红,几根青丝从她脸颊滑过,又汇入身后瀑布般的发,她回头同夏无心对上视线,原本凛然的眼神却瞬间涌入愤然和委屈。
花仙忽然喊道“当心”
夏无心这才一怔,只见宋逾白的仙力未曾完全消散,一缕银光回旋着撞上观星台,溅起大片碎石,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受了一击,直直冲着宋逾白撞去。
对于宋逾白来说,躲开这块石头,就如同眨眼一般简单,但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始终看着夏无心,好像有意看她反应一般。
夏无心哪里还能等,她头脑还未曾思考,身体已然窜出去,化为一道黑色残影,一把拉住宋逾白腰间的衣衫,又松手,将她甩入自己臂弯,同时扬起手臂,一掌将那石块击成了粉末。
粉尘漫天乱飘,呛得夏无心连连咳嗽,她慌忙去摸宋逾白,哑声道“你,你没事吧”
怀中女子任由她摸着,未曾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对不起。”
她声音颤抖,垂眸道“对不起,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