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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鱼尾)
    灵瑾对兄长态度的突然变化有些措手不及, 疑惑道“哥哥,你怎么忽然生气了”

    寻瑜懊恼道“我没生气。”

    灵瑾却很笃定“你肯定是生气了”

    “我没有”

    寻瑜扭开头,不肯承认。

    他面色一凛, 装腔作势道“我的意思是,你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消磨时间,不如去练射箭。”

    灵瑾困惑地偏头。

    她认真地说“射箭肯定要去的,我这就要去了。不过”

    灵瑾打量着兄长不高兴的神情, 有些迟疑。

    但是, 兄长现在心情这么不好, 可能也不想被打扰。

    于是灵瑾考虑一下, 便什么都没说, 只对寻瑜行了一礼,语气有些失望地道“那哥哥, 我先告辞了, 不打扰兄长想事情。”

    “”

    灵瑾走开了。

    等灵瑾走远,寻瑜才闷闷地皱起眉头。

    他抬起手, 迷茫地抚在自己额头上,向后摸了一把头发,胸中焦躁的阴云逐渐散开, 理智也逐渐回到头脑中来, 再接下来,便是满心无力的懊恼。

    他有狠狠揍自己一拳的冲动――

    他在干嘛

    他为什么要对灵瑾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他刚才是出什么问题了为什么要胡言乱语

    寻瑜一向自诩冷静,鲜少有这种被情绪支配的时刻,可刚才,他居然任由焦躁充斥了头脑, 满脑子全是想要将灵瑾拉到自己身边来的念头。

    不希望她提别人。

    不希望她想别人。

    不希望她花那么多时间跟别人在一起。

    这样强烈的想法,连寻瑜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是不是疯了

    这天晚上, 灵瑾在屋中整理机关术课记的时候,感觉有个人影不停地在自己屋外飘来飘去,大概来回飘了十几次。

    在对方飘第二十次的时候,灵瑾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她走过去,主动开了门,问“哥哥,你在干什么”

    寻瑜果然在屋外,只是表情怪怪的。

    接着,还不等灵瑾反应,他忽然从身后拿出一盘糕点,递到她面前。

    灵瑾看着糕点,懵了一瞬。

    只听寻瑜别扭地低声道“你想不想吃宵夜”

    灵瑾望着点心,微微出神。

    这是凤凰城中一个点心铺子卖的糕点,她认得出来。

    灵瑾小时候一直很喜欢这家铺子的花糕,每次出宫都眼巴巴地想要,于是爹娘就会买给她和兄长,通常都是一人一块。

    不过,兄长经常会在旁边看着她吃完,然后忽然把自己手上的点心掰下大半块,凶巴巴地塞到她怀里。

    那时,当灵瑾疑惑地看他时,兄长就没好气地说――

    “我吃饱了。”

    “我才不喜欢吃甜的。”

    “小孩子才喜欢吃点心。”

    现在灵瑾已经长大了,平时也没那么馋点心了,不过平时偶尔还会自己买。此时她见到兄长站在门口,还带着糕点,不免意外。

    兄长一口气拿来七八种花样的糕点,乍一看去,都是灵瑾平时特别喜欢的口味。

    屋外的寻瑜不与她直视,而且不知是不是灵瑾的错觉,她感觉兄长的耳尖隐隐冒红。

    灵瑾惊讶地道“哥哥,你出宫去买了这些点心了”

    “没有。”

    寻瑜语气懊恼。

    他说“只是正好要出去,顺便罢了。所以你到底吃不吃”

    不知怎么的,灵瑾居然觉得哥哥话里有点紧张。

    她茫然地拿起一块,说“想吃的,谢谢哥哥。”

    说着,灵瑾将点心捧在手中,小心地张嘴咬了一下,一口一口吃起来。

    寻瑜见她吃了,似乎松了口气。

    这时,寻瑜忽然轻轻地说“下午的时候,我话说得太重了,对不起。”

    “嗯”

    他声音太轻,仿若呢喃,灵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然而不等灵瑾再有动作,寻瑜已将整盘点心往她手里一塞,生硬道“我就是来说这个这些你拿着吃,我走了”

    说罢,他动作极快,迅速松开点心盘子,转身就走,不久就消失在长廊尽头。

    倒留下灵瑾满头茫然,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拿着盘子,半晌也没想起来,兄长说的话说重了是指什么话的。

    过了几天,灵瑾如约去找临渊,和他一起看书,并且陪他练习走路。

    因为先前从兄长口中听到的话,灵瑾再与临渊相处时,总忍不住悄悄地观察他,然后冒出些胡思乱想的念头。

    临渊在行走上进步很快。

    他大约平时也在私下练习,锻炼过双腿的肌肉,所以,步行能力迅速好了起来。

    先前他还连自己扶着桌子爬起来都很困难,但没多久的功夫,已经能在灵瑾的搀扶下走上十来步了。

    能够在行走上有所进步,临渊自己也很高兴。

    随着走路变得越来越熟练,临渊本人也肉眼可见地自信起来,说话做事,都昂首挺胸许多,平时即使是坐着轮椅行在路上,眼睛也是平视前方的。

    这日,望梅先生拄着拐杖来药庐看他,正好撞见临渊练习走路。

    望梅先生面露惊诧。

    她缓缓在药庐中坐下来,慈蔼道“渊儿,你能行走了”

    临渊在外人面前,总给人几分带刺的印象,即使在灵瑾面前,也没有完全卸下心房。

    但望梅先生蓦一出现,他整个人气场忽然变了,一下子变得柔顺许多,像个乖巧的少年。

    “师父”

    临渊靠着墙,诧异地看向望梅先生,眼中喜色却难以掩饰。

    望梅先生含笑点头,说“你可否走几步让我看看”

    “是”

    临渊当即应诺。

    他没有让灵瑾搀扶,自己独立沿着屋内的空间走,他还走不了太久,往前走了三步,又转身倒退回三步,便坐回轮椅上,然后红了脸。

    他说“师父,我现在只能做成这样。”

    “很好很好。”

    望梅先生笑呵呵的。

    她说“当初将你留在大学堂的时候,我还担心你适应不了这样的生活,如今,倒是放心多了。”

    她问“渊儿,现在如何你对人,对凤凰城,对这世间,有什么新的感悟了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临渊面上的喜色又收敛起来。

    他仔细想了想,却答“师父,我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话,就慢慢想。”

    望梅先生笑容未减,她的眼神始终从容而智慧,仿佛世间万物都被她收于眼底。

    “你的时间还长。只要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要做无法回头的决定,多的是时间,让你去思考这个世界。”

    临渊若有所思。

    望梅先生在药庐中逗留了半个时辰,她查了临渊的功课,指点了他一些关于草药的知识,临渊都认真听了,并且细细地用笔记下来。

    在这之后,望梅先生慢腾腾地起身,她悠然道“好了,我这就回去了。”

    “师父,我送送你。”

    说着,临渊划着自己的轮椅,就要追过去。

    但望梅先生摆摆手,却道“不用了。要送的话,不如”

    她看向灵瑾,抬手指指她,和善地笑道“不如让灵瑾送我吧。正好,我有些事想与她谈谈。”

    灵瑾见望梅先生指向自己,不禁错愕。

    不过,她正好心中有疑虑,也想与望梅先生说话,便颔首道“好。”

    她回头对临渊说“我去送先生,一会儿就回来。”

    临渊面有困惑,但望梅先生这样说,他便站在药庐门前,目送他们离去。

    等随望梅先生到了外面,灵瑾自觉地挨着望梅先生走。

    走得离药庐远了些,望梅先生便开口道“灵瑾公主,多谢你了。”

    灵瑾看向望梅先生。

    清风拂过,远处木香携来,望梅先生神情慈蔼,端重如一棵看遍世间百态的梅树。

    她说“让临渊打开心扉,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去改变固有观念,去尝试融入未知的环境。这是我花了许多功夫都没有完全做成的事,但你与他相处的这段时日,却全都做成了。”

    “我做了什么”

    灵瑾茫然。

    望梅先生说话一向玄妙。

    若是以前,灵瑾或许会去揣摩她话中的意思,但今日,无论是她对临渊说的话,还是她对自己说的话,都让灵瑾觉得句里行间似有深意。

    她想了一会儿,乌眸微微睁大“先生,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临渊其实”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

    望梅先生笑笑,没有回答灵瑾的话,只留下含糊的、发人深思的句子。

    她拄着拐杖走路,目光看着地面上灰白的石板,忽然道“不过今日,倒让我想起捡到临渊那日的场景。”

    望梅先生语气悠然,灵瑾好奇地看向她。

    于是,望梅在手间比划了一下,说“我刚刚捡到临渊的时候,他才只有这么一点大。”

    望梅先生所比划的尺寸,大约是拇指大小,仅仅是稚嫩的雏鸟大小。

    她说“那时女君还没有制服龙君,正是水国与翼国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我在后山那条水边捡到他,问他叫什么,他答不出来;又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到这里,他就不回答。他尽量表现得冷静又坚强,但实际上在我掌心瑟瑟发抖,浑身羽毛都是湿漉漉的。”

    灵瑾听得愣神。

    她初次见到临渊的时候,他就有十几岁了。而且临渊比灵瑾要大一些,灵瑾想不到这些。

    望梅先生注视着灵瑾的神情,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所以,当时我就想,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自我意志呢

    “无论他在想什么,都不是他自己想的;无论他打算做什么,都不是他自己愿意做的。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大人灌输给他的。他这么一点点大,就算自以为是自愿的,也只是被他人操纵、用来实现他人野心的无助的傀儡罢了。

    “我于是将他收留在药庐中,教他知识,抚养他长大。

    “如果一定要有人告诉他世界是怎么样的,那不如由我来告诉他;如果一定要有人来教他怎么做,那不如由我来教他。

    “他们可以塑造他的过去,将他送到这里来。但我,可以塑造他的将来,再让他自己决定应该去哪里。”

    灵瑾听望梅先生这么说,似是有所触动。

    她不禁道“先生真了不起。”

    “这不是了不起。”

    望梅先生呵呵笑道,语气淡然。

    “只是我活得年份长了,见得多了,知道什么地方该进,什么地方该退罢了。”

    但灵瑾想到心中那种可能性,还是有所迟疑“可是,若他真是那对翼国来说”

    灵瑾还未说完,望梅先生已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头。

    “公主不必烦忧。”

    她温和地说。

    “我有我的立场,公主有公主的立场,公主要怎么做,我不会干扰。”

    灵瑾问“先生不会感到担心吗”

    望梅先生笑了起来,道“你与寻瑜的术法修业,是我教起来的;女君和大祭司当年的术法修业,也是我教起来的;包括你父母,你父母的父母,女君的父母,还有他们父母的父母,全都是我教起来的孩子。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女君是什么样的人。

    “你们应该有自己判断的权利,我也相信你们的判断。有些事本身也不应该一直隐瞒下去,注定要有一个结果的。比起干扰你们,我更想静观其变,看看你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过”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怅然地看向天空,笑了笑。

    “不过,今天能看到临渊用双腿走路,我真是高兴啊。勾起了很多久远的回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时候。”

    灵瑾疑惑地问“当年那个时候”

    望梅先生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太小,以前的时代对你们来说太久远,已经不知道了。”

    她满脸和蔼,又摸了摸灵瑾的头,面露怀念。

    她说“我出生在上万年前,在我小的时候,三族还未分裂成三国。那时,所有人都住在一起――翼族在树上筑巢,兽族在地面打洞做窝,水族栖息于水中。

    “翼族帮兽族和水族报晓鸣时,水族净化水源、取来水底矿石,兽族经商贸易,三族互相帮助生活,人们对这些都习以为常。水族并非天生能在陆地上行走,翼族和兽族帮助水族的孩童初次上岸,也是很常有的事。

    “只可惜如今,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了。”

    望梅先生说着说着,微笑着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有时候,我也会缅怀过去。真希望回到当年,彼此间什么争斗都没有的时候啊。”

    灵瑾闻言,若有所思。

    这时,望梅看向了灵瑾,对她说“瑾儿,临渊是我亲自看大的,在我看来,他本质不是一个坏孩子。但你怎么想,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灵瑾愣了愣。

    随后,她对望梅先生郑重行了一礼,说“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望梅先生含笑,对她谦然点头。

    远处。

    寻瑜维持着赤凤缘杏,伫立在高高的树上。

    他正在调查水族鳞片的事。

    灵瑾想到了临渊头上,而寻瑜虽然知道的不如灵瑾多,但他比灵瑾多想了一段时间,便也想到了临渊,这才过来寻找线索。

    灵瑾送望梅先生出来的时候,寻瑜就维持着赤凤高傲的姿态,远远眺望着他们。

    良久,待望梅先生走远,灵瑾也掉头返回药庐去找临渊,寻瑜火身一动,振翅而去。

    接下来几日,灵瑾给人的印象,是总在走神。

    机关术道室里。

    灵瑾手上做着小机关,眼睛却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忽然“唔”的一下,额头磕在了桌子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小芝正在她身边切零件,听见灵瑾撞到头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立即担心地问她“灵瑾,你没事吧”

    “嗯。”

    灵瑾的额头被自己撞得生疼,瞌睡也撞醒了。

    她吃痛地摸摸脑袋,无奈应道“我没事。”

    小芝却不敢放心“你是没睡好吗”

    “嗯。”

    灵瑾话语飘忽。

    “算是吧。”

    “”

    小芝侧头。

    灵瑾自己都这么不肯定的态度,让她感到困惑。

    灵瑾对她一笑,又回头继续制作小机关。

    ――事实上,灵瑾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了。

    当夜,子时,皓月当空。

    碌碌,碌碌

    寂静的夜色中,轮椅滚动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梅花树下,三口井边。

    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渐渐褪去身上的夜色,从夜幕中浮现。

    ――是临渊。

    他坐着轮椅,衣着单薄。

    他虽然已经学了一段时间走路,但双腿的力度还不能支撑他走太远的路,日常依然要依靠轮椅。

    今夜,他划着轮椅,再度来到三口井边。

    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捂着手臂,吃力地站起来,往井里看看,检查水质。

    水族不能长时间离开水域,即便他平时也会在药庐中偷偷用水来擦身,但这点水对水族来说,就像将鲸鱼放在鱼缸里,完全是杯水车薪。

    因为先前发现的那个古怪的木鹰术法,临渊不敢轻举妄动,已经忍了很久。

    但现在,他的皮肤已经干裂得厉害,手臂点火时受的灼伤在陆地上难以愈合,他实在到了极限,不得不冒风险。

    临渊挑了人烟最少的时候,警戒到了最高点,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井边,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

    他脱掉累赘的衣裳,将双手放在井沿撑起身体,倒头进入井中。

    噗通。

    临渊整个人浸沐于冰凉的井水中,水没过他的身体,他却觉得畅快非常,这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一进入水中,他的皮肤自然化作水羽,双腿则化作鱼尾,生出通透的鳞片来。那暗质通透的鳞片,在水下变得像镜子一样,光芒随水纹流转,仿佛能融成波光的一部分。

    临渊在水下化成原形,在水中翻转跃动,直到每一寸鱼鳞都在水中舒展,才舒了口气。

    他在水下待了许久,算着时辰已接近寅时,才不得不展开翅膀,往井口上飞。

    ――他虽然有鱼尾,但同时,也有鸟翼。

    临渊的翅膀是黑色的,如燕子一般,但和一般翼族不同,他无论在水中还是在空中都一样轻盈。

    他的原形没有脚,只有一条流畅的鱼尾,飞出水面时,仿若腾跃而出的海豚。

    临渊谨慎地只飞到井口,就变回半人身。

    一切都与以往相同。

    可是,当他撑住井口,打算爬出来时,双目却被刺眼的光亮闪了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头一跳。

    临渊下意识地回避光线,却又不得不盯着光芒看去――

    眼前,是一道透亮的星点。银白色的星光,散射状向周围扩散。

    再仔细一看,这并非是星点,而是一道灵弓的箭光。

    星幕月下,少女手持长弓,白衣胜雪。

    她站在临渊面前,就如站在弓射场上一般。她腰脊笔直,目光如炬,气质清正,眼神没有一丝迷茫。

    弓已拉开,弦如满月,箭似银光。

    而箭的尖锐之处,正直直地指向他。

    临渊喉结一滚,嗓音里不自觉地说出面前这女孩的名字“灵瑾”

    不知怎么的,临渊胸中一沉,虽有些失落,但并不惊讶。

    就好像,他早有预料,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反而有种大石落地的畅快。

    听到临渊的声音,灵瑾手指未动,但眼神轻颤。

    有一瞬间,临渊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只要她一松手,手中已蓄势待发的灵箭就会在顷刻间射穿他的头颅。

    沉寂的时间,就像度过了上千年光阴那么久。

    但良久,灵瑾指尖一动,并未松开弓弦,反而是慢慢收拢了弓身,将机关弓恢复成平静的样子,弦上的灵箭也随之黯淡乃至消失。

    “你”

    临渊错愕地看着灵瑾。

    但接着,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灵瑾神情复杂,但还是走向井边,走向了他。

    然后,她将手递给他,说“你先出来吧。”

    灵瑾看上去有几分生气。

    她说“但我必须要一个解释。如果你还有话想说的话,趁现在好好想想,我给你一点时间说。”

    “好。”

    临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