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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十四年风雪路
    第58章十四年风雪

    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看着他从最开始愁眉不展,到苦思冥想,再到现如今的兴高采烈, 眼里充满了血红的, 手中的药粉竟不知不觉吃进了嘴里,而他却毫不察觉。

    这样的他, 忽然让我想起了从前的如意。

    那时我也是这样, 拿着李昭密档彻夜不睡,在屋里来回转悠、琢磨,给细作贺三娘做戏, 来长安后急不可耐地等待,最后终于在小酒馆里, 得偿所愿。

    蓦地, 我眼泪掉下来了。

    原来, 夫妻过久了。

    真的你变成了我, 我变成了你,然后两个人矛盾重重、相互怨恨。

    我有些累了, 刚准备开口,赶他出去。

    谁知瞧见他索性将药粉全都倒进口里, 端起碗冷茶,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几下, 一口闷了。

    “莫须有变成必须有那还不简单”

    他双臂环抱住, 自言自语“私通魏王, 必须得有人证物证,物证嘛, 最好乃赵元光与魏王的往来书信, 这信必得藏在家中密室, 对,我得赶紧在府里弄出个密室来,也得翻找一下赵元光旧日的字帖或是信笺,尽快模仿他的笔迹伪造信件,至于人证,亲友最好、仇敌也不错。”

    他微微点头,很满意自己的这番构思,忽然疾步匆匆地行到我面前,脚尖勾了张小凳,坐在我对面,唇角上扬,笑着问

    “如意啊,你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久,可知那兵部侍郎赵元光与哪位官员亲近又与谁结仇”

    “这我怎会知道”

    我盯着自己指甲上的丹蔻,不看他。

    “陛下难道就没在你跟前透露”

    他连连逼迫。

    “没有没有。”

    我厌烦地摇头。

    蓦地,我想起去年看见的画面,兵部侍郎府邸外,男女老少被剥去华服,身上戴着锁链,等待悲戚命运的降临,当初仅仅是莫须有罪名,族人就被冤入狱,如今若是罪名坐实了,那结果无法想象。

    我没有能力改变一切,也不能阻止一切,于是,我只能闭嘴,什么都不说。

    “我真不知道”

    我发了火,“不小心”将小桌上的燕窝糕全都拂到地上。

    梅濂愣住,眼里的狂热渐渐消散,他低下头,舌尖轻舔着唇,干笑了两声“妇人不能干政,对吧,理解理解,我不问便是,等大福子回来后,我去问他。”

    我当真心累,手撑着桌子,准备起身离开花厅,去洗漱。

    谁知梅濂抢先一步,身子凑上前来,阻止我离开,笑吟吟地看着我,紧着问“那你可知陛下有何喜好听闻他不近女色,而今后宫也只有一后二妃,方才他打趣我家中姨娘众多,还”

    他顿了顿,眸中尴尬甚浓“还有嫖,他会不会很介意臣子的私德”

    “大概吧。”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挑眉浅笑。

    “你骗我。”

    梅濂嘿然一笑,促狭道“大概是你介意吧。”

    说到这儿,他不放过半点机会,抓住我的手,忙不迭地求“好人,你知道我走到现在多不容易,你得成全我,求你了,多说几句罢,往后再见面怕是难。再说了,陛下既然许你在这儿,想来也是借你的口,告诉我些事,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说。”

    我垂眸,盯着他那双粗糙的手,没言语。

    他一愣,忙笑着放开,扭头看不远处的炭盆,搓着手,干咳了两声,避开尴尬。

    我深呼吸了口气,想起四姐夫嘱咐的话,忍住厌烦,淡淡道“我知道一事,也不知对你有用没”

    “你说。”

    梅濂急忙凑近,一眼不错地盯着我。

    “去年三王之乱正盛,已经打到了江州,陛下烦心不已,那时候张皇后家主张迁都求和,而曹贤妃似乎与魏王有联络。”

    “这事我知道啊。”

    梅濂笑道“当初我还跟着魏王,帮他私下接待过曹家人,后来这事也是我给陛下写密信上奏的。如意啊,有没有别的,说点更深的,最好是陛下的底线,他最不喜欢旁人做什么。”

    底线。

    这个问得好。

    我的底线是尊严、袖儿还有亲人;

    李昭的是他的皇权和江山;

    那么大郎你呢你有么

    我只觉得心累无比,闭着眼,说了句“有些东西,只能是陛下给,你不能强求,否则不是自取其辱,就是惹祸上身。”

    听见这话,梅濂眉头皱紧,转动着无名指上戴着翡翠戒指,忽然斜眼朝我看来,盯着我的大肚子,半打趣半正经,问“你不是袖儿那种娇娇女,一般不生气的,此次和陛下闹别扭,可是求了什么入宫为妃还是报仇雪恨”

    “你很想知道”

    我冷笑着反问他。

    “不用不用。”

    他连连摆手,唇角噙着抹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大郎,我有些”

    我的话还未说完,再次被他打断。

    “等一下。”

    他猛地站起来,四下瞅了眼,着急忙慌地将大氅披身上,看着我往后退,笑道“自打下午你回来,压根没吃几口,如今你还怀着,可不能空着腔子睡,你先去换洗,我亲自下厨给你弄点吃的。”

    他目中含着歉意,看着我发红发肿的侧脸,叹了口气“我再煮些鸡蛋,你滚滚脸。那会儿陛下在,把我也弄得食不知味的,待会儿咱俩一起用宵夜,如意啊,这一年没见了,我真的有很多话想同你说,你都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魏王哪里是好相与的,我险些在他手里丧了命。后头我还奉陛下密旨,同越国使者谈协议,真真是唇枪舌剑,险象环生。这些事我都没法和旁人说,她们哪里会懂,你等我,咱们好好说会子话。”

    立在我身后的云雀到底年轻,忍无可忍,双手按在我肩上,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大人怎么光说陛下和自己个儿,都不问问夫人这一年来好不好有没有受气是不是好多次死里逃生”

    梅濂怔住,深深地看着我,半晌没言语,他低着头往出走,说“你等会儿,我马上就好。”

    他走了。

    屋里立马回复了安静。

    我笑了笑,疲累地去拿桌上的茶杯,谁知手一软,没拿稳,茶水倒了一身。

    云雀瞧见,忙蹲到我身侧,用帕子帮我擦,擦着擦着,这丫头忽然趴在我腿上,哭得止不住,身子剧烈地颤抖,拳头紧紧攥住,反复地说“他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啊。”

    “别哭。”

    我轻轻地抚着云雀的头发,一笑。

    他怎么这样

    他就是这样。

    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反过来安慰了会儿云雀,等这丫头好些了,让她随便把屋子拾掇下,咱们就能睡了。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三年还是十四年

    我笑了笑,喝着热水,立在西窗前,透过纱窗看外头的雪,依旧飘飘洋洋,地上已经积了很厚了,一年前的现在,这个宅子里欢声笑语,或许有勾心斗角,也有数不尽的琐碎事,到底一家子能守在一起,而今,人去楼空。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如此。

    正乱想间,我看见从远处行来个高大的男人,是梅濂。

    他穿着大氅,好似精心梳洗了番,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手里提着个大食盒,大步朝上房这边走来,借着雪色和屋檐下的微弱灯光,我能看见,他眉眼里尽是兴奋,仿佛有一腔子话要说。

    “云雀,灭灯。”

    我轻声嘱咐。

    话音刚落,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看见梅濂顿时怔住,生生停在了院子正中间,看着上房这边,不知是进是退,他眼里的火花仿佛在渐渐熄灭,垂眸看着手中的食盒,站了许久,头和肩上落满了雪,他失落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走了几步,猛地转身,急匆匆地小跑着上来。

    不多时,我听见一阵轻轻地叩门声。

    “如意,你睡了么”

    我没有答应。

    “如意,我、我煮了点面,若是醒着,起来吃点吧。”

    我闭眼,没有说话。

    而此时,云雀摸着黑走到门口,她清了清嗓子,隔着门,低声对梅濂说“大人请回罢,夫人早都睡着了。”

    梅濂忙问“能不能叫醒”

    云雀冷笑了声“叫醒作甚,夫人向来浅眠,大人应该知道的,醒后多半就睡不着了。大人不必再缠着夫人问东问西了,君心难测,她不如大人这般精明聪慧,除了柴米油盐,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里屋外又陷入了安静。

    我听见梅濂叹了口气,终于问了句“她这一年,过得好么跟着陛下,应该比跟着我好。”

    云雀鄙夷地笑了,淡漠道“奴不好说什么,大人应该发现,她头发短了一大截吧,肚子虽大,可人却瘦。不过瞧着大人似乎过得很好,精神焕发、仪表堂堂,身边娇妾美婢环绕,膝下不断添子女,官越做越大,路越走越通,如今更得陛下赏识,还御笔亲赐了字,夫人呢,除了圆了个孩子梦,什么都没得到,不对,她还得了大人一顿打。您不用跟她炫耀怎么娶姨奶奶,也不用跟她倾诉这条路多难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夫人已经睡了,大人的苦和笑,就和姨奶奶们说去。”

    良久,梅濂都没说话。

    而我,盯着院中一株早都枯了的芍药花枝,无言无泪,无任何情绪。

    “那我把食盒放门口。”

    梅濂声音凄楚,苦笑了声“依稀记得当年初见时,也是这么个雪天,我问她生辰在几时,她没说,算算,她今年有三十一了,时间过得好快,十四年过去了。我煮了长寿面,她睡了,我也不便打扰,姑娘若是饿了,那就吃点吧。”

    说罢这话,梅濂就走了。

    我看着他一个人,一步步走在雪中,渐行渐远,在出小院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身,朝上房看来。

    我亦转身,摸着黑慢慢地走向拔步床,淡淡道“云雀,咱们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