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自尽
曾经我一度觉得, 自己的这个决定太过草率,毕竟赵燕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尽管背景遭遇和我极相似, 隐忍又聪明, 可丽人行这么大一个摊子,她能扛得起大管事这一担子么
事实证明, 我的这次押宝真是押对了。
怎么说呢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狠了, 没想到赵燕娇比我更狠。
我提出,在李少经营的客栈给她先包一间屋子,这样吃住都方便, 等我手头再宽裕些,会买个大点的宅院, 咱们一块搬进去。
燕娇婉拒了, 坚持同伙计们住进作坊里;
我提出, 在武行给她雇个身强体健的师父, 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我担心她以后谈生意会被人占便宜;
燕娇再次婉拒了, 不同意我花这个冤枉钱,作坊里有那么多伙计, 若是有事,随意喊个过来帮手就行, 她早都不是闺阁里的大姑娘了, 没那么娇贵, 再说长安城估计没什么人敢惹李少和丽夫人,她一个人进出反而方便;
关于这条, 我坚持给她请个武师;
抛头露面做生意难免要喝酒, 我自己都喝高过两次, 得亏有阿良阿善两个一直跟着保护,否则早都出事了。
还记得那天我带着她分别去见了两个花商,谈了笔紫茉莉花种子的生意,回作坊的路上,我闭眼小憩,有意无意说了句其实论起长安最好的花商,莫过于唐氏经营的“芙蓉山庄”,不仅花的种类齐全,而且品质皆是上乘,花朵几乎找不到破损,故而唐家也是皇商,不仅吃宫廷供奉,而且也是长安各高门显贵的座上宾。
做胭脂最常用、也最好用的花当属石榴花,朵朵如霞,红艳似火,因早都过了花期,所以这最后一茬石榴花就显得珍贵无比,早都被粉蝶轩订下了,足足有四千斤,咱们丽人行库里存着干石榴花,用这个做胭脂,品质可能会比粉蝶轩的差些,但有总比没有要强。
没想到,这丫头把我这话听进耳朵里了。问了我芙蓉山庄的一些事,说她想争取一下。
入夜后,我就回家了。
后面听作坊的伙计们说,燕娇那晚上彻夜没睡,把她的屋子拾掇好后,就抱着账本去库里清点各类护肤膏子、胭脂、口脂还有玉簪粉等货物,紧接着又把珍珠粉、珊瑚、牛骨髓、冰片、麝香等原料清点了遍,发现麝香少了三管,多出两管没味道的黑色粉末。
她没发作,彻夜翻查了作坊里现有的十二个伙计、一个厨娘以及两个小管事的存档,冒着雨跑到我家里,把我喊醒,问了我各人的习性来历,心里有数后,又问我,能不能处置一些手脚不太干净的。
当时李昭还在里屋睡着,我担心燕娇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笑着对她说,既然让你当大管事,丽人行除了我,你就是最大的,想做什么就做去。
这丫头得到我的准许后,当夜又冒雨回去了。
第二日她把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先给那盗窃麝香之人一次坦白的机会,见没人承认,直接让给她雇的武师去一个叫毛六的伙计包袱里搜,果然搜出还未出手的两管麝香。
好么,燕娇当即发作,把贼人赃物一起送官,打了板子后直接把人逐出丽人行。这本是小打小闹的盗窃,这丫头偏偏闹成大的,立威的同时又定下新规矩,赏罚分明,库里的一针一线都是东家的,谁若再手脚不干净,那就先打再送官。
自此,我的库房连一颗花籽儿都没丢过。
自打过了二十七岁后,我发现自己一熬夜就浑身不自在,非得好好休息两天才能把元气补回来。但燕娇就不一样,到底年轻底子好,熬一晚上,稍稍睡半个来时辰,又精神抖擞地进出忙乱。
丽人行大铺面还在装饰,自打她收拾了内贼后,作坊内的制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她要么跟着我出去谈生意,要么黏在李少屁股后头,娇滴滴地叫好哥哥,让李少教她怎么管账、管人,又求李少带她谈生意见世面,缠着李少打听芙蓉山庄的事。
李少被她缠的没法子了,见她就躲,最后躲不了了,才仔仔细细地告诉她,粉蝶轩把金秋最后一批石榴花订走了,这笔买卖就算皇帝老爷亲临都撬不动,劝赵大姐还是放弃吧,若是想试,可以走走偏门,那芙蓉山庄的东家唐虞是个大孝子,吃食必得亲尝后,才给母亲送去
燕娇听见这茬事,登时大喜。
她先是穿戴齐整,让护卫拉着她去唐府,果然吃了闭门羹,人家唐虞大东家压根不见她。
这丫头不放弃,索性把马车拴在唐府外头,睡在马车里等着。
最后街面上都开始议论笑话,唐虞也嫌麻烦,这才把燕娇请进去,疾言厉色地警告她,不许再纠缠了,石榴花全都卖给了粉蝶轩,若是再来,他定会报官。
我以为,燕娇会就此放弃,毕竟她去年也是高门闺秀,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没想到,这丫头竟越挫越勇,换了策略,花了银钱买通唐府的小厮仆人,打听到唐家老太太会在十五那日去广云寺烧香,好么,这丫头把自己饿了两天,不吃饭只喝几口稀粥,弄得形容憔悴,我见犹怜。
十五那天,广云寺香火鼎盛。
燕娇在长长的青石台阶上,一步一磕头,给自己在内狱服刑的母亲祈福,最后恰巧晕倒在唐老太太腿边。
老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忙让家里仆人把燕娇扶进庙里的厢房里,等燕娇清醒、吃了点粥后,问了几句,这才知道晕在她腿边的姑娘,竟是那个兵部侍郎家的闺女。
赵家惨事本就在长安传的沸沸扬扬,所以老太太也没怀疑燕娇撒谎,心里可怜这丫头身世,看到丫头哭诉自己惨遭未婚夫背弃,又被亲戚嫌恶占便宜,而今为救母才到丽人行做生意。
老太太也没戳破丫头故意找到她跟前求情,只摩挲着燕娇的手,让她回去等消息。
果然当晚,芙蓉山庄的大东家亲自找到丽人行作坊来了,先骂了几句燕娇“卑鄙”,竟然对他母亲下手,后又称赞燕娇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前有丽夫人拿下朱九龄的两朵彼岸花当活招牌,后有燕娇“死缠烂打”地谈生意。
结果就是,金秋最后一茬新鲜石榴花,芙蓉山庄分了我丽人行四成整整四成啊
我和李少听到这事,都惊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小看这个不到二十的姑娘,就连我家那位皇帝老爷都诧异了片刻,让我把家中的燕窝盏拿些,给那姑娘补补身子。
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女人有多狠多拼,我知道,燕娇亦知道。
我明显地感觉到,自打十月初七那晚过后,李昭变了很多。
这次不用我主动说,他自己就数次将儿子抱出来,同我相见,我们俩一起看孩子爬、坐、尝试着站起来,关系缓和了很多,并且他也遵从我的想法,没再百般让我怀孕,让太医配了药性温良的避子汤,也减少了与我同房的次数。
在十月中旬的时候,恰好到了李昭生母的忌辰。
他没想劳民伤财弄大排场,就微服带着皇后出宫祭拜,谁知回来的路上恰巧碰见两个贫妇为了生计,争夺一盆脏衣裳。
他感慨良多,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如斯事。
后来有意无意地在同内阁臣子议事时提起这事,说鳏、寡、孤、独生存艰难,尤其是寡妻,竟为了争抢一盆脏衣裳打得头破血流,各皇商其实可以适当给这些人个活儿做,让他们维持生计。
一时之间,长安施粥之风盛行,各个皇商、东家亦开始招收长期或临时的寡妻、贫妇为伙计,或者给她们些浆洗、清扫等帮闲活儿,我丽人行当然不会弱于人后,一口气招了三十多个人。
李昭此举,得到朝野内外和平民百姓的赞许称颂,群臣再次上表,请求给他上尊号,他再次婉拒了;
紧接着,他又感慨民生多艰,同内阁商议,接连制定出释放奴婢和有计划地将民迁往地广人稀之地垦荒,最重要的是,在他这一朝,开始给妇人授田。
我不知道他的这一系列决策和我有几分关系,又有几分受我的影响,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皇帝吧,起码做了真正意义上对民有益的事。
记得前几日,李昭来家里,他喝多了,搂着我说“朕以为平息三王之乱将会是朕本纪中最浓墨重彩一笔,原来不是。妍华,朕到底有多幸运才能与你重逢。你呀,一定要死在朕后头”
其实很怪。
以前的我谋划五年、十年的事,最终落脚处是小木头有机会被立为储君,可以与张素卿的儿子一争高低,现在,我更希望小木头是父皇、娘亲呵护下成长的快乐健壮的小皇子。
无欲则刚这四个字分量有多重,我现在慢慢看清了。
瞧,一件很普通招收怜悯寡妻妾的事,让李昭赢得了仁君的好名声,让我丽夫人的声誉和铺子也名利双收,大家都高兴。
自打十月初七那夜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朱九龄,街面上也鲜少有他的传闻。鲲儿一开始伤心了好些日子,想要去找找朱先生,我没让,哄他朱先生得病了,需要静养,以后若是有机会再教你书画。
鲲儿是懂事的孩子,加上家里书局也忙,也没再念叨这事。
天越来越冷了,丽和酒楼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今儿是十一月初一,从晨起就开始下雨,我换上了绣牡丹的袄子,这几日受了点凉,头有些疼,便早早戴上了貂毛做的昭君套。
最近李少打算开丽和酒楼分店,可他年底得去一趟北疆榷场,忙与越国的茶叶和瓷器等大宗买卖,便将丽和这事全权交给了我。
上午的时候,我和阿善四处看了下铺面,傍晚去丽人行新开的大铺子里巡了圈,并与燕娇商量了下,如要不要在年底开个香料铺子
入夜后,我去春一醉酒楼买了份鱼羹,就准备往家走。
今儿李昭派人出来传话,说会先让胡马带小木头出来,他处理完政务,晚些来。
在等鱼羹的时候,我和春一醉酒楼的东家谈笑了几句,待吃食全都装好后,这才告辞离开。
天黑黢黢的,冷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偶尔有几滴落入脖颈里,让人不由得浑身打颤。
正当我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忽然,从不远处疾步匆匆走来个中年男人,瞧着四十余岁,中等身量,穿着剪裁精良的锦袍,方脸八字胡,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拎着个小白灯笼,看见了我,忙不迭地高声喊
“敢问您是丽夫人么”
我将食盒先放进马车里,笑着问“尊驾是谁”
这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和雨,将灯笼往起抬了下,眯起眼,仿佛要仔细看我,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面纱,皱眉笑道“没错儿了,方才小人去丽人行找您,伙计说您刚走,去了春一醉,小人紧赶慢赶,总算见着您了。”
这番话听的我云里雾里,我再次问“你到底是谁,找我作甚”
“小人乃朱九龄先生的管家,名唤朱云。”
这个叫朱云的男人躬身向我见礼,上前疾步,四下瞅了眼,压低了声音“我家先生不太好,小人冒昧,私自找到夫人,还请夫人去帮帮我家先生。”
听见朱九龄三个字,我心里一阵烦,淡漠一笑,没再理会这个朱云,直接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催促阿善赶车回家。
谁知那朱云一直跟在马车跟前,手抓住车框,声音相当着急“夫人,我家先生自尽了,他、他之前在家画过您的小像,之前长安又盛传他在追求您,您行行好,能不能同小人回去劝劝他。”
听见这话,我的心一咯噔。
朱九龄自杀了
此时马车摇曳在深秋雨夜中,车内漆黑一片,我用帕子将身上的雨气拂去,冷笑了声“别又是朱先生想的什么坏招儿吧,他可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是真的啊。”
朱云的声音中带着哭腔“自打上月先生从夫人那儿回来后,他就闭门不出,一心一意地作画,前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忽然上吊自尽,得亏下人发现的早,否则就出大事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您的美人小像,哪知下人刚一出去,他就摔了茶杯,用碎瓷片子割脉,现在他跟前万万不敢离人了,小人实在没法子,只能过来问问夫人,我家先生到底怎么了,为何会生出轻生的念头。”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反正是把我弄得头皮发麻了。
朱九龄本就是个怪人,难不成真自尽了
我手紧紧抓住食盒,斜眼看向朱云印在车窗的黑影子,淡漠道“这好像不关我的事吧,我同他很久没见了。”
朱云似乎有些生气,怒道“先生早前赠予夫人那两朵彼岸花当招牌,让夫人的生意红火异常,他行事是出格任性些,可到底没伤害过夫人,您难道真见死不救”
我冷着心肠,拒绝“我和你家先生其实并没什么交情,我看你最该找的是大夫,而不是我。”
说罢这话,我催促着阿善将马车赶快些。
我双手捂住耳朵,可那朱云敲车壁的声音绵密不绝,好说歹说地求、央告。
我告诉自己,这不关你的事,不要管,莫要忘了朱九龄那厮为了作画,费劲心思诱骗你,甚至还用鲲儿的指头挖苦你
可最后,我居然抬起头,朝阿善的背影吩咐道“算了,咱们还是看一下吧。”
未免有诈,我让阿善去武行雇了五六个身强体健的大师傅,又从酒楼喊了三个身手敏捷的伙计,大家身上都带着一两件趁手的刀兵棍棒。
那朱云瞧见我如此防备,并没有把不满表现出来,只是说,夫人愿意去瞧瞧先生,小人已经感激不尽,来日定到广云寺给您烧香祝祷。
约莫行了半个来时辰,我们这些人就浩浩荡荡杀到了朱府。
下了马车,我打着伞,随着朱云往里走,趁着昏黄宫灯,四处打量,这是个精美雅致的宅院,虽不大,但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影壁上雕刻着朱九龄最得意的书法,池塘里满是枯荷败叶,凄风苦雨拍打上去,颇有几分颓靡诗意。
穿过葫芦形门洞,进到内院。
上房灯火错错,门口守着两个中年婆子,院中有两棵很大的桂花树,树下绑了秋千,跟前还有小孩玩儿的小木马,藤球和木制的小刀剑,瞧着有年头了,我心里一动,莫不是朱九龄给他那个“弟弟”准备的
我让武师们在外头廊子下避避雨,只带阿善进去。
刚入上房,一股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就迎面扑来,屋里摆设华贵大方,还有好些海外来的稀奇玩意儿,内室守着两个管事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看见我和朱云等人来了,面上皆一喜,凑到拔步床边,柔声对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说
“先生,丽夫人来了,您看看。”
我一时间竟没敢凑上前。
四下环视了圈内室,靠墙摆了两个高至房顶的书架,上头有好些秦汉帛画、竹简,跟前的大青花瓷缸里,则有十几个书画卷轴,书桌上摆满了写字作画的笔墨和丝帛,墙上挂着幅画,画中是个风情妖娆的美人,并没有画五官,她坐在桂花树下,赤着双足,手中拿着支笔,正往脚上画彼岸花旁边写了几个小字长安丽人行。
画的真是我。
扭头看去,朱九龄此时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左手腕子包扎了厚厚的纱布,依稀能看见有血往出渗,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床顶,饶是此时屋里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夫人,您瞧瞧。”
朱云叹了口气,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哽咽道“小人和先生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从前也劝过他,成个家,别再戏耍良家女子他总是不听,任性潇洒了一辈子,虽也曾因作不出画颓靡过,可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若非到如此境地,小人是万万不敢打扰夫人清静的,您看看这可怎么好呢。”
我白了眼他,暗骂你问我,我问谁去。
“朱先生”
我试探着喊了声,谁知,朱九龄充耳不闻。
他都这幅德行了,应该说不出臊人的话、做不出下作的事了吧。
想到此,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发现锦被上满是血点子,而朱九龄双目充满了血丝,脖子上有条触目惊心的勒痕,到底发生了何事,让这么自负又自私的男人绝望自尽。
“朱九龄你有意思么”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脾气,骂道“当初戏耍老娘的时候不是那么得意么你可别说是因为我才自杀的,我担不起。”
谁知,朱九龄听见我这话,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没眨,眸中尽是死气。
我刚准备对朱云说,我也没法子了,忽然,我发现他枕头下仿佛有个信笺一角我心里一动,他自杀,莫不是和这个有关
“咳咳。”
我让阿善和管事、大夫们先下去,单留朱云在屋里。
犹豫了良久,我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指从枕头下夹出那封信,忽然,朱九龄身子动了下。
我和朱云不约而同对视了番,果然和这封信有关。
垂眸瞧去,信笺面上写着非常工整好看的楷书朱九龄亲启。
我用目光征询了下朱云的意见,得到同意后,拆开信,在昏暗烛光下看。
信不长,只有两页而已,是朱九思写来的,言辞犀利、字里行间透露着刻薄。
“朱先生亲启
本官虽远在江州,却也听了几桩先生的逸闻艳事。
看来当年爷娘让本官远离先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本官向来不愿听你那些恶心污秽事,什么名妓换马,又什么勾引有夫之妇,害得人家自尽身亡,而今为了画那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居然眠花宿柳,嫖尽教坊司姑娘,甚至三番四次骚扰丽人行的东家。
初闻这些事,本官臊的头都抬不起来,先生让本官有何颜面面对江州百姓又有何颜面做官
本官追随袁大相公抗敌,发誓一生报国忠君、为民爱民,不敢奢求后世称赞,但求无愧于心,不想清誉竟毁在先生手里。
若能选择,本官绝不想出生在朱家,绝不想有先生这样不孝无德兄长,你已糟蹋害苦了无数女人一生,如今也想糟蹋了本官的仕途,若有朝一日那事因先生的纵情而大白于天下,九思惟有一死,才能保住半生清白。
另,先生早已与朱家断绝了关系,请不要再给本官送信笺和衣食等物了,本官不想妻子儿女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若先生能顾虑九思一丁半点,那么请您收敛些,最好消失在芸芸众生中,这样大家伙也能安生些。
朱九思字。”
看过信后,我后脊背直发寒发凉,而一旁立着的朱云无力地蹲下,泣不成声,嘴里直骂“小爷怎么能这般说先生呢,纵使先生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可对小爷那是掏心掏肺啊,他、他怎能这样说话,岂不是摆明了逼先生哎”
是啊,最能伤父母心的,惟有儿女罢了。
我大概知道朱九思为何会写这样一封斥责信,估计和李昭脱不了关系。
我叹了口气,坐到床边,看着发怔发痴的朱九龄,轻声问“你是因为这封信,所以才”
此时,朱九龄木然地扭转过头,看着我,声音嘶哑着,反问“夫人,若是你的孩子不认你、让你去死,你会么”
我苦笑了声,忽然想起了小木头。
朱九龄如今的境遇,很可能几年、十年、二十年后就是我的遭遇,若是儿子对我说出这么番剜心的话,想必我也会
我什么话都没说,叹了口气,默默掉泪。
忽然,朱九龄一把抓住我的手,头埋在我的腿上,一开始身子剧烈颤抖、闷声哭,后面放声大哭
我并没有推开他,由着他发泄痛苦。
末了,我轻轻拍了下他的背,叹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我在朱九龄那儿待了一个时辰,同他说了会儿话,看着他吃了点粥、换了药,这才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感杂陈,倘若有朝一日我和李昭掰扯了,他会不会在睦儿跟前说我的坏话,撺掇着孩子不认我
不会吧,李昭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睦儿呢他长大后,看到哥哥姐姐的母亲都出身高贵,会不会自卑呢会不会怨恨他母亲不是皇后、贵妃会不会以生母是商人、之前还是朝中重臣梅濂妻子,深以为耻呢
再或者,他长大后会不会对我说请夫人不要再看我了,丢人得很。
想着想着,我的心就揪得疼,尽管我知道,这些事没有发生,是我自己虚构出来吓自己的。可,就是不安难受。
不知不觉,已经到深夜,马车摇摇曳曳行到了家里。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门口的檐下挂着宫灯,守着两个持刀护卫,我打着伞往家里走,地上的积水早都将我的绣鞋浸湿,脚冻得厉害。
进了内院,我发现上房亮着,而胡马则披着斗篷守在门口,他瞧见我了,忙笑着见礼,嗔道“夫人怎么才回来呢,小木头等了您一晚上,都睡了呢。”
“陛下呢”
我笑着问。
“在里头看奏疏。”
胡马帮我将伞收起来,他上下打量我,一怔,柔声问“夫人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没事。”
我笑着摇摇头,道“去帮我准备点热水,我待会儿洗洗。”
说话间,我就进了屋子。
屋里又香又暖,往前瞧去,李昭此时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支朱笔,仿佛在批奏疏,又仿佛在发呆,甚至连我进来了,他都没察觉到,蓦地,他猛一抬头,眼里闪过抹心虚愧疚之色,看着我,强笑道“回来了呀。”
“嗯。”
我点点头。
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各自沉默,忽然又同时开口
“朱九龄”
“朱九龄”
我们俩又同时停顿住,再次沉默。
良久,我笑着问“儿子呢”
李昭将早已干涸的笔搁在砚台上,下巴朝里努了努,柔声道“睡着了。”
“你该看着点。”
我行到内间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看,轻声道“他现在会爬了,万一醒来摔下炕,该怎么好”
“哎。”
李昭应了声。
忽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妍妍,陪朕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