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豆蔻洗脑
时隔了十六年, 我再次正面见到了素卿。
人生啊,就是这么荒诞又可笑。
当年我还是升斗小民,在丹阳县与白氏和刘玉儿争吵算计着过日子。
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梅濂过一辈子, 谁知偶然的不甘和突发奇想, 让我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做了元妃, 在坤宁宫里见那个我痛恨了十几年的女人。
坤宁宫的会见, 在我看来,就是场笑话。
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后妃嫔、公主命妇, 簪花穿罗、金奴银婢。
她端着架子时还会折腰求和,我恭敬温顺时还会给她敬一杯口水茶。
其实我挺想问素卿一句, 这十六年, 你过得幸福么平安顺遂么
想来她, 也有很多想要问我的。
我这十几年做过土匪, 当过泼妇,受二房和婆母的闲气, 被丈夫暴打嫌恶过,好不容易挣下份家业, 谁知一朝化为乌有,后遇到李昭, 我屡次被他疑心打压, 更经历了八弟犯病、鲲儿断指, 儿子被夺被下毒之恨;
她这十几年是太子妃、进而为皇后,看着李昭跟前有“严淑妃”、曹兰青、郑落云、张春旭与这些女人争斗过, 受了不少气, 如今和李昭日渐离心, 同房的次数从多变少,直到现在完全没有,更看着李昭偏爱宠溺我,焉能不恨。
可我们真的会和对方说这些话么
当然不会。
她会稳坐在凤座上,守着皇后的体统,不会轻易呵斥嫔妃,更不会争风吃醋,她父亲是三朝重臣,兄长是享誉满朝的贤良,嫂子是侯府千金,儿女双全,羡煞旁人。
我会手扶着后腰,摸着大肚子,给她显摆李昭对我如何宠爱,他把我当成了原配妻子,赐我封号元,我有三个儿子,另给自己挣下份家业,兄弟姊妹相互帮扶,平安和乐;
女人不会轻易倒下,不管是我憎恶的她,我自己,甚至于四姐、燕娇、张春旭、落云
即便到了绝境,只要还能挣扎,还能看见一孔阳光,那就还有希望。
记得素卿吐了口血,后急宣了太医。诊脉后,太医说无事,估计和这几日天太热有关,娘娘本就体虚郁烦,方才又穿了厚重的华服,喝点降暑疏肝的药,殿里把冰供应上,安心歇息两日便好,只是不能再动气了。
我听说素卿后来信佛,常彻夜抄经,便让人给她送去尊送子玉观音,希望她能喜欢。
从坤宁宫出来后,杜老先生立马给我和睦儿诊脉,并未查出半点毒物和不妥。睦儿被萝茵那臭丫头抓到受伤出血,到底男孩儿皮实,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只是哼唧了几声,翻了个身,接着睡。
后头李昭让太监来传旨,说他这会儿正和内阁阁臣议事,叫我去偏殿等,用罢晚饭后,他同我一道回家。
传旨的小太监叫蔡居,是胡马的干儿子,很是机灵懂事,偷偷同我说,今儿李昭把大皇子也叫去了,让大皇子在旁听政,顺带考问下李璋近来学业如何。
我让乳娘和大福子护送睦儿回勤政殿,并给那个蔡居赏了角银子。
我并未立马去勤政殿,心绪有些烦闷,便同贵妃两个一起在御花园散步。
今儿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午后天上就开始慢慢堆积灰云,瞧着傍晚有一场雷雨。
天闷热,再加上我身上怀了两个孩子,后脊背这会儿全是汗,花园子里芳香馥郁,邻近太液湖,风吹来很是凉爽。
黄梅依旧手持绣春刀,警惕地走在最前头,我身后跟着六七个抚鸾司的女卫军,云雀在左边搀扶着我,贵妃行在我右侧。
我抬手,将髻边簪着的那朵山茶花摘下,戴的时日长了,花儿有些蔫,我不由得叹了口,将这朵和丽华一样美的花收进荷包里。
“怎么了”
贵妃轻轻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问“可是见了那位,心里不舒坦”
“有几分。”
我摇头一笑,如今我真是有些感谢她,方才那林氏明里暗里给我挖坑,好几次都是贵妃帮我化解。
我垂眸,看着自己凸起的大肚子,担忧道“去年生睦儿艰难,谁知如今竟怀了两个,旧日我也曾听说过,那些怀了双生子的妇人比寻常孕妇要更危险些,第二个孩子有的竟憋死在腹中,哎,想想就让人害怕。”
我赶忙抓住郑贵妃的胳膊,诚挚地看着她,含泪道“姐姐,你家世清贵,人品贵重,又极有本事,若到时候我有个三长两短,睦儿和这两个就靠姐姐多”
“胡说什么。”
郑贵妃打断我的话,摩挲着我的手背,柔声笑道“你是个不惧将来的人,莫要想那些还未发生的事吓自己,再者杜老手段咱们都见过的,有他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吃好后多走动,到时候定能顺利生产。”
我嗯了声,正在此时,我瞧见黄梅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郑贵妃皱眉问。
“宝婕妤正带着人往这边走。”
黄梅握紧绣春刀,沉声道“微臣去赶走她。”
说话间,我听见一阵娇柔动听的声音传来。
我朝黄梅微微摇头,移步往前走。
透过一人多高的花丛树荫,我瞧见从远处走来四个年轻女人,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美人,正是宝婕妤,余者似是她的宫婢。
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宝婕妤。
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杏眼朱唇,肌肤白腻,高挑纤细,身穿浅碧色绣粉荷裙衫,头上戴着珍珠发钗,腕子各戴了只翠玉手镯,行动间环佩叮当,在这炎炎夏日里,倒是抹动人之色。
“走快些。”
宝婕妤粉颊含春,催促身边的嬷嬷、宫女“今儿元妃娘娘拜会皇后,咱们兴许还能赶上,见她一面呢。”
她身侧的嬷嬷面带犹豫,皱眉道“小主见她作甚,如今她位份高,膝下不仅有个五皇子,腹中还怀着个呢,若是不当心冲撞了她,陛下定会龙颜大怒”
“你懂什么。”
宝婕妤剜了眼那嬷嬷“正是她受宠,我才要三拜九叩地见她,兴许还能沾点光儿呢。”
“也是。”
嬷嬷点点头,笑道“小主进宫都半年多了,肚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兴许奉承了她,陛下高兴之余,也能多宠幸您呢。”
宝婕妤眼里闪过抹不自然之色,唇角生生抽了两下,叹了口气“我呀,也不指望能得圣宠,更不敢奢望有幸怀龙裔。头先陛下隆恩,许陵儿入宫与我小住几日,我真的高兴得直喊阿弥陀佛。”
说到这儿,宝婕妤果真双手合十,朝勤政殿方向拜了拜,她眼圈一红,目中含泪,哽咽道“我原想着与他数月未见,他定会忘了我。谁知他一看见我就叫我娘,更奇的是,我忽然又有了奶,他抱着我,吃得那叫一个香甜。哎,我这辈子若是能给他再挣个爵位,也就行了。”
宝婕妤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走了另一条花荫小路,瞧着,是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
我和贵妃相视一笑,竟谁都没说话,默默地往前走。
皇宫内院是什么地方,外男岂能随意进出更何况还是宝婕妤与前夫生的孩子。
李昭竟这般好心
以我了解的他,他不会。
当初他察觉出张春旭的恨后,让梅濂百般诱导,“无奈”地同意这丫头入宫,册封为婕妤。
瞧那会儿素卿忽然吐血,想来平日里没少受宝婕妤的气吧。
而正如李昭用梅濂一样,从地方将他提拔到京城,先给他侍郎、再给尚书,但李昭暗中也在磨刀。
同理,李昭给了宝婕妤位份,许她见儿子,更封那个孩子为少阳君,以此一步步辖制住宝婕妤,给他做事
我不知道说她是蠢,还是聪敏,总之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选择的路。”
郑贵妃轻拍了下我的手背,目视前方,淡淡一笑“咱们外人可能觉得不值得,可兴许这对她来说,是种荣幸,毕竟她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嗯。”
我笑着点头,扭头看贵妃,问“那姐姐您呢说句难听的,陛下如今对我实在是您可有意难平有没有后悔入宫”
“你倒是真不跟我见外,问这个。”
郑贵妃促狭一笑,面色如常。
她并未回答我这个问题,挽着我,朝前走。
我们慢慢转出御花园,行到回廊上,这里地势高,放眼望去,皇宫之景尽收眼底,楼下就是嶙峋假山丛。
雷声隐隐传来,灰云似乎越压越低。
忽然,我听见假山底下传来女孩哭泣声,还有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忙停住脚步,身子往后撤了些,朝下看去,原来是萝茵公主和林氏等人。
此时,萝茵散乱着头发,奔在青石小径上,不住地用袖子擦眼泪,愤恨地骂道“本宫定要去禀告父皇,元妃仗着有身孕,一进坤宁宫就耀武扬威,方才就将母亲气吐血了,后还送来送子观音讥讽母亲,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还有那个贱婢张春旭,又来坤宁宫聒噪,竟不让母亲安生一日”
“公主,你等等。”
林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萝茵。
她给左右使了个眼色,让紧跟着的宫人和嬷嬷们退后写,随之,她环住萝茵,带着女孩坐到假山旁边的石凳上,轻轻地摩挲着女孩的背。
“好了好了,不哭了啊,你是堂堂公主,在宫人跟前落泪发火,不成体统。”
“可是我难受啊。”
萝茵抽泣不已,窝在林氏怀里,消瘦的身子急剧发颤“舅妈,她们欺人太甚,觉着我母亲身上有病,就敢肆意羞辱。我母亲可是正宫皇后啊,我就不信父皇能由着她们欺负我娘”
“好了,妾身都知道,不哭了啊。”
林氏用绣帕轻轻地揩去萝茵脸上的眼泪,循循善诱道“公主,您起码有三件事做错了。若是察觉不到错处,一旦闹到陛下跟前,陛下只有斥责你的份儿,你压根占不到任何理。”
“我怎么就做错了。”
萝茵不服气地坐端了身子,直面林氏,哽咽着问。
“其一呢,您不能叫妾身舅妈,咱们尊卑有别,您应该称妾身为林夫人。”
林氏从怀里掏出把红木梳子,抬手,轻轻地将萝茵的头发拆开,给女孩重新梳头发,柔声笑道“其二呢,毕竟是你先动手教训的元妃,还把五皇子脸抓破了,陛下素来偏疼五皇子,岂不是要训斥你”
“可是、可是”
萝茵气结,手摸了下自己的头顶,委屈道“可是我的头发也被那小子抓掉了很多。”
说到这儿,萝茵面上浮起抹羞惭之色,低下头,手指搅动着衣角,眼泪啪嗒啪嗒地往裙子上掉“其实我没想伤睦儿的,从前睦儿在勤政殿住着的时候,我天天找他玩儿,他长得漂亮,又爱笑了,还叫我姐姐呢,我当时就是太气了,女先生常给我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是他,元妃是元妃哎,待会儿我去瞧瞧他。”
林氏摩挲着萝茵的背,松了口气,笑道“你这么想就对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婴孩,不如你懂事,你该先给陛下承认错误。”
“嗯。”
萝茵抿唇,重重地点头,问“那第三错呢”
林氏轻巧地给萝茵梳了个髻,用发带绑住,笑道“第三呢,元妃今儿来拜见皇后,除了腹大难以穿上吉服,该有的礼数,该敬的茶,一样没落下,便是后面那尊送子观音”
林氏冷笑了声,柔声道“她也是听说皇后平素里多抄经念佛,尊敬地呈上来的,真心有几分,咱们也不知道,便当她是好心罢。所以你这般去皇上跟前大吵大闹,非但一点便宜都占不到,反而让皇上觉着是皇后唆使了你,支使你故意和元妃闹,你错上加错,定会被陛下斥责的。”
“我倒没想到这层。”
萝茵委屈地低下头。
“好啦,妾身知道你孝顺,皇后娘娘更知道。”
林氏将簪子插进萝茵的发里,笑道“晚些时候,你记得要去勤政殿认错,咱们是长公主,更要懂分寸、知进退。”
“好,我都听夫人的。”
萝茵连连点头,仍靠在林氏身上,手臂亲昵地环住林氏的腰,似在撒娇“舅妈,我偷偷给您说,之前外祖和父皇给我定了那门亲事,我不喜欢。头些日子,袁大相公的儿子进宫拜见母亲,我躲在屏风后头瞧他了,土头土脑的,竟然把漱口的茶水当成喝的,太丢人啦,我还是钟意景表哥多一点,舅妈,你能不能让他当我的驸马,这样我每天都能和他说话了。”
林氏一怔,环着公主轻轻摇,笑着嗔道“你小孩儿家的,哪里学的钟意喜欢。你哥哥如今心思全在科举功业上,今年底就定亲了,舅妈给他相了家清流人户的闺女,不能再陪你玩了。再说了,袁大相公乃进士出身,从前家门不显,他的公子头一次进宫,束手束脚些也能想来,你不该轻视他。”
“我没有轻视。”
萝茵撇撇嘴“月瑟皇姑从前对我说,女人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我不喜欢他。”
“哼。”
林氏从鼻孔发出声冷哼,仍面带仁慈之笑,哄道“月瑟公主素来离经叛道,对皇后很是不敬,你该远离她。再者,公主受天下百姓的供养,自该心甘情愿地为社稷出力,她当年拒绝和亲,先帝大怒,将她囚禁在挽月观,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你是嫡出的长公主,与她不同,自该怀着怜悯苍生之念,为国家”
“可是我下嫁袁公子,仿佛并未对社稷有功啊。”
萝茵不甘的抿唇,愤愤道“都当我是小孩子,可我心里清楚,你们让我嫁给袁公子,是因为袁大相公是内阁首辅,更是璋哥哥的师傅,父皇母后都疼哥哥,从不疼我。”
“谁说不疼你。”
林氏柔声道“袁大相公人品贵重,你嫁过去后,他们家定会礼敬你的。再说了,你和大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只有你哥哥好了,你才会受宠,皇后娘娘也不会再受这种窝囊气,所以啊,咱们以后不能再说不嫁的话了,知道么”
“嗯。”
萝茵扁着嘴,显然有些不满。
忽然,林氏像是想到了什么,秀眉微微蹙起,轻声问萝茵“舅妈记得你上回说过,陛下赞赏过你韵微表姐的字好,是不是”
“对啊。”
萝茵像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忙笑道“韵微姐姐虽说只比我大六岁,可言行举止就像二十多岁的大家闺秀,人长得也美,我很喜欢她。那日我同她去给父皇请安,父皇一时兴起,考校我的字,我写的不好,挨了父皇的骂。韵微姐姐却写的极好,父皇说有几分朱九龄先生的味道,还说只可惜朱先生出家了,不然舅舅还能请朱先生去府里,好生再教教表姐字,直夸表姐是可塑之才。”
“是么。”
林氏大喜,莞尔浅笑“这么着吧,皇后娘娘罚你禁足宫中,舅妈便让韵微进宫陪你小住些日子,如何她会说话,在陛下跟前多替你求求情,兴许陛下就不计较你伤了五皇子和元妃这事了。”
听到这儿,我摇头一笑,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亦斜眼看我,唇角噙着抹讥讽之笑。
都是女人,谁还不知道林氏心里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