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我的, 就是你的
我陪李昭沐浴后,又一起用了饭。
谁知刚吃了没几口,他就放下碗筷, 说心里还放不下璋儿, 得去瞧瞧。
说罢这话便匆匆离开,走得时候让我今晚别回去了, 就住在勤政殿, 过段时间,他会让人将毓秀宫拾掇出来,接我入宫。
因着睦儿还在家中, 我担心这小子见不着我,又会不安地哭闹, 于是喝了两碗粥, 准备出宫。
夜幕降临, 一弯冷月悬挂在天空, 下了一整日的雨,四处充斥着泥土腥气和一股让人不适的霉腐味儿。
夜晚的皇宫和白天完全不一样, 阴森又安静,寂寂长街除了昏黄的宫灯, 再也没有别的人影,随行的女卫军们身上穿着软甲, 时不时地与绣春刀碰到, 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让人心烦。
一阵阴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将身上披风裹紧了些。
不知是不是方才吃了太多东西, 觉着撑得慌, 便让抬轿辇的人停一停,打算下地走会儿。
这会儿,勤政殿的掌事太监蔡居打着灯笼行在头里,而云雀和秦嬷嬷则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我。秦嬷嬷是今年初伺候我的,五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量,微胖,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最是谨慎小心。
“走几步,人还能舒服些。”
我摇头笑笑,看向前面恭敬灵巧的蔡居,笑道“蔡公公待会儿送到玄武门跟前就行了,赶紧回去伺候陛下,他这两日有些上火,公公务必记着,让御膳房多给陛下做些清热发散的吃食,但也切记,别给他端加了冰的饮子或汤茶,仔细伤胃。”
蔡居身子又弯了几分,三角眼眯成了条缝儿,奉承笑道“满宫里就属娘娘惦记陛下,怪不得您圣宠不衰呢。”
我手背轻抚了下发烫的侧脸,莞尔,轻笑着问“蔡公公原先在哪处伺候着,来勤政殿几年了”
因头先出了梁元那事,我总是对勤政殿这些太监宫人不放心,害怕张氏安插下的暗桩未彻底清除,还会谋害李昭。
“奴是十二的时候进的宫。”
蔡居笑道“那时奴在御膳房里伺候,足足切了十年的菜。后来干爷瞧着奴做了一手好糕点,便把奴提拔到勤政殿的小膳房里,平素里给陛下做些宵夜,再给议政的大臣们煮茶、制些精致点心,过了几年,干爷觉得奴还算老实,就提拔奴进勤政殿里伺候。”
我点点头,紧着笑道“听公公的口音,仿佛还带着股洛阳那边的腔儿,你是北方人么”
“娘娘真是慧敏。”
蔡居毫不吝啬地夸我,笑道“奴祖籍是洛阳跟前的康县,父母去世后,便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投奔叔叔。哪料被无良狠心的叔叔算计,这不,他为了几两散碎银子就把奴送进宫,逼着奴净身当了太监。”
说到这儿,蔡居眼圈微红,啐了口“也算报应罢,奴那烂赌的叔叔因还不上债,又把奴的堂妹给卖入侯府为婢,那腌臜人手里刚有了几两散碎银子,就兴高采烈地打酒吃,没想到醉后冲撞了街面上出名的恶霸,被那恶霸推了一把,头磕到了石台阶上,给活生生磕死了。”
蔡居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事奴是过了几年才知道的,当时奴想着堂妹也可怜,从小到大受她爹打骂,一件好衣裳都没穿过,那时奴投奔阿叔时,都是堂妹偷偷给奴擩吃的,奴才没饿死。那时正好奴入宫后攒下些银子,便想着将堂妹从侯府里赎出来,看着给她寻个良人,也算报了她旧日的恩情。谁知打听了才知道,那老侯爷犯了事,家中女眷要么流落烟花之地,要么被转卖到各大户人家为奴,而堂妹因与侯府小姐面貌有几分相似,便顶替小姐入宫为婢。”
听见蔡居说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是心有戚戚,柔声问“那公公找着堂妹了么”
“哎”
蔡居一脸的悲痛,用袖子抹去泪,哽咽道“奴求到了干爷跟前儿,请他帮着找找,倒是找着了,只可惜四年前堂妹在先帝的宠妃琪昭容跟前伺候,不当心打碎了先帝赐给昭容娘娘的琉璃盏,被娘娘扒了衣裳亵裤,当众仗责。妹妹也是个气性大的,况且又担了侯府千金的名儿,受不下这份羞辱,登时投井自尽,那昭容娘娘对外只说奴的妹妹盗窃宫中宝物,畏罪自杀后来奴记得先帝在垂危时,屡屡对左右说他喜爱琪昭容的温柔体贴,故而先帝驾崩后,娘娘也在殉葬之列,跟着去地下伺候先帝了。”
蔡居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唇角勾起抹浅笑。
我知道,不论琪昭容多恶劣,身为宫奴是不能评议主子的。
仔细品咂这番话,其实不难猜测。
当时老皇帝驾崩时,蔡居已经爬到勤政殿伺候李昭了,殉葬名单上兴许没有琪昭容,他大抵动了个手脚,添上那宫嫔,如此便也替堂妹报了仇了。
我没挑破这事,柔声问“那公公的堂妹叫什么来日本宫让下人给她买个吉穴,好生安葬了她。”
“哎呦。”
蔡居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双手伏地,仰头含泪喊道“奴多谢娘娘大恩,多谢娘娘。奴的堂妹名唤蔡薇,就是谐音诗经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的那个。后来她不是顶了苏侯爷千金的名儿嘛,便改叫念浓,宫里人都唤她阿浓。”
“倒是个好名。”
我点头笑笑,俯身,虚扶起蔡居。
正在此时,我忽然听见长街尽头隐隐传来声女人的凄厉尖叫,如同女鬼夜哭,竟将栖息在檐顶的雀鸟惊起,扑棱着翅膀朝反方向飞去。
我也受了惊,头皮有些发麻,手捂住突突直跳的心口。
早都听说这种存留了上百年的宫殿不太平,如今又是夜里,莫不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怎么回事”
我皱眉问。
搀扶着我的秦嬷嬷眯住眼,伸长了脖子往前瞧,她摩挲着我的背,安抚我,低声道“前面左拐就是冷宫了,那位今儿不是被圈禁了,估计是她”
我一怔,方才那声凄厉的尖叫,是张素卿
“过去瞧瞧罢。”
我理了理发髻和衣襟,大步朝漆黑的长街尽头走去。
想想吧,六月初的时候,我抱着睦儿进宫叩拜她,不过区区数日,她就从皇后成了阶下囚。
不知为何,本该喜极而泣的我,并不是多开心,反而心一阵空落落的,日后我该恨谁该提防谁该谋算谁
我攒着的那股子狠劲儿仿佛一下子松散了,忽然找不到方向。
张家在这日败落倒塌了,死了很多人人,张致庸、张达亨、林氏;囚禁了人,韵微、素卿;流放了很多人,张达齐父子;亦用功名利禄困住了些人,张致林、张春旭
没一会儿,穿过花荫小径,走过长街,我行到了冷宫前。
素卿嘶哑凄厉的声音盘旋在上空,让人心惊,而冷宫门口此时静立着五六个穿着飞鱼服的抚鸾司女卫军,皆屏声敛气,时不时厌恨地朝里剜。
她们瞧见了我,忙上前行礼,挡在宫门口,欲言又止,担忧道“庶人张氏这会儿又开始发癫,娘娘还是莫要进去了,仔细冲撞了您。”
“无碍。”
我挥挥手,淡漠道“本宫只在门口瞧一眼故人。”
说罢这话,我手扶着后腰,一步步朝前走去,立在冷宫口的那盏小白灯笼下,朝里看。
冷宫里有些破败,倾倒着断壁残垣,青石地被污泥掩盖,正殿的木门只剩半扇,颓颓欲倒,窗子上的红漆被风雨侵蚀,早已剥落,院中空地上长了一人来搞的野草,若是仔细瞧,甚至还能发现死老鼠和鸡骨头。
素卿此时被两个女卫军死死拉住,根本动弹不得。
她上午穿着的那件素色袍子被雨水泡过,这会儿皱巴巴的,裙子满是泥点子,发髻松散,枯黄的头发凌乱在面前,狼狈非常。
瞧见这样的她,我竟想起了当年刚从狱中出来的我,衣不蔽体,虱子在头上爬来爬去,跪在雪地里,痴痴地仰头看完整的太阳
“放开本宫”
素卿挣扎着尖叫“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虫,母狗好个抚鸾司,这是李昭小儿专门为本宫设的吗哈哈哈哈,真是难为他费心了,事到如今还想屈打成招吗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床上不行,行止更卑劣,忘恩负义,算计臣子,冤杀枕边人,来呀李昭,我但凡皱皱眉,就是你小子养的。”
忽然,这女人不辱骂了,身子仿佛没了力气般,坠坐到地上,任由两条胳膊被女卫军抓住,高举过头顶,她哭得凄惨“我错了,真的错了,求求你们,让我去见一眼璋儿罢,不然我死都闭不上眼啊。璋儿啊,你到底有没有听娘的话,遇事别那么急,不然手又该抽抽了。陛下,贱妾真的错了,求您念在贱妾伺候您十几年的份儿上,饶恕我吧,我爹没了,我想回去给他磕个头,爹啊,孩儿对不住您啊”
瞧见此,我手覆上大肚子,隔着肉皮摸两个孩子,猛地想起了睦儿,热泪忽然涌上眼眶。
倘若有一日我也落得如此境地,想见我的孩子们却不得,只怕我心里的恨不会比素卿少。
可忽然,我想起了丽华,想起了十六年前死在我怀里的姑娘,想起了那个在牢里与我下棋的小妹,想起了八弟这些年一次次屈辱下跪,想起我儿子被蛊虫折磨时的哭爹喊娘
我忽然狞笑了声,张素卿你活该,这样的你,我真是喜闻乐见。
就在此时,素卿忽然抬起头,朝我看来。
而我,亦看向她。
就像当日我入宫叩拜她时般,隔着一道门,隔着十六年,我们俩就这么相互看着对方,谁都不说话。
我们俩的眼里往复着不甘、怨恨还有得意,望着彼此,一言不发。
素卿死盯住我,她仿佛忽然有了力气,挣扎着站起来,推开禁锢着她的两个女卫军,站端了身子,手抹去脸上的残泪,并且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高昂起下巴,骄矜地瞪着我,冷笑。
我手轻扶了下玉簪,报以浅笑嫣然。
“高妍华,呵,高妍华啊。”
素卿忽然摇头嗤笑了声,进儿放声狂笑,笑得都流下了泪,隔壁指向我,嘶哑着声音喘道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你居然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
我淡淡一笑,问“有个人曾告诉过我,若要确定一个人是不是真死了,那就砍掉她的头。所以素卿姐,你后悔么”
“呵。”
素卿白了眼我,唇角浮起抹讥诮“后悔什么”
她笑吟吟地摇头,眉一挑,轻轻摆着手“不不不,本宫不后悔。若是让你痛痛快快地死了,这世上岂不是少了个千人骑、万人跨的淫娃荡妇妍儿,本宫家的两个贱奴滋味如何是不是比陛下要好”
“闭嘴”
那两个女卫军大惊失色,一个反剪住素卿的胳膊,另一个扬手,一巴掌打向素卿的脸,紧紧地捂住这女人的嘴,喝骂“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元妃娘娘,哎呦”
女卫军吃痛,手下意识离开素卿的嘴,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又一巴掌打下去“你还敢咬人”
素卿剜了眼那凶神恶煞的女卫军,再次挣脱开束缚,她站直了身子,手背抹去粘在脸上的污血,笑着看向我,问“姐姐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嗯”
我嫣然一笑,歪着头看她,没说话。
我当然不会像个泼妇似的与她对嘴,嘲讽她和一个假太监私通,没意思。
这女人开始时还笑着看我,后面怨恨忽然爬上脸,银牙咬住下唇,生生咬出了血,忽然斜眼瞪向我,仿佛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落败和不堪,复又冷笑了声,骄傲地讥讽“你真当我不知道前年你就在勤政殿真当我没察觉出那时你正在和李昭小儿鬼混哼,妾婢之身,即便被他抬举为元妃,也只配躲在门背后见正妻。”
“所以呢”
我勾唇一笑“所以姐姐当年就偷偷爬到了他身边把小妹做给你的鸳鸯酥,拿到他跟前去卖好调笑小妹至今记得姐姐生辰那年的话,你指着满桌的厚礼,真诚地说妍儿,我的就是你的,喜欢什么就挑去吧。所以呢,我的男人就成了你的男人,说抢就抢,连招呼都不敢打一声”、
我深呼吸了口气,将大肚子往前挺了下,莞尔“不好意思啊素卿姐,我这回学学你,也不想打招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