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百媚香
雪夜安静非常,外头偶尔传来几声北风哀嚎的声音,如同鬼哭。
屋内地龙烧得热,金兽炉中燃了“百媚香”,案桌上的白釉撇口瓶里插了枝红梅,花瓣落到跟前的茶盏里,似与六安茶相争,到底谁更香。
此时,李昭正站在书桌前练字。
而我则坐在梳妆台前,十年如一日地乌发香油养头发,香膏护脸和身上的皮肤,便是连眉毛和睫毛,我都不放过。
我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看镜中的自己,肌肤依旧白嫩细滑,身段也更丰腴婀娜。
女人的容貌,是需要日复一日地内外经营的。
说句难听的话,美貌就如同一把利刃,会让你在许多事上很占优势,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保持冷静、吾日三省吾身、读书、从经历的各种人和事上长见识,不断地修炼自己,这才要紧。
我拿起修眉小刀,对着镜子刮眉尾。
小儿子朏朏乖巧地坐在我跟前的小圆凳上,他刚刚沐浴罢,头发还微潮,身上穿着厚软的寝衣,伸手从桌上拿走盒胭脂,旋开后,深深地闻了闻,又往自己手背上抹了些。
“男孩子少玩儿那些脂呀粉儿的”
李昭忽然冷喝了声。
七郎吓得一咯噔,赶忙将瓷罐放下,气呼呼地噘着嘴。
“那么凶做什么。”
我嗔了句,随后往帕子上倒了些蔷薇花水,帮儿子把手上的胭脂擦去,瞧见他头上还扣着那个面具,我不禁摇头笑笑。
这个鬼灵精的小幺儿,当初见睦儿化名风木,他也给自己取了个风月的名儿,见哥哥带着虎头面具去各个铺面巡查,他也给自己做了个小狐狸的,缠着他哥带他去。
“别戴着了,放下吧。”
我伸手,准备去揭下他的小面具。
谁知这小子两手按住,身子往后撤了番,不让我碰。
忽而又牛皮糖似的缠住我,撒娇“娘,你就让哥带我去洛阳嘛,他最听你的话了,再过两三个月,春花都开了,正好能踏春游玩。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月瑟皇姑和盈袖小姨呢,您就让我去嘛,当娘的不能这么偏心,专疼大儿子,不爱小儿子。”
“乖乖待在长安”
李昭又呵斥了声。
他搁下笔,丝帕擦掉指头上的墨,双手背后,大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七郎,板着脸呵斥“既然想让你哥带你去,那就不该当小叛徒,真是长能耐了,还敢威胁你哥。”
七郎不敢坐了,立马站起,双手垂下,脑袋都快要杵到地上了,一边打量着李昭,一边偷偷往我身后挪,等安全了后,才嘟着嘴,小声咕哝了句“哥哥看邪书,您都不骂他,就知道骂我。”
“你说什么”
李昭虎着脸,沉声道“到爹爹跟前大声说。”
“娘”
七郎小手抓住我的衣裳摇,示意我救他。
“你吓他做什么。”
我扭头白了眼李昭,摩挲着七郎的胳膊,柔声笑道“这回你哥哥去洛阳,是我和爹爹商量过决定的,你和旸旸哪个都不带的,你也不干着急,等过两年,你和六郎再大一些,娘带着你们俩去好不好”
“那好吧。”
七郎不情愿地答应了。
“行了行了,天色不早了,回你屋睡去吧。”
李昭下巴朝外努了努,沉声道“出去的时候把大氅穿上。”
“不要。”
七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回去后铁定被他俩揍的。”
“怕揍你就别当小叛徒”
李昭瞪了眼儿子,语气软了几分,手指向外头“算了,今晚你就去外间睡吧,若是晚上像以前那样,又是要喝的、又是要吃的,又是嫌被子不够软和,搅扰得朕和你娘睡不好,立马回你屋挨揍去。”
“绝不惊扰爹爹,否则就让我明儿长一脸的麻子”
七郎竖起三根手指,小小的发了个誓,拧身就往外间跑。
等孩子走后,小门关上后,内间就剩下我和李昭两个了。
他立马换了副面孔,笑得贱兮兮的,紧紧地贴在我身后,透过镜子看我,还不住地提胯,轻轻撞来,手指头轻抚着我的下颌,一路往下,就到了肚兜里。
我拍了下他的手,斜眼往小门那边看去,媚笑着摇头,示意儿子在外头呢。
他做出抓狂样,脚使劲儿跺地,呸了口,搂住我摇,压低了声音,轻喘“把这小子赶走,由着那两个揍去吧,好容易熬到你月事过去,咱俩趁年轻,再生个闺女吧。”
我拧了下他的鼻梁,呸了口“真真是亲爹,这么坑儿子的。”
他坐到我跟前的小圆凳上,拿起盒槐花蜜润唇膏子,小指抹了点,涂在自己嘴上,笑看着我。我斜眼觑他,这十年来,他多事烦心,鬓边白发添了几许,眼角开始生皱纹,可依旧很吸引人,还像以前那样斯文英俊。
“你真是心口不一,不让七郎碰脂粉,你倒涂得勤。”
我笑骂了句。
“冬日里嘴太干了。”
他翘起二郎腿,有意无意地碰一碰我的腿“这某人也不口水给朕润润。”
“你少来。”
我白了眼他,将头发蚕丝帕包起来,随后转身直面他“睦儿偷拿淫书这事,咱俩得正视,先把这个大的教了,再给那两个小的教。”
“嗨,朕方才练字的时候也想过。”
李昭不再嬉皮笑脸,也严肃了起来“朕一开始还挺生气的,想着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后来寻思了番,犯不上。”
他拉住我的手,帮我往手上涂润肤膏子,笑道“一则呢,这小子知道会试将近,也体谅鲲儿礼哥儿家中复杂,肩上的担子重,难免焦虑紧张,便想辙让他们放松些,挺通人情的;二则呢,他这个年纪对男女之事开始好奇,咱们也是这么大过来的。”
“嗯。”
我点点头。
蓦地,我将手抽回来,板起脸,盯着他冷笑数声,随后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下午没收的淫书,还有凌大等人的供词,全都按在李昭怀里。
“告诉你一事,我觉着睦儿看淫书不是偶然,你知道他跟前有个清丽乖巧的丫头,叫凌霜的吧。”
“知道啊。”
李昭开始翻查
淫书和供词,眉头越蹙越深。
“头先睦儿跟前的太监小满发现凌霜这贱婢有意无意地靠近睦儿,后来更发现睦儿亲过那贱婢,你我都生在深宫高门里,知道主子和丫头这点子事不算什么,可若是别有心的接近,那就让人恶心了”
我拳头攥起,重重地砸了下梳妆台,指头连连往供词上戳,气恨道“你自己看看吧,赌坊的那个帮闲跑腿赵坤刻意引诱凌霜的老子豪赌,弄得凌大借下巨额驴打滚儿,这赵坤主动提出帮凌大还债,说是好奇,想打听豪门大院里的琐事,这正常么二人交往了一段时间后,赵坤开始怂恿凌大,让凌大给女儿教,接近睦儿,说是以后能当皇妃,这对劲儿么而今赵坤找不到人了,可秦嬷嬷派出去的人当时的确看见那赵坤与齐王府管事接触过几次。”
“妍妍啊,这璋儿他”
“行了吧你”
我厉声打断李昭的话,咚地一声将润肤膏子掷到地上“你难道不觉得凌霜这事儿眼熟么当年苏氏是不是你大儿子跟前的婢女,后来被先帝爷要走做了才人怎么,莫不是你还想学先帝爷,替睦儿把这个多事的婢女收到后宫”
“你看你扯哪儿去了。”
李昭双手按在腿边上,陪着笑“自打咱俩相遇后,朕再有过其他女人怎么忽然扯到先帝身上了,再说了,璋儿当年是好心,不忍苏氏陪葬。”
“哼。”
我瞪了眼他,事关睦儿,我必须和他敞敞亮亮地说。
“行,不说先帝,就说李璋,他一开始倒是好心,怎么养着养着就养成外室了他拐弯抹角地让人接触凌大,什么意思虽说没证据,昭,你可是在宫里朝堂混迹了大半辈子的,咱们就分析分析,凌霜伺候了睦儿三年,这份情谊不浅吧,若是日后发生肌肤之亲,依照你儿子那性子,少不得要给凌霜表示点什么吧,而那赵坤手里又攥着凌家驴打滚儿的债,逼迫凌家做事,或是探听睦儿动向、或是往睦儿茶里搁点什么,男女一旦到了床榻之上,万一那贱婢最后被逼的起了歹心”
“别说了”
李昭喝断我。
“为什么不说”
我眼圈一红,倏忽间就落泪了,掌根揉着心口,哽咽不已“我自认对他李璋够可以的了,当年他在我怀六郎七郎的时候顶撞我,两个孩子满百天的时候又算计我,这么多年,他耍的小花招还不多么我觉得我是长辈,而且你又在中间夹着,我怕你难做,一次次忍让过去,不想计较。如今他居然敢暗中谋算起睦儿,这不行,如果你这次不理会,我就带着凌大一家去齐王府对峙,与他说个清清楚楚,再不然就带着三个儿子躲得远远的,好让他独占你”
“朕又没说不管。”
李昭手抚额,眉头皱成了疙瘩。
“怎么管”
我索性豁出去了,推了把他的肩“你今儿必须给我说出个子丑卯寅来”
“朕会让羽林卫去暗中调查,若真查出这事和璋儿有关,那么”
李昭皱眉,凑到我耳边,低声耳语了番,挑眉一笑“如何这个惩处满意了么”
我登时愣住,他居然为睦儿做到如此地步
我心里大喜,故作一本正经,撇撇嘴“这还差不多。”
说到这儿,我起身坐到了他腿上,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倚靠在他身上,手指勾着他的下巴玩儿,轻声呢喃“不过话说回来,睦儿也到年纪懂事了。”
“朕早都想过了。”
李昭吻了下我的面颊,顺势搂住我的腰,柔声笑道“过些日子,朕会派几个教养嬷嬷,给他先讲讲这些规矩,紧接着再给旸旸、朏朏那两个孽障也教教。”
“嗯。”
我头枕在他颈窝,深嗅了口,闻见股清冽的茶香。
当年勤政殿风波后,李昭怜悯长子,在李璋男女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有些纵了。
是,我能理解李璋当年的不安和算计,不论先帝还是李昭刚登基时,他都是天之骄子,一夜间得知母亲秽乱宫闱,父亲对张氏赶尽杀绝,甚至在勤政殿,他亲眼看到父亲痛打母亲。
故而他当年打苏氏至流产、养乳母,如今与王妃相敬如宾,可私底下却时时刻刻防备着妻子,非常忌讳妻子与太监接触,其实这些都是有本可溯的。
不行。
给睦儿讲男女之事,得由李昭来。
一则李昭教睦儿,是正常的父亲教儿子,往更深点,就是皇帝教他喜欢的皇子;
二则,这更能增进父子间的感情。
“我觉得吧。”
我皱起眉,故意细想了会儿,柔声道“睦儿这事交给旁人,我还是不放心,要不你去给他说说。”
“朕说”
李昭一把将我推起,连连摆手,瞅了眼桌上的那本书“这种事朕怎么好张口呢,再说了,宫里素来有规矩的”
“这儿又不是宫里。”
我蹲到他腿边,一副忧心忡忡“他最听你的话了,我担心嬷嬷们给他说,他好奇之下,立马就要去试,还是你来吧,可不能让他像璋儿,小小年纪就他还是个孩子呢,得让他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是不能做。”
“行吧行吧。”
李昭无奈地笑笑,不知想起谁,眼里忽然闪过抹烦忧,可很快就消失不见,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刮了下我的鼻梁,宠溺笑道“朕这就过去,你说的没错儿,睦儿这事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得好好引导。”
“我跟你一起去。”
我也没让下人进来伺候,赶忙去衣柜里去拿厚棉袍和大氅,帮李昭穿衣。
待衣裳穿好后,我俩一前一后出了内室。
刚出去,就看见外间软塌上睡着的七郎在干坏事,他正面趴在床上,跟前的炕桌上放宫灯和零嘴儿,一脸兴奋地翻书,见我和他爹出来了,吓得忙将书藏进被窝里。
我和李昭对视一眼,快步走到软塌边。
“藏什么呢,朕都看见了。”
李昭冷笑数声,手伸向七郎“告你哥的时候兴奋得跟喝了鸡血似的,这会儿竟敢偷偷在爹娘眼皮子底下看邪书,拿来”
七郎被吓得身子咯噔了一下,偷偷看向我求救。
我没理他。
他害怕爹爹,盘腿坐到榻上,不情不愿地把书从被窝里掏出来。
“哼”
李昭重重地哼了声,怒瞪了眼儿子,将书拿近了看。
我也
踮起脚尖,凑上前去,不看便罢,一看就气笑了。
第一本洛阳魔狐修佛记
第二本洛阳剑侠传
第三本乞丐成神录
第四本
“哦,原来如此啊。”
李昭随手翻着书,斜眼瞪向儿子“怪不得你削尖了脑袋想让你哥带你去洛阳,怎么着,想去看看洛阳到底有没有魔狐你难不成还想上天”
李昭把书怒塞到我怀里,一把将被子掀开,训道“一天到晚不在圣贤书上心,看这种邪书倒积极得很,等着吧,朕迟早要将这些书禁毁回你屋睡去,朕看见你就生气”
七郎扁着嘴下床穿衣穿鞋,不舍地看了眼我怀里的闲书,怯生生地望向他爹,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倔强地坚持“那您得送我回去,不然他俩揍我”
我和李昭再次对望一眼,无奈地摇头笑了。
等将七郎裹好后,我与李昭便带着小幺儿往隔壁小院走去。
雪早都停了,天上悬挂着一轮冷冽朗月。
皎洁的月光不吝惜地朝人间洒下了,似乎要照亮长安所有的阴谋。
这三个孽障住的院子就在隔壁。
往过走的时候,我和李昭反反复复地教导小幺儿,不能再看这种没的闲书,哪里有什么神魔狐狸和剑侠,都是哄人的,男孩子这时候得心读书,你瞧鲲儿、礼哥儿多争气啊。
七郎连声答应了,赌咒发誓再也不看了,虽然我和李昭心里清楚,这话就是哄鬼的,但胜在态度好。
没走多久,我们一行人就到了儿子们的小院,抬眼瞧去,正屋此时正亮堂着呢,胡马满脸慈爱地迎上来,对我和李昭笑着说,咱们小王爷此时正勤学苦读呢。
李昭听后大为高兴,也没让太监通传,带着我蹑手蹑脚地往上房行去。
我俩轻推开条门缝往里瞧。
此时,花厅的地上摆了三个炭盆,热气一簇簇往外冲,睦儿穿着寝衣,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他面前的案桌上摆了厚厚一摞陈年章奏,还有笔墨等物。
而他身后站着六郎旸旸,这小子正兴高采烈地给哥哥捏肩捶背呢,时不时问“哥,这力度如何,我待会儿再端盆水,伺候你泡个脚吧。”
我一怔,睦儿不是苛待弟弟的人哪。
虽说三兄弟平日里吵吵闹闹,可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睦儿对这两个小的其实很袒护的。
我和李昭对视,我俩什么话都没说,眼神与对方交流这里边一定有鬼
我俩接着往里瞧。
此时,睦儿奋笔疾书,忽然长出了口气,随手将笔扔在案桌上,他将写好的那叶纸拿起来,力吹干上面的墨,挥挥手,让六郎别锤了,随后将纸递给六郎,皱眉道“拿着,哥是按照你的水平写的文章,故意写错了好多字呢。”
“谢谢哥”
六郎兴高采烈地捧着纸,嘴笑得都快咧到太阳穴了“若没有你帮着写,我明儿就交不了功课了,先生肯定罚我,说不准还会告到爹爹那儿去”
“先别急着道谢。”
睦儿喝了口茶,随手拿起本章奏看,斜眼瞅向六郎“待会儿你把这文章誊写到另一张纸上,再把它背熟。”
“啊”
六郎登时就不高兴了“还要背啊,不能直接交上去么”
“那你以为呢。”
睦儿脚勾了张凳子,下巴努了努“就坐这儿背,我盯着你,万一到时候先生和爹爹考,你也能应对上来啊。等背熟了哥再给你细讲讲,文章里了好几个典,你得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儿,我和李昭再次对视里头果然有鬼
这时,七郎偷偷凑到我俩跟前,捂住嘴,小声告状“爹爹、娘亲,你们瞧见了吧,哥帮旸旸写功课,他俩在作弊,哼,哥就从来不给我写,也不让我抄他的,偏心”
我和李昭不由自主地牵住手,深深地看着对方忍,一定要忍,这三个孽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