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老夫人
李昭这辈子鲜少落泪他这一哭,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我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给他擦去眼泪,指尖移动,略过他高挺的鼻梁,往上,抚着他额上淡淡的纹,再往边上一点,摩挲着他鬓边的丝丝白发,只三两日,感觉他的白发又多了几许。
他胳膊颤巍巍地抬起,抓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让我感觉他的心还在跳动,虚弱地咧出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他没事,好得很。
这时,一旁侍奉的杜仲见我对陛下“又抚又摸”,登时怒了,疾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腕子,想要将我扯走。
“什么东西,竟敢猥亵陛下滚”
忽然,杜仲脸上升腾起抹不可置信,两指扣住我的脉门,反复诊脉,眼睛使劲儿眨,似乎要借着微弱烛光看清我的脸。
“嘘。”
我轻轻摇了下头,扬起下巴,让他看见我下颌一层微不可见的薄皮。
杜仲大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紧张地左右看,见外殿守着的那四个太监并无异动,他忙将我拉在拔步床内侧,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娘娘”
“嗯。”
我警惕地看着四周,急切地悄声问“陛下如何了”
“中毒颇深,得赶紧诊治。”
杜仲直用袖子擦额上的热汗“逆贼给陛下灌了毒,让微臣在侧伺候,却不给陛下拿一点药,得赶紧了,再晚个一两天,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放心。”
我咬牙道“最迟明日午时,咱们肯定能把他救走”
转而,我四下环视了圈,发现殿里还和当年素卿当皇后时的陈设一样,金丝楠木的器具,琉璃瓶中插了百合,贵妃榻上摆了一摞极其奢华的云锦华服,梳妆台上则是各色珍贵的玉制和珍珠的首饰,镶了宝石的金盒子里则是胭脂棉、茉莉粉等物,应有尽有,就是没有镜子。
我疾步走过去,从匣子中偷了支螺子黛眉笔,随后交给杜仲,让他将李昭的病情还有开的方子悉数写到帕子上,待会儿我想法子把脉案送到偏殿的地道,不能拖了,得先让杜老依方
制药。
外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夜虫痴鸣还有卫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睦儿如今到五军营了没大福子他们开始挖地道没
我从桌上翻起只白瓷杯,倒了杯水,拿给杜仲,问他有没有毒。待杜仲再三闻过尝过,说安全无碍时,我这才敢端给李昭。
我依旧像方才那样,正面站在床边,弯下腰,手从后面拖住李昭的脖子和后脑勺,像给婴孩喂水那样,给他喂。
他知道是我端来的水,也放心的大口喝,忽然,从他鼻里流出发黑的鲜血,流入水杯里,顿时在水上晕开朵红花。
我忙将水杯递给一旁的小武,用袖子替他擦血,心疼的要命,又不争气地落泪了,他一生骄傲,何曾受过这种凌辱。
“莫哭。”
李昭嘴轻动,悄声说“朕没事儿。”
这狗东西都这时候了,还跟我打荤腔,挑眉一笑,虚弱道“朕、朕这是看见了美人儿,情不自禁地流鼻血,是不是忒下贱”
“去你的。”
我哽咽着白了他一眼,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回在床上。
就在此时,李昭一把抓住我的腕子,他眉头紧蹙,俊脸含着抹忧心,问“妍妍,外头怎样了发生了什么”
我怕告诉了他李璋这几日干下的事,刺激到他,忙按住他的双肩,轻拍着他的心口,柔声哄道“没事,你好好睡一觉,咱明儿就能出去了。”
谁知李昭非常坚持,甚至用手肘强撑着自己往起坐,急得连连咳嗽,哇地吐了口鲜血“说朕能承受得住。”
其实他被囚禁至此,已然对那位长子失望透顶,发面发生了什么,他心里有数。
我思量再三,没有说胡马遇害之事,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李璋弄出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假皇帝,坐在勤政殿发号施令,重提梁元案,先将胡马下狱,紧接着又开始对付我,斥责睦儿残暴无情,质疑睦儿的身世,要滴血认亲,不仅如此,他还给你弄出三个妃子,其中一个叫康乐,有了八个月身孕,封淑妃。”
李昭在听这些事的时候,非常平静,唇角牵起抹嘲弄的笑“假皇帝这手还
过得去,余者,皆是三岁稚童的把戏,真当朕的朝臣和妻儿是傻的么”
他微眯住双眼,焦急地问“找到扳指了么”
“嗯。”
我轻抚着他心口,让他好受些“我把六郎七郎分别送去了江州和洛阳,睦儿现在拿着密旨和扳指,连夜去了五军营。”
“做得好。”
李昭笑着点头。
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外头传来阵女人尖刺的嘶吼声。
紧接着,外头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进来了。
我整理了下情绪,咬紧牙关,将紧张全都咽进肚里,不慌不忙地将李昭的头摆正,给他擦唇边的血。
不多时,我就听见脚步声由近及远,到了跟前,我刚直起身子,正要要给来人行礼,眼前一花,忽然就被人拽住了袖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拉到了旁边,我连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扭头一看,来人不是旁的,是张素卿和萝茵。
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不过十来年,张素卿完完全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的她虽说不丰腴,但好歹也算得上面容清秀,而今呢依旧干瘦,脸上的肉不敌岁月的摧残,像什么拽住似的往下掉,唇成了倒下来的弯月状,更显苦相,头发白了一半,眼珠浑浊而黄,往出凸,说她现在像李昭的娘都行。
如此尊容,她还往脸上扑粉涂脂,奈何面皮实在太干,粉挂不住,有些地方斑驳,而在眼角之处,脂粉直接藏在皱纹里,显现出一条条白道子,难看得很,怪不得这屋里一面镜子都没有。
而萝茵呢,身着灰蓝色丧服,腰间系着条麻绳,未着粉黛,也未戴任何首饰,只在发髻边簪了朵小白花,眼睛红红的,倒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媚态。
萝茵一把甩开张素卿抓她腕子的手,厌恶地瞪着她母亲,往后退了几步,吼道“我说了,我不去、就不去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去死”
“不孝女”
张素卿大口啐道“你娘在冷宫受了十年的罪,就这点要求你都不答应”
萝茵偷偷斜眼看了眼床上躺着的父亲,愤怒
和悲痛同时在眼里打转,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头拧在一边,气恨道“这是什么要求你让我堂堂公主去陪一个六十几的老头子睡觉”
我和小武交流了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守在拔步床前,遵守“王爷”吩咐,防止旁人伤害李昭。
什么陪老头睡觉这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方才这对母女就是在吵这件事
张素卿急道“我的儿,这都是为了你哥哥啊李昭小儿不知道耍了什么花招,兵部和谕旨都调不动兵,五军营左营都督杨帆手握重兵,此人惟一弱点就是贪好女色”
“那你们找旁的美人啊”
萝茵又羞又愤“凭什么要我去。”
“你是公主,若有了肌肤之亲,他不敢赖账,只能由咱们拿捏。”
张素卿拼命给女儿讲其中利弊“你哥哥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兵权这一股东风了,等他来日登上帝位,肯定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到时候定封你为定国公主。”
“我不”
萝茵倔强道“哪有娘逼迫女儿和男人睡的。”
张素卿急得直跺脚,走到萝茵跟前,摩挲着女儿的胳膊,几乎哭成了泪人儿,不住地诉苦“你忘记你小舅舅达亨了么他当年被李昭这狗贼斩断了头颅,你外公敢怒不敢言,只能将苦全都咽进肚子里,吃下这哑巴亏。”
张素卿越说越气,脸上的脂粉被泪冲成了两道白流“再说你外公,他可是三朝重臣,先帝曾有遗言,让你外公去世后牌位供奉在太庙里,结果呢还不是被你那忘恩负义的爹逼得当众撞柱自尽你舅母林氏,她不过是与娘亲近些,就被李昭赐毒,而娘亲更是被这狠毒之人囚禁折辱了十几年,你忘了”
萝茵低下头“你真当我傻啊,当年明明是你秽乱”
后面的话,萝茵实在难以启齿,手抓住裙子,低下头暗自垂泪。
“好,姓张的和你不亲,你要是觉得活该,那么你哥哥和你呢”
张素卿狞笑了声“你哥哥是怎么被高妍华的那个贱种儿子三番四次羞辱的你忘了行,不提你哥哥也行,就说你,这些年你嫁到袁家可高兴过一日不怕告诉你,李
昭给你的驸马赏赐了个贵妾,那女子已经怀孕,在你府里吆五喝六,做着当家主母呢。”
萝茵冷哼了声“等我回去再收拾他和那个小贱人。”
“呵。”张素卿斜眼瞪向李昭,接着挑拨“别忘了,你的小宝儿可是被他最宠爱的贱种儿子活活打死的,若是那个贱种来日登基,能容得下你”
一听见小宝儿三字,萝茵身子猛地一震,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先啜泣,后放声大哭,甩开她母亲的手,冲到床边,抓住被子猛扯一通,又往父亲身上打,哀嚎“你把我这辈子所有的幸福都断送了,福宝怎么你们了,你们为何都容不下他,我和袁敏行真的过不下去,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你为什么不听好不容易有个对我好的男人,还叫你儿子给杀了”
我正要去扯开萝茵时,忽然发现李昭微微摇了下头。
他此时也落泪了,手轻抚着萝茵的头发,哭得伤心“对不住茵茵,都是爹的错,爹以为袁家是好门户,若、若真过不下去,和离了吧,莫哭,好孩子,爹的好囡囡,以后莫嫁人了,就跟爹一起过,当、当爹的小公主,爹、爹疼你。”
到底父女一场,且这些年李昭的确疼爱这个女儿,萝茵听见这话再也绷不住,趴在李昭身上,放声大哭,就像个小女孩似的,诉说自己不幸的婚姻和感情“爹,福宝没了,我想他啊。”
“乖,不哭。”
李昭猛咳嗽,哭着劝“等、等爹好了,就去教训李睦那臭小子,给你出气。”
就在此时,张素卿猛冲了一步,一把揪住萝茵的领子,直接将她女儿拽了起来,恨得斥骂“你真相信这老鬼的话他现在落魄了,故意在你面前扮惨,装成个慈善的好父亲来挑拨咱们母女的关系。他若是真的疼你,怎么把你关在宫里反省他那贱种儿子捅了多少滔天的恶事,你见他惩处过你不过是养了个面首罢了,多大点事,他怕伤了袁首辅的面子,竟把你也关进牢子里”
“闭嘴”
李昭挣扎着要往起坐,咬牙怒瞪向张素卿“你、你这毒妇怎么羞辱朕都可以,不许糟践朕的
女儿”
“我糟践她”张素卿丢开萝茵,歪头看着李昭,蓦地,这女人像想起什么恨事,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忽然抓起只小杌子,骂了声畜生,就用力朝床这边掷来。
我什么都没想,直接转身护在李昭身前,小杌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背上,真他娘的疼。
我忍住痛,屈膝给张素卿见了一礼,故意做出怯懦的表情,为难道“那个王爷他不让”
“少拿王爷压我”张素卿瞪了我一眼,气恨道“不知道璋儿怎么了,不杀了这老畜生等什么。”
言及此,张素卿高昂起下巴,冲李昭冷笑数声,拍着手“若不想我糟践你女儿,那你把兵权交出来啊,尽早退位驾崩,咱们所有人都好过,兴许我还能留高妍华母子几条贱命呢。”
“娘,你、你说什么”
萝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母亲。
张素卿用袖子抹了把泪,转而面对萝茵的时候,又是一副慈母之样,苦苦劝道“方才娘是被这畜生气急了,好孩子,娘怎么会糟践你呢娘都是为了你和你哥哥,为了咱娘几个的将来打算,若是没有兵权,你哥哥如何登上帝位今晚袁文清已经跟他闹翻了,如今出了越国贼子行刺之事,前朝也不全在咱们手中,被六部尚书共同监国,现在若是没有大将支持,你哥哥他撑不了多久的。”
“所以,你就让去陪老头子睡”
萝茵嗤笑了声。
“也不是。”张素卿急的要命,摩挲着女儿的背,柔声道“左右你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恶心也只是一晚,你要往咱们将来的好处看哪,等你哥哥当了皇帝,定杀了那个杨帆,可现在,咱们正是用人之际。”
“哥哥哥哥哥哥”
萝茵忽然疯了似的,死命撕扯自己的头发,进而又抓自己的脸,很快,那白嫩的脸蛋就多了几道血痕,此时,这丫头如同女鬼般尖叫、狂笑,手臂愤怒地挥舞。
“为什么总是哥哥娘,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萝茵双眼布满血丝,揪住张素卿的衣襟,嘶吼“袁家这门亲到底是谁逼出来的为了谁啊从小你嘴上总是哥哥,
你可曾正正经经地看过我一眼女孩在你眼里就这么贱嗯我哥怕我得罪了袁家,这些年耳提面命,让我好好孝顺袁文清,伺候好袁敏行,我嫁了个什么我是给他李璋嫁人的我表姐当年可是为了你们张家才落得个被囚禁的下场,可你们张家呢谁来看过她救过她李璋怕皇帝,也只是把她当成玩物,怎么,我们女人在你们眼里就是个陪男人睡,换利益的玩意儿”
“茵茵,不是这样的。”
张素卿踮起脚尖,双手捧住萝茵的脸,哭着极力给自己描补“娘真不是这个意思,你听娘解释,”
“我不听”
萝茵捂住耳朵,疯狂地摇头,一会儿看病榻上的父亲,一会儿又看她母亲,忽然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茵茵”
张素卿急忙去追,跑到小门那边又停下,手倚在门框,哭了许久。
不多时,这女人又怒气冲冲地折了回来,哭着在原地来回拧,愤怒地瞪着李昭“我女儿现在恨我,你满意了”
李昭勾唇浅笑,咳嗽着躺回床上。
“好,你厉害啊。”
张素卿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原地拧,忽然,她冲到小门那边,拉进来个眉眼清秀的小太监,当着李昭的面儿,整个人倚靠在小太监身上,手摩挲着小太监的腿,紧接着又往那处探去,挑眉一笑
“你狂什么嗯我告诉你李昭,我宁愿和太监处,也不想你的脏手碰我分毫你算什么东西,难道忘了当年在我爹爹跟前摇尾乞怜的样子了狗一样的贱种”
李昭白了眼张素卿,懒得说话。
“哼。”
张素卿阴恻恻地狞笑数声,忽然拽过张圆凳,将那早都呆若木鸡的小太监强按在凳子上,随后,她一把掀起太监的下裳,抬起腿,竟跨在了太监的双腿上,手按住太监的头,埋进了她胸膛。
紧接着,她又做出那种动作,一前一后地拧,得意地看着李昭,舌尖舔了下唇,娇笑“太监比你强多了,你这无能又萎的畜生能满足高妍华那淫妇听说她从前的丈夫在朝为官,你每次看见那男人有何想法眼前有没
有高妍华和那个男人做的画面,嗯”
我只觉得恶心无比,扭头瞧去,李昭这会儿显然生气了,但他依然按捺住,轻蔑地笑了声“你这脏嘴也配提妍华的名字她比你这贱人干净多了,你就算再投胎十次次,也比不上她分毫。”
“干净她干净”
张素卿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从小太监身上起来,笑得流下眼里,笑得都直不起腰“她干净”
张素卿满屋里乱转,嘴里神神叨叨地不知在嘟囔什么,忽然,她看到梳妆台上放着只大锦盒,冲过去拿起来,将盒子里的首饰全都腾空,随后又跑到拔步床前,咚地一声将盒子掼到地上,掀起裙子,脱下亵裤,竟蹲下溺了起来。
我扭过头,没去看这恶心的事,可还能听见哗哗水声。
等声音停后,我斜眼用余光看去,发现这疯婆子竟抓起那锦盒,将尿往李昭这边泼来,我心道不好,也就在此时,一旁侍奉的小武一个健步冲来,挡在床边,生生用背承接了这腥臭秽物,饶是如此,可尿点子仍是溅到李昭的手背和额头上,也溅到了我的裙子上。
忽然,我听到身后传来声年轻男人的怒喝“你这是做什么”
我忙扭头看去,瞧见小门那边立着个俊雅挺拔的男人,正是李璋。
他穿着秋香色锦袍,头上戴着玉冠,革带上系着玉佩和兰草香囊,大抵这几日被梅濂和睦儿等人弄得心烦,眼底的疲惫甚浓,此时看见亲娘做这种不堪之事,面上的怒意极盛。
而在李璋身后,站着个精瘦高挺的男人,五十余岁,皮肤黝黑,半边脸皱巴巴的,似乎被火烧过,他穿着宝蓝色圆领直裰,负手而立,全然没了当初倒夜香时的狼狈混子样,饶是脸面毁容,可气度依旧在,眼中也尽是城府,让人不寒而栗。
是张达齐
“璋儿。”
张素卿怔怔地看着儿子,手里的盒子落地,随之掉落的,还有她没来得及提起的亵裤。
“你、你恶不恶心”
李璋被气得脸通红,他环视了圈四周,喝骂“居然做出这种污秽的举动,实在是丢人败兴”
张素卿痴楞了会儿,忽然孩子般哇地一声哭了,冲到张达齐怀里,手拍着她哥哥的心口,号啕大哭“他、他说我恶心,还说我丢人,哥,我儿子嫌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