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瑄停在路边喝水。她的面孔被日光照得微微泛红,鼻尖、额头上密布着汗珠,脸侧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了。
她捧着搪瓷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凉水,旁边写着口号的条幅斜斜靠着墙放着。
今天是5月6日,学生游行的第三天。随着4日下午那32名学生被捕,北京许多学校已彻底放弃上课。近日街头的学生不减反增,政府杀鸡儆猴的行为非但没有带来预期效果,反倒激起了更大范围内的愤怒。
这三天内,各大学校的校长都积极奔走营救本校被捕学生。听闻蔡先生和北高师的陈校长已数次拜访教育部署和警察局衙门。学界及社会各界人士也都发动舆论压迫促使政府尽快释放被捕的同学。
各方压力下,今天警察局传出来小道消息,说各校可在明日,即5月7日派人去迎回涉事学生。故而为了使警局安心,今日下午,各校游行队伍都决定提前解散,为明天释放被捕学生卖政府一个面子。
裴瑄累得几乎要瘫在茶水铺上,长时间的高声呼喊让她的嗓子已经沙哑,说话都会撕扯着痛。但她余光瞥见摊子的老板略有些畏惧地一直打量着她的条幅不敢上前,便顿了顿,从衣兜里掏出钱来放到桌子上,站起来拿过东西,便准备回学校了。
走出几步,就被摊主追上了。四十多岁的小个子微胖男人也顾不得害怕了。
“哟,小姑娘,可不行,凉水怎么还好意思要钱”
裴瑄嗓子疼,实在不想开口,便摇了摇头,又摆摆手,示意他收下。也不过是一碗茶水的钱,就当是赔偿她带给摊主的胆战心惊吧。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学校。自从学校大门的锁被砸了以后,这扇门就彻底变成了一个装饰物。裴瑄瞥了眼门房,里面的大爷背对着窗户在唱京剧,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不由暗地好笑。
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往学校礼堂的方向走。越走近学校大礼堂,越听到里面的动静。裴瑄推开门,发现门里站着的不止是女师的学生,还有好多穿着别的女校校服的女学生。大家乱哄哄的,各自说着话。
裴瑄走进去,一路打量着同学们的状态。每个人都是精疲力尽的模样,没有座位休息的人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都在大口喝水吃东西,旁边摆了一地的横幅。
她走到前面舞台下。王世瑛她们正围在一起,见她回来迅速把她拉进谈话的人群中。裴瑄留心听了听,她们在讨论被捕学生的事。
“如今警察已经抓了32个学生,5日和6日警察虽然上街驱赶,但是没有再抓人。我认为是现在的舆论致使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这说明学生的游行是有用的。政府怕了”陶玄说。
另一位穿不同学校校服的女生说“可是,今天下午,政府又下达指令,要关闭北大,并撤换蔡校长。你们女师也因为率先上街游行,导致了方校长今天被徐世昌叫去训话,已决定要锁掉女师。这样的关头,你们还要顶风作案吗”
冯沅君当下立刻回答“顶风作案我是不怕的,但不知道同学们怕不怕失败了大不了就是没有书读,可若能发挥我们的力量,我觉得也值了。当然了,这事我说了不算,需要大家表态。”
说完,她左右看了看。王世瑛和陶玄点了点头,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裴瑄她们也表示了支持。于是冯沅君转身站上舞台,开口,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
“同学们,今天下午北高师派人传来消息。为了营救他们在5月4日下午被捕的八名学生,他们要在今晚操场罢课要求营救。北大方面,邓仲澥、黄日葵、张国焘等人成立了北京大学生干事会,要发动北京高校实行总罢课。北大和北高师被捕的学生都是因为参加了火烧赵家楼和痛打章宗祥被捕的,是我们的英雄和勇士我们女师为了声援这些被捕学生,不妨也响应号召,从明天起,实行集体罢课”
台下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实际上,女师并非全体学生都参加了这几日的游行,有少半人并没有闯出学校,这几日也还在上课。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几天的运动持赞成和支持态度,多的是只想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同学。
就算在这礼堂里的学生几乎都是参与了这次运动的积极分子,也存在着不同的思想认知。如冯沅君这般激进的只占一半,另一半则觉得不必要把事做绝,彻底和政府学校撕破脸皮。
当下便有人反对“我不赞同。他们这样行动,是因为他们几校都有学生被捕,可我们没有,不需要跟着他们集体罢课,彻底在政府那里留下不好的记录。”
裴瑄看向说话的人,反驳道“我们都已经走上街头两天了,你觉得当下政府不知道是我们女师先带起女校的头的吗今天方校长已经被徐世昌叫去训话,还要我们封锁闭校。如今又哪是你反悔不认能推脱的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那就不要畏头畏尾。既要反抗政府、又不想被针对,天下有这么好的事还是说因为我们是女学生,就可以心安理得躲在男校后面做缩头乌龟我们虽是女学,可也要看得起自己,在爱国这件事上,我们不输给北大及北高师等校。女校中的领头羊,这个名头很好,且是我们自己争来的。校长怕事懦弱,可女师的学生不怕。我们就要让所有人在这场运动中看到,女学生的力量也是强大的。”
“说得好”陶玄拍拍她的肩,也爬上舞台,“我提议,我们也要联络那些被管制的女子学校一起上书我们的声音锁头是关不住自由的,他们锁住我们的女同胞,关闭了她们寻求真理与公平的机会。我们要帮助所有的女同学,在这场运动中,自由地喊出自己的心声”
“正该如此”几位穿着别的女校校服的女学生兴奋地上前,“我们今日来,便是被学校派作代表,恳求女师的进步学生代表为北京的女校联合发声,上书政府,表示我们的集体诉求”
其中一位看向冯沅君,提议道“冯同学,你是打破女师校门大锁的人,是本次带领女师学生迈出校园的女英雄。我们都希望你能提笔,代表我们完成书信。”
冯沅君环视了一圈,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样的请求,我义无旁贷”
裴瑄她们已飞快搬过几张书桌来,凑齐了一套笔墨。冯沅君走近前来,深吸了一口气,在周围穿各色校服的女校学生簇拥中,提笔起草了由15所女校爱国学生委托的致徐世昌总统书。
陶玄受现场气氛感染,重新站上舞台,高声道
“同学们,其他女校的同胞们,我有一个想法。明日,无论政府是否释放被捕学生,我决心召集致总统书上的所有学校,一同至哈德门召开北京女学界联合会成立大会,来号召北京各女校一致行动。希望各校代表回去后通知各校学生,重新遴选明日参加联合会之代表,成立重要干事会,并决定女校此次运动之主旨方针,指导女学在游行中获得更重要的地位。”
大家相互看看,难掩激动,都明白,本次运动,终于要出现一个有组织、有规模的女校学生团体来指导北京女学生参与行动。此刻她们未知前途与命运,但都为了这迈出的前所未有的一步,欣然而泣。
第二日,5月7日,北京政府迫于压力释放被捕学生。北高师那率先烧掉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章宗祥的八名学生更是被称作“八勇士”欢庆出狱。各大高校陷入短暂的庆祝中。这一日暂时风平浪静。
下午,北京协和女子大学、北京协和女医学校、北京协和看护妇学校、贝满女校、培华女校、笃志女校、中央女校、培远女校、培德女校、慕贞女校、第一女子中学、燕京大学女校、女高师附属中学以及尚义女子师范等北京15所女学校的40余名代表齐聚哈德门,召开北京女学界联合会成立大会,发布告全国女界书,声言“爱国不分男女,爱国女子不能后人”。联合会以“提倡社会服务,发扬爱国精神”为宗旨,规定“凡属北京市高等小学以上女学校赞同本会宗旨愿加入者,其全体学生皆得为会员”。
会议中,推举发起人陶玄为联合会会长,裴瑄是参与大会的四位女师代表中的一位,女界联合会第一批会员及预备会长备选之一。
两天后,裴瑄正在学校内分发宣传女学联的传单,听说校门口有人来找她。
她怀着几分疑惑地走出来。认识的朋友们此刻怕都忙于学生运动,也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最有可能的邓仲澥还忙着动员北京各校总罢课。她们学校是最快一批听从号召彻底罢课的,所以他应当不会特地来。那么会是谁呢
站在校门口的人穿一身齐整的西服,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出样貌来。裴瑄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迟疑道“您好”
那人回过头来,微抬起一边帽檐。裴瑄一惊,差点惊叫出他的名字,反应过来赶紧捂住了嘴。
“你现在还敢上街不要紧吧”
初铭音又重新放下了帽檐。他在5月4日当天因为参与了火烧赵家楼,也是32名被捕学生之一,更是现在北高师的“八勇士”其中一位。5月7日警署释放被捕学生后,他们八人回校受到了全校同学的欢迎庆贺,但当下时局,这些出狱学生身上的风险还没消干净,政府随时有可能重新重惩他们。按理说,当下他们应该收敛踪迹、低调行事才对。
“我是来同你告别的,话说完就走。”
初铭音看出她的想法,言简意赅道。
“我们校长已建议我们八人改名。我现在叫初大告,因为我本就还有个名字是初诰嘛。今天下午起,我们八人要临时离开北京避一避风头。我想着是该和之前的朋友们道声告别,交代一下行踪,免得你到时候写信联络不到我。”
他又笑了笑,“虽然我们已经有两个月中断来往了。”
裴瑄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确实,即便最近很忙,但是如果真有心,一月一封通信的时间还是有的,归根结底,是她本来对此就觉得不热情,中断来往反而还隐隐松了口气。
初铭音安慰她,“你不必觉得愧疚,我并不怪你,要说,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他颇自苦地笑笑,“我的去处不好告诉你,所以我们恐怕以后再做不成笔友了。但裴瑄同学,我想告诉你,我依旧很高兴认识你。我会永远记得1918年的娜拉小姐,也记得1919年五四时候重新认识的你。此刻我见你不仅是美丽高贵的娜拉,你是身上闪着光的女巾帼。无论怎样,在这场运动里,我们都做了我们该做的。愿与君共勉。”
裴瑄动容地望着他,如同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样,伸出手与他相握。
她低声最后一次叫出他的原名“共勉铭音同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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