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瑟,落雪簌簌。
交谈声被风吹散,化作只言片语,飘落于雪地中。
姜黎安的声音忽远忽近“既然师兄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不好置喙,只是总得告知宗主一声,让宗主提前做好准备。”
说着,他看了过去。
沈霁筠身着一袭天青色长袍,雅致清逸,立于雪地中,犹如一支笔直的青竹。但他的神情又是极为淡漠的,好似所有的感情都被收敛了起来,不显露分毫。
听到这话,他颔首道“理应如此。”
回答得越是平淡,姜黎安的心中就越是不甘与怨恨。
以前,姜黎安总以为沈霁筠的冷淡是性格所致,后来修了无情道,就更是无欲无求。
既然对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也生不出什么妄念来。
可是偏偏这个凡人,能够让沈霁筠从云巅上一步步走下来,落于凡尘中。就好像这个凡人是特殊的,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存在。
凭什么。
这个凡人有什么好的,他又赢在了什么地方
姜黎安想要质问,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是注定得不到回答的。
他止住了口中想要说的话,按着肩膀上的剑伤,站在原地。
沈霁筠抬起了眼皮,冷淡地询问“还有何事”
姜黎安深知沈霁筠的性子,一旦下定的主意就完全没有转圜的可能,于是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不如我替师兄去和宗主说罢。”
这等大事本应该沈霁筠自己前往,可他转念一想,仙宫中的少年正在熟睡,醒来了以后若是见不到他,怕是要惊慌的哭鼻子。
于是就同意了这个提议“那你去罢。”
姜黎安听到这冷淡而疏离的回答,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屹立在不远处的仙宫。
这时,一道冰冷的声线在他的耳边响起“若是有下一次”
话音到此为止。
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也没用什么尖锐的措辞,可姜黎安却硬生生地打了个颤,胡乱地应了一声,仓皇逃离这里。
待到姜黎安离去后,云竹峰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霜雪接连落下,掩盖住了雪地上的痕迹,只有那被削去一角的山峰,让人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沈霁筠望着眼前洋洋洒洒飘落的雪点,静静地闭上了眼,等到再次睁开时,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堵不如疏。
一味地压抑情绪并不能解决心境的问题,而是要解决心境上出现的瑕疵,战胜心魔。
他的心魔因谁而来
是谢小晚。
又是因何而生
是对谢小晚的愧疚。
少年的感情太过于纯粹,好像是一把炽热的火,一点点地融化冰川,化作绕指柔。
正是因为这赤忱而无悔的感情,才让沈霁筠生出了悔意。
既然都生出了懊悔之意,不如先顺从本心,与谢小晚一起回到凡间再做一世的凡人爱侣。
无情道,自然是先懂情,再无情。
凡人一世不过百年,他就将这百年时间用来弥补,又有何不可
也许是沈霁筠的心境变得平缓,连带着凌冽的风霜也停歇了下来。云竹峰上空的云雾散开,露出了清澈湛蓝的苍穹。
沈霁筠轻轻舒出了一口气,仿佛是舍弃了某些负担,缓步走了回去。看起来背影轻松,好似周身少了什么枷锁。
沈霁筠步入了仙宫中,穿过层层叠叠的幔帐,可以看见床榻上拱起一个小小的鼓包,不自觉地显露出了一抹笑意。
可能是因为他的脸上太久没有出现别的表情了,唇角的弧度略微有些生硬。
小晚
沈霁筠将这两个字细细地揉碎在唇齿间,不禁加快了脚步,想要快些见到谢小晚。
他来到床榻前,低头看去。
谢小晚仍在睡梦中,半边脸颊压在枕头上,映出了一道红痕。也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紧锁起,并不安稳。
沈霁筠伸出手,想要将那眉心的褶皱抚平,可还未碰到,就听见谢小晚呢喃了一声,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夫君”醒来以后,谢小晚的第一反应就是朝着四周望去。
沈霁筠低声道“我在。”
大概是刚睡醒,谢小晚的眼尾微微翻红,眼瞳犹如被水洗过一般。他半跪在床榻上,怔怔地望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沈霁筠迟疑着伸出了手,轻轻地按在了少年的头顶,顺着发丝的弧度,慢慢地抚摸了下去。
谢小晚方才有了反应,声音中带了一些哭腔“夫君我还以为刚才发生的都是梦,你又不见了。”他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夫君,你还会走吗”
沈霁筠的手掌落在了谢小晚的后背,轻轻拍了拍,许下了承诺“不会了。”
听到了这番肯定的回答,谢小晚的身体方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破涕为笑“真好。”
沈霁筠不解“什么真好”
谢小晚轻声道“你不是梦,真好。”
沈霁筠的动作一顿,将少年孱弱的身体抱入了怀中。
谢小晚缩在了沈霁筠的怀中,时不时地看向他,脸上笑意盈盈,怎么也止不住。
仙宫中静悄悄的,好似时间就停驻在了这一刻。
谢小晚突然出声“夫君。”
沈霁筠以为他有什么事要问,垂眸看去“怎么”
没想到谢小晚什么都没问,只是重复道“夫君夫君。”
沈霁筠明白了过来,低低“嗯”了一声。
谢小晚的声音清脆,就算一直在碎碎念也不会令人厌烦。一声又一声的“夫君”,像是要将这段日子缺失的补回来。
而沈霁筠更是不厌其烦,不管唤了多少次,都一一应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小晚方才停了下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低声说“夫君,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去”
沈霁筠问“不喜欢这里吗”
谢小晚攥着衣袖,小声地说“这里是很好,但是没什么人气,还有我想家了。”
说起这个,沈霁筠的眼前就闪过一幕幕的画面。
那一处小院地处偏僻,买来的时候只是一个空壳,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是他与谢小晚一起一点点慢慢收拾起来的。
后院的篱笆,书房里的书柜,还有正院门口的桃树所有发生在小院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谢小晚歪着头,问“你不想家吗”
沈霁筠沉默片刻,说出了一个字“想。”
谢小晚“那就是了嘛,我们快点回去,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归、归”
沈霁筠接上“归心似箭。”
谢小晚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是啦,归心似箭。”
沈霁筠又何尝不是
自从他想通了以后,便想带着谢小晚回凡人界,可琐事缠身,不得不处理完再走。更何况,谢小晚如今的身体需用灵丹妙药蕴养,也只能等好了才能回去。
沈霁筠缓声解释“等你的身体治好了再走。”
谢小晚一听,当即迫不及待,拉起了沈霁筠的手,脆生生地说“那就快去治,治好了我们回家去”
沈霁筠看着他。
总是这样。
谢小晚年轻气盛,风风火火的,想做什么就要去做,从来不顾前路如何艰难,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
沈霁筠放下了心头的杂念,点头“好。”
与此同时。
另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中年人听完了姜黎安的禀报,脸色一变,一掌拍在了小桌上“胡闹”他顿了顿,又道,“简直就是胡闹”
姜黎安一改在旁人面前的嚣张,低垂下了头,口中辩解道“宗主,师兄此举或许是另有深意”
他面上是为云竹君说话,实际上却是在火上浇油。
果然,听到这话,望山宗宗主脸上的怒火更甚“什么别有深意,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胡闹,如此肆意妄为”
姜黎安急急道“宗主莫要着急。师兄说了,待那凡人寿终正寝,他就会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各大宗门之间的千年之约呢。”
望山宗主冷哼一声“他一个修无情道的,对那凡人如此百依百顺,莫不是”说着,他皱起了眉头,话锋一转,“你确定那只是一个凡人”
姜黎安一怔。
他当然确定谢小晚只是一个凡人,可话到嘴边,却徒然一变“我也有心去探究一二,可是师兄护得太紧了,没有机会。”
望山宗主眉间的褶皱越发地深“有这番心机,必定不是凡人,说不定是邪魔外道伪装的,为得就是破云竹君的道心,损我宗门战力。”
千年之约,是各大宗门之间定下的约定。
修真界灵气逐年凋零,已经鲜少有人飞升了,为了减少宗门之间的斗争,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魔外道都签署了这一个合约。
每过千年,各个宗门便会派出弟子进行比斗,排名最前的宗门可以优先分配灵脉灵山,其余宗门如此递减。等到了倒数几名,怕是只有穷山恶水了。
而云竹君是望山宗的第一战力,若是他一走了之,望山宗的实力估计会一落千丈。
也难怪望山宗主会产生这样的猜想。
姜黎安倒吸了一口冷气,做出了一副惊讶的样子“怎会如此我竟然没想到这一关节,宗主,这如何是好”
望山宗主瞥了一眼过去。
不得不说,姜黎安的演技有些浮夸,但他假装没看出来,继续忧心重重地说“若真是如此,更不能让云竹君离开了。”
怎么样才能不让云竹君离开
自然是解决了那个罪魁祸首。
姜黎安自然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直言,而是问望山宗主“宗主,那该如何是好”
望山宗主深深地看了一眼。
姜黎安似有所悟,犹豫着说“可师兄那里”
那一声威胁还历历在目。
望山宗主一甩袖,朝着里间走去“你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着。等你师兄勘破了这一关,说不定还会感激你呢。”
姜黎安站在原地,脸上阴晴不定,最终下定了决心,应了一声“是,宗主,我一定让师兄留下来。”
怎么样才能让沈霁筠留下来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望山宗,药峰。
药峰风景秀丽,小路两侧遍栽草药,四周云雾缭绕,隐约可闻见一股苦涩的药香。
谢小晚的眼睛还未完全治好,只能看见模糊的一片,此时在小路上走得十分缓慢。
沈霁筠并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跟在身后,偶尔挥出一道剑气,替他扫去面前挡路的石子。
谢小晚平稳地走了过去,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拐角,还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群穿着浅绿色衣裙的弟子嬉笑打闹着,没有注意到路中央还站在一道人影。
就在双方快要撞上的时候,沈霁筠抬手一挥,划出一道柔和的灵气,在谢小晚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圆润平滑的屏障。
那些弟子撞了上了屏障,这才反应了过来“是谁啊。”
“对啊,是谁在药峰出手伤人。”
一边说着,她们一边看了过来。
在看到沈霁筠的时候,弟子们的脸色一白,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云竹君。”
沈霁筠也没有为难这些年轻弟子,只冷淡地说教“行路之时,不可打闹。”
弟子们的头埋得越发地低了“是,弟子知道了。”
说完了以后,沈霁筠转身看向了谢小晚,朝他伸出了手。
谢小晚“嗯”
沈霁筠说“伸手。”
谢小晚不明所以,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沈霁筠反手一握,牵着少年从这群弟子的身旁走了过去。
谢小晚急急跟上“夫君,你慢些。”
沈霁筠的脚步一顿,缓慢了下来。
谢小晚灿烂一笑,也轻轻地握住了沈霁筠的手。
待两人走远了,那些弟子才敢抬起头,窃窃私语。
“云竹君身旁的少年是谁你们见过吗”
“没见过。”
“我刚刚偷偷看了一眼,他长得真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听他脚步虚浮、身无灵气,必定是一个凡人。”
“凡人又怎么可能跟在云竹君的身旁”
“他还喊云竹君夫君。”
“怎么可能,云竹君修的可是无情道,据说不还是杀妻证道了吗”
外人的猜测纷纷扰扰,却传不到谢小晚的耳中。
不过,就算听到了,他也只会一笑了之。
此时,他已经跟着沈霁筠来到了一座竹屋门口,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一整面的药材柜子。
柜子前站着一道身影,拿着本子不停地念叨着。
“灵鹿茸”
“还有雪莲花”
沈霁筠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看病。”
那人似乎是没有听到,埋着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沈霁筠再次道“看病。”
那人怔了一下,过了片刻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还少了一味玄黄石啊。”他修改了药方,才发现身旁多了两个人,摆了摆手,“有事先等着。”
谢小晚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过去。
沈霁筠平日里看起来斯文,可实际上性子傲得很,若是有人敢这么和他说,怕是下场会不太好。
可出乎意料的,这次沈霁筠还真的站在一旁等待着。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顾医师放下了纸币,伸了个懒腰。他随意的说“看病是谁看啊”
谢小晚细声细语地说“是我。”
顾医师瞥了一眼过去“走吧走吧,没救了。”
谢小晚一怔“啊”
沈霁筠拧起了眉头,不待顾医师再次开口,就对谢小晚说“你先出去等我。”
谢小晚看看顾医师,又看看沈霁筠,乖乖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走之时,还不忘带上门。
吱嘎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顾医师笑哈哈地说“云竹君啊云竹君,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脸上出现别的表情。”
沈霁筠无视了他的调侃,直言问道“为何不能治”
顾医师掀起身上的袍子,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懒懒地说“能治啊,为什么不能治不过我一眼可是就看出,那个小孩身上留着你的无情剑意。”他歪着身子,“你是不是有病啊,自己动手伤人,还找我来医。”
沈霁筠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地攥紧了起来。
别人畏惧云竹君不敢多说,顾医师却是不怕的,他的话语一针见血,戳穿一切伪装“啧啧怎么,后悔了,想装好人了”
沈霁筠垂眸不语,等到顾医师说得畅快了,这才开口“还请顾医救人。”
顾医师翻了个白眼“救人是不难,我给你一剂聚气丹,你再护着那小孩引气入体,自然就能够化去体内剑气,还能够长生不老、青春永驻,还省得这些麻烦。”
沈霁筠道“他不愿。”
顾医师挠了挠下巴,疑惑地说“奇了怪了,世上怎还有人不愿意修仙长生的”
沈霁筠沉默片刻“换个法子。”
顾医师摊手“没了啊,那小孩是一个凡人,身子骨又病弱,一般灵药他都虚不受补,一不小心直接就死了。”
沈霁筠“总有温和的灵药。”
顾医师“那可这就难倒我咯,我先翻翻看吧,有消息了通知你。”
沈霁筠颔首,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听见顾医师意味深长地问“到底是那小孩不想修真,还是你不想让他长生”
沈霁筠脚步一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直走了出去。
与冷清的云竹峰不同,此地遍布琼枝玉树,鸟语花香,再加上灵雾缭绕,宛如一片仙境。
谢小晚就站在门口,迎面着日晖而站。日光斜斜洒下,从背影看,他好似要化作一团轻雾而去。
沈霁筠被迷惑了一般,走上前去。
谢小晚回过头,璀然一笑“夫君。”
沈霁筠轻轻“嗯”了一声。
谢小晚问“能治好吗”
沈霁筠“能的。”
谢小晚的声音变得轻快了起来“治好了我们就回家。”
沈霁筠低头“好。”
谢小晚竖起了一根小拇指,眉目间一片狡黠“拉钩。”
沈霁筠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指搭了上去。
谢小晚“拉钩钩,不准骗人哦,骗人的话”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就罚你失去最珍贵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周日入v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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