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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姜晚贞被吓到魂不附体,汗毛倒竖,但忽然间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古龙水味,她又放下心。
一抬头,果然是姜文辉。
她瞪大双眼,示意姜文辉放手。
但姜文辉满身警惕,直到姜五龙谈完,返回的身影闪过门缝,才松手。
他仍然把音量降到最低,“贞贞,你疯了,敢偷听他讲话。”
“我只是无意间跟过来。”
“然后认真偷听”
姜晚贞小声辩驳,“是他自己不小心”
姜文辉叹气,“字头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参与。”
“听也不能听”
“对,连听也不可以。”
姜文辉说得斩钉截铁,眉心全是担忧,只可惜此时此刻的姜晚贞还无法领会全貌。
她迟疑,“可是我听见他们说,爹地身边有鬼,有鬼意思是有警方卧底”
姜文辉努力按捺急躁情绪,咬住牙根,“贞贞,有些事情不应该好奇”
“刚才同他讲话的又是谁难道我们也有内线”
“姜晚贞”姜文辉气到双手叉腰,“我的话你到底听没听见我去英国之前你是怎么应承我的你难道都已经忘干净”
“没有”她嗫嚅,自知理亏,头低低,埋向胸口,“和字头有关的人和事,不许听、不许看、不许交往。”
“所以,你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姜晚贞说“玩玩而已,又不要嫁给他。”
“你就是在自己骗自己。”姜文辉重重叹一口气,对于妹妹,他恨铁不成钢,“明天你跟我去一趟柴湾,你自己到妈咪面前解释,我看你讲不讲的出口。”
“那你要我怎么样”
“悬崖勒马”
两兄妹吵起来,没完没了。
等到姜文辉与姜晚贞回到放映厅,电影已经接近尾声,唐伯虎功成名就,赢走美人青睐,又是一段无厘头式的千古佳话。
“回来了”姜五龙问。
“嗯。”姜文辉答。
姜五龙点点头,不再说话,两只精明老练地眼睛直直望向电影屏幕上一串又一串飞速闪过的名字。
他显然心在别处,顾虑重重。
当晚,同样心事重重的还有姜晚贞。
她几乎是被施了魔咒一般,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在影院偷听到的只言片语。
那人的语气、音调,任何细节,都不停地反复播放。
“如果没有鬼,曹当晚反复看讯号,是在等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几时几分,在哪里交易”
“大海茫茫,没有人发出具体位置,曹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你的船。”
可是姜五龙笃定,“当晚跟船的人,我每一个都查过,没有问题。”
真的个个都没问题,个个都没破绽吗
那她为什么会接到于宝哲的求救电话
他明明一直在刻意和陈勘保持距离,提起陈勘,话里话外也都是看不起、没兴趣、不想同他打交道。
更有一次又一次劝说她,远离陈勘等于远离危险与痛苦。
陈勘就此消失,于宝哲不声不响,获益丰厚,到底是什么动机驱使他冒着风险打这一通电话
总不至于是因为良心、出于人性。
况且那些关键时间,陈勘是和她在一起不错,但他亦不是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她能保证他完完全全没有问题吗
谁是鬼谁是抓鬼的人
姜晚贞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整夜也理不清。
好不容易累到睡着,却还能梦见长着獠牙和羊角的陈勘,在光怪陆离的背景里向她招手。
“快来,贞贞”
“来吧,这里是地狱,你看多新鲜,所有事你都没见过,你来我带你好好玩一圈”
梦醒时太阳已经升到高处,她躺在床上,一双眼直勾勾看向天花板,脑海里的画面似乎仍然停留在梦中地狱的红色背景。
“贞贞”
姜文辉已经来叫门,“抓紧时间,见长辈要趁早。”
“知道了”
她无奈,翻身起床,去迎接今日依旧严肃难相处姜文辉。
九点前,姜文辉驱车,载着姜晚贞赶到柴湾公墓。
时间不算早,公墓内部已经有不少祭祖扫墓的人,提着花篮、香烛、纸钱,企图在密密麻麻的墓碑前寻找慰藉。
姜文辉找到山坡中央一座墓,放下鲜花,挽起衣袖清扫墓前空地,再擦拭石料墓碑,忙得满身是汗。
姜晚贞蹲在地上烧纸钱,看着墓碑上成熟、温柔的方安柔女士,她从未谋面的母亲,正在对着她微笑。
“妈咪,我又犯错”
她诚心忏悔,“大哥生我的气,一整天不跟我讲一句话,好像一块大冰雕”
她难得显露出小女孩的可爱娇憨,姜文辉也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工作,在她身边蹲下来,“我没有生你的气。”
“说谎。”
“我只是气我自己。”他抬头,看向自己温柔美好的母亲,“我只是恨我自己,到今天还没有能力把你带走,离开姜五龙,去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讲到这里,他似乎投入太深,原本平静的眼里一刹那掀起波浪,又恨又怒,“我不能让他害死妈咪之后再害死你他自己不检点、不规矩就算了,现在连带你也越陷越深,贞贞,大哥带你走,我打工做夜班,也一样可以供你读书,我们两兄妹互相依靠,不必去沾姜五龙的脏钱。”
“可是我看爹地好多时候也好孤独留他一个人怎么办”
“他有无数女人。”
“可是家里有一间屋,摆满妈咪照片,他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整晚抽烟。”
“都是演戏”姜文辉决绝地,根本看不上姜五龙在母亲死后的怀念与祭奠,他甚至痛恨姜文辉虚伪造作的亡羊补牢行为。
但姜晚贞自出生起就没有母亲,所有亲情都系在姜五龙身上,她对姜五龙的感情相较姜文辉,显得更加复杂,“他至少还记得她,至少还在怀念她”
“如果是真的怀念,就应该遵从她的遗愿,让你远离是非。”
“和爹地生活在一起,我并没有感到太多困扰。”
“你明知道他的钱都是从哪里来,你也明知道他手下的人都在做什么工作,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姜文辉的愤怒升级,开始发动无差别攻击,“你也明知道妈咪是因为他才难产得不到救助,外公全家都因他而死,舅舅才十三岁,就被人扔到跨海大桥最中央,被车碾碎,惨到身首异处,你还要帮他说话”
“我”
姜文辉气到站直身,挺起背与她理论,“你现在身上穿的、用的,每一分钱都沾着他人的血你不能这么心安理得,你不能这么这么无所谓”他双手叉腰,在方安柔的墓碑前来回绕圈,“你应该羞耻应该悲愤,甚至应该抗争去检举他让他坐监,让他接受审判,让他停止犯罪”
“就像你一样”姜晚贞的声音极其轻,却让愤怒中的姜文辉僵在原地。
他嘴角抽搐,面色通红,有话却无法说出口。
姜晚贞眼底溢出疑惑,她试探着问“你回来不仅仅是因为我顺利升学,是不是”
姜文辉不答话,转过头避开姜晚贞的眼睛,径自望着母亲的墓碑,脸上升起一抹落日残阳的孤勇。
姜晚贞说“你不会是真的要”
“你已经成年,是时候结束这一切。”姜文辉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姜文辉扶了扶眼镜,淡淡道,“因为他活该,他应得,他早该以命抵命,多活这些年已经是上帝保佑,格外开恩,他受刑应当感谢上帝,竟然对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人容忍宽宥。”
“哥你到底要干什么”
姜文辉继续说“这些年我不敢和朋友深交,有了中意的女孩子也不敢表白,背景调查里父亲一栏永远留空,为什么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是姜五龙的儿子,我吸着他人的血长大,这就是我的原罪,我根本不配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你也是”他转过头,双眼猩红,紧紧锁住吓到僵直的姜晚贞,“你呢你在学校敢大声和同学讲,你爹地是姜五龙,做杀人抢劫泛读生意你姜晚贞每每买一件靓衫则立刻有人吸粉吸到家破人亡你每去一次游乐场,马上赌钱赌到倾家荡产砍手砍脚贞贞,你已经成年,大可以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看清现实,看清姜五龙究竟是人还是恶鬼”
姜文辉纵情发泄,讲到眼和脖颈都是一色的红,更扶住后腰,在墓碑前反复绕圈,再回头时她依然满脸悲戚,抬高右手,重重指向姜晚贞,却又刹住车,无奈发下手臂,“你什么都不懂,你原本就可以什么都不懂贞贞,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也恨他,你也一样,遇到机会一定要让他坐够九十九年”
姜晚贞还在消化这场疾风骤雨,愣愣说不出话,姜文辉得不到回应,心急气躁,一把拽住姜晚贞,逼迫她,“你说,你说清楚,你会支持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几乎是尖叫着推开他,转过头不管不顾地往公墓尽头奔跑,把姜文辉的喊叫和母亲十余年不曾变过的笑容通通抛到脑后。
下雨了。
她只记得自己跑过一段长路,稀里糊涂地搭上一班巴士,又跟随人群在闹市区下车,到最后既不愿意回榕树湾别墅,又不知道应该再去何处流浪,只好随便找一家咖啡厅,坐下发呆。
直到她冷得发抖,才发现即便下雨天凉,咖啡厅里照样把温度调低至西伯利亚雪原,轻而易举冻得人发冷发颤。
她想了想,把剩下的热咖啡倒进肚里,起身去吧台借电话。
拨通电话,三声等待。
对面照旧是懒洋洋声音,问“哪位”
她不去回答问题,反而下命令,“过来接我。”
好在对面那位并没让她失望,很快打起精神,“在哪里”
“永利咖啡厅。”
陈勘说“你点杯咖啡,等我十五分钟。”
挂断电话,他自然是起身就走,不论当下牌局上有谁,端起酒杯的又是哪位神仙。
他如今习惯事事以她为先,高强的“敬业精神”令自己都不敢相信。
放下电话,她原本木木呆呆的脸,总算浮起一丝鲜活气息。
回到座位,原本今日已经过量,想起他说“点杯咖啡”,又招手叫来侍应生,要求一杯浓缩意大利。
从慌乱无章的精神状态中抽离开,她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一面喝着咖啡,一面欣赏大雨当中匆忙赶路的人群。
终于终于,她等到熟悉身影。
她的陈先生穿一件黑色皮衣,明明手里提着一把花伞,却偏要淋着雨,快步穿梭在汹涌人流中。
“等很久了”拨一拨头发,淋过雨也照样帅气。
姜晚贞摇了摇头,“不到十五分钟,你没超时。”
“你”陈勘坐在咖啡桌另一边,歪个头上上下下仔细研究姜晚贞,“你有心事”
她抬起眼,望见陈勘眼里的好奇,无奈地笑了笑,反问说“谁能没有心事又不是家养的猫或者狗,吃饱睡足玩玩具就够快乐。”
陈勘说“你即便有心事也很少露在脸上。”他去握她留在咖啡桌上的手,触到手背上她冰冷的皮肤,“淋雨了”
姜晚贞垂眼看着桌面,不讲话。
陈勘干脆起身,“淋雨又吹冷气,不感冒就怪,你起来,我送你回家,赶快回去洗个热水澡换睡衣去睡觉”
“我不去。”
“和谁吵架生气姜文辉”
被戳中心事,姜晚贞几乎要被他的敏锐刺得弹起来,她仰起头对上他的眼,斩钉截铁地讲“总之我不回家。”
“你”小妹妹不听劝,能怎么办总不能动手打晕,麻袋套头,运回榕树湾,他拿出许久未曾调度过的哄妹妹手段,弯下腰,摸着她微湿的长发,循循善诱,“不回家,继续挨,明天发烧、喉咙痛,你不要哭哭啼啼不肯打针吃药”
姜晚贞没能忍住,翻个白眼,“你当我三岁小孩”
哄骗失效,陈勘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下巴,“真的不回家”
“我叫你来不是要听你一遍一遍讲废话。”小姐脾气上来,对谁都一样。
陈勘许久不曾在女人身上吃过苦,当下算是旧梦重温,非但不生气,还觉着格外新鲜,“那好,去酒店。”
“不去。”
“左也不去,右也不去,你打算同我在咖啡厅熬一整夜”
也不是
只不过是姜文辉突然把残酷现实摆在她面前,按着她的脑袋逼她睁眼,令她不得不去看,也不得不去想。
眼前所拥有的生活,全是姜五龙为她创造的乌托邦,城邦之外遍地血水,城墙亦是摇摇欲坠。
现如今她彷徨无措,焦虑恐慌,正在寻找救命稻草,绝不想回家面对姜五龙或者姜文辉。
“去你家。”
“去我家”陈勘惊吓到不自觉加重音重复她的话,“天方夜谭,你才几岁就要夜晚进出单身男士的家,你不要命了”
相较于他的惊恐,姜晚贞反倒很是冷静,“需要我再次重申,我已经成年这个事实而且陈先生,你反应这样大,是因为你打算对我做什么还是你怕你控制不住你自己”
“呵,我是熟男中的熟男,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开什么玩笑”果然,他的重心立刻放在维护男性尊严上,“我是害怕你,孤男寡女,控制不住,饿虎扑食,我身娇体弱无力反抗。”
姜晚贞站起身,冷着脸说“你放心,我饿死都不会扑你,现在,麻烦你带路。”
陈勘耸下肩,无奈,“刚认识时,不觉得你这样难伺候。”
“慢慢来,以后你的体会会更深。”她扬起下颌,挺直背走路,好似芭蕾舞演员。
走出咖啡厅,陈勘撑起花伞,遮住她头顶半片天。
她仰头看,竟然是一把白色底,蓝色碎花伞布,完全不符合陈先生一贯干净利落的全黑风格。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感应大小姐号召,走的匆忙,随手抢走扫地阿婆的伞。”
“那你要记得去还。”
“海记酒楼,大家都常光顾,我明天就还。”
“嗯”她面上只淡淡应一句,心里却泛起一阵莫名的甜,挡都挡不住地往上涌,争先恐后地想要显露在脸上,所以她只好快他一步,走进雨里。
他当然要来追,三两步跨上来,替她撑伞遮雨。
大雨滂沱,他一把搂住她肩膀,让她紧贴着自己,不快不慢地走。
她的肩就靠在他前胸,他身体温暖,手臂有力,仿佛一座城池将她围绕。
忽然间她听见头顶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想哭就哭,雨大,没人听见。”
他如何猜到她满腹委屈,不能言说,只能憋在肚里,憋出内伤,欲哭无泪。
却仍然倔强,还要指出他前一句话当中的逻辑漏洞,“你不是人吗”
“我是。”陈勘答,“但我不是其他人。”
一段几乎完美的回答,把姜晚贞原本逼回胸口的泪,全都勾了出来。
她委屈,却并没有权利委屈。
出租车停在一片年代久远的街区,空气里四处飘散着海产干货的腥味。雨已经小了,正在做最后挣扎。
陈勘一手撑伞,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姜晚贞,如同黄昏下其他普通情侣一般,走进一栋窄小的旧楼。
等来电梯,电梯也小的可怜,目测勉强撑得下四个壮汉,雨后的空气又湿又闷,因此姜晚贞与他搭一班电梯都快要闷得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到达十五楼,楼梯里照旧阴暗逼仄,过路灯一晃一晃,明明暗暗,亟待修缮。
陈勘走到1506号房间门前,掏出钥匙开锁。
门一开,夕阳散落的光终于照进走道,成功驱散鬼故事一般无处不在的氛围。
“来吧,尽情参观。”他率先走进屋,换过拖鞋,再弯下腰到鞋柜里取一双粉红色女士拖鞋,整齐摆到姜晚贞面前。
粉红色
鞋面写着六码半
果然是熟男的家,细节处总是写满惊喜。
她迟疑片刻,依然穿上这双不知经历过多少任女主人的粉红色六码半拖鞋。
公寓内部与外部有着天壤之别,进门一张蓝色沙发,配米色衣柜,还有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巧这间屋坐北朝南,采光一流,当下整间屋都被霞光染红,令人满眼都是绚烂颜色。
整间屋不过三百尺三十平方米,却也做出客厅、卧室同洗漱间。
墙面主打白色,地砖亦铺成浅灰,显得屋内宽敞明亮,干净整洁。
加之他又患有严重洁癖,地板不知被擦过多少遍,一低头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走快几步都怕滑倒。
沙发、茶几、地毯,更是不见一根头发,这令打定主意来此处查案的福尔摩斯姜多少有几分失望。
“随便坐。”陈勘从制水机里倒出一杯温水来,递给姜晚贞,“不要拘束,反正迟早也要熟悉这里。”
“你很有信心”
“当然,你难道没有”
“我怕你有信心没胆量。”她接过玻璃杯,看着杯底璀璨花样,对眼前人的认知仿佛又有了新的轮廓。
回到这间屋,他似乎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离她很远很远的人。
她坐在沙发上,看他在家中穿梭,独自忙碌,好奇道“你这间公寓,是租还是买”
“先租后买。”他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张崭新的白色浴巾,以及一套蓝色条纹棉质睡衣,“这些都是全新,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下来,洗完烘干再走。”
“还没喝完一杯茶就要赶我走”
陈勘笑一笑讲“提早安排,认真警示。当然,主要是提醒我自己。”
姜晚贞接过睡衣和浴巾,站起身要往浴室里走,“恭喜你,发财置业,很快要做大富豪。”
陈勘仍然玩笑,“承你吉言。”
姜晚贞却突然回过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眉头紧锁,眼带肃然地问“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卖玩具飞机。”
他脸上的神情有一刻凝滞,这瞬间的顿挫转眼即逝,再开口,玩笑的口吻依旧不改,“我当然知道,我都做玩命的生意,有今天没明天,有命赚没命花。”
“那你还要继续”
“总好过一辈子住劏房睡笼屋,每天一睁眼就要忙着出门,去给人当牛做马,一不小心做错事要被老板骂到祖宗十八代的好,人嘛,选什么,就要认。贞贞,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做尽坏事,但我也不过想活得体面一点,难道这也有错”他讲这一段时好似学生背书,语速快却没感情,生搬硬套。
可好在姜晚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感漩涡当中,没时间关注他的生硬或者不生硬。
她低头喃喃,他仰面坦言,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陈勘靠在墙上说“没错,这就是人生。”
而姜晚贞似乎还在梦里,这句话将她拉到遥远的记忆当中,她曾经记得,年幼时在不同的房子里,听过无数次,姜五龙冲着奶奶大声喊“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你知不知道啊你向善做善事有钱拿做善事到耶稣面前拿积分换房子妈,拜托你醒醒吧,我不做总有别人做,我做好过他做,我姜五龙最起码讲义气,留情面,不至于赶尽杀绝。”
“总而言之,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你只要安安心心在家带好贞贞,等着享福就行。”
“你放心,方家的仇我一定会替他们报”
“害死方家的不是我,是这个世道要怪就怪社会不公,逼我去做嘿社会”
每一次,他都能够理直气壮,高声几乎,将自己演化成受害者,做任何事都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
她问陈勘,“你认为,你算是坏人吗”
陈勘打算回避,说“这个问题太深奥。”
但她固执己见,一定要等到答案,“我要你现在就说。”
“不是。”他突然收起笑容,正正经经回答,“任何时候都不算事。”
“你对自己的宽容度好高。”
“世道艰难,那只有自己爱自己了。”
“那你认为,我爹地姜五龙算不算坏人”她又问,这次的问题更加危险。
陈勘不打算再回答,于是换上笑脸,强行将她推进浴室,“五爷是不是,你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没必要到我这里来找答案。好了好了,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洗完喝一盅可乐煲姜,保管你今生今世都不感冒。嘘好好洗澡,出来再聊,我现在要去切姜,倒可乐,姜小姐,不要耽误我时间。”
姜晚贞反抗不成,被他一把推进浴室,再紧紧关上门,不允许她再在危险的边缘来回试探。
等到浴室里传来水声,陈勘才长长松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卸了力,重重靠在客厅墙面上。
他渐渐不喜欢在姜晚贞面前做戏,他无法面对那双玻璃珠一样通透的眼睛,每当她望向他时,他总要在心底退后两步,随时随地想要当个逃亡的懦夫。
他累到极致,不知自己做戏要做到几时,还要和多少人说多少违心的话,这一切仿佛莽莽没有尽头,又仿佛近处就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而姜晚贞在浴室里享受着热水,身体放松,精神却依旧紧绷。
她的疑问还未散,陈勘到底是不是“鬼”
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问题的答案。
洗完澡,她穿上陈勘为她准备的蓝条纹睡衣,男士尺码挂在她身上空荡荡,好似小孩穿大人衣,做起事来碍手碍脚,只好将衣袖、裤腿都挽起来,对着镜子转一圈,依旧毫无改善,滑稽可笑。
可惜别无选择,她只能穿着他的睡衣走出浴室。
到这时,天已然黑透,窗外灯火万家,霓虹争春。
她不禁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上忙着擦头发,眼却在向下看,看狭窄车道中,人与车的斗争,无休无止。
她说“我从前也住过高楼,二十七楼。”
陈勘在忙着收拾茶几、端糖水,似乎没把她的话听进耳里,然而她不介意,自言自语也能说下去,“后来他们说,住高楼太危险,扔下去,很容易就被警察当成自杀,草草结案。”
停一停,她又说“其实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我只是没有办法改变,所以强迫自己不去面对。遗忘是最好的止痛剂,你说是不是”
“什么”他这才抬头,招呼她,“过来喝可乐煲姜,喝完浑身热透,百病全消。”
趁她喝汤,他又在冰箱里找一圈,除开啤酒,只剩两片白面包,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拿到茶几上,“饿不饿先吃这个垫一垫肚子,等衣服干透再带你下楼吃。”
“其实你也很细心。”她擦干净嘴角上残留的热可乐,难得有心情称赞他。
陈勘朝她眨眨眼,面露得意,“我其实还有很多好处,等你慢慢挖掘。”
她继而感慨,“难怪她们都爱你”
“她们谁”刚说完就后悔,坚决不应当在面对危险问题时有任何反应。
果然,她直白地讲“你那些前女友们,陈,我问你,你到底交过多少个任女朋友有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夸张”
他摇头,不讲话,沉默是金。
“二十个”
陈勘依旧没反应,姜晚贞接着猜,“还是四十个”
“四百个好不好”他被问得头皮发麻,恨不得马上逃跑,因此抓起白面包塞进她嘴里,阻止她的再度发声,“神经,你不如说全港女人都是我女朋友,我要有那种超能力,我还用做生意我勾勾手立刻有人送金山。吃完了那喝点水,再吃一片。”
喂食动作过快过猛,险些导致姜晚贞死于两片白面包之下。
吃饱喝足,自然要开始打瞌睡犯困。
姜晚贞迷迷糊糊,爬上沙发就要睡,被陈勘叫住,“要睡就去床上睡。”
她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复杂。
然而她想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你放心,床上干干净净,我前天才换过,你要是仍然介意,我现在下楼去买新的。”
“那倒是不用”身体被睡意侵袭,她已经困得发慌,说气话来也含混不清,踏上拖鞋就往卧室里走。
卧室小小一间,一扇窗、一张桌、一张床,再也塞不下其他家具。
床也不够宽,睡两个成年人都够呛。
姜晚贞努力保住矜持,缓缓坐在床沿,手掌抚过赶早的被单,犹疑说“我睡这里,那你睡哪”
陈勘靠在卧室门上,双手抱胸,自嘲地笑了笑,“你睡这里,我当然就得去找五爷报道,以此找到最有效的不在场证明。”
话音落,姜晚贞立刻冷下脸,“你又不是他的狗,他叫你往前就往前,让你后退就后退,警告你不许碰我,你就真的”
“讲好听一点,大家都是兄弟,讲难听一点,我就是五爷的狗,五爷捏着我的命,我当然事事都要听他话。”他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讲,“比起女人,还是命更重要,所以,贞贞宝贝,你自己先睡,我去替你物色保姆,今晚就来报道。”
“我不需要你管”
“又来了”他马上脱逃,一分钟都不敢耽误,拉上门,“晚安,贞贞,做个好梦。”
他潇洒离开,留下姜晚贞一个人,独自面对一间陌生居所,忽然间睡意消散,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她睁着眼睛,侧脸紧贴着他昨晚睡过的枕头,浅米色的小格子,柔软蓬松的布料,若有若无的浅淡的香,都让她逃不开对陈勘的越发深厚的依恋。
她甚至轻轻用侧脸在他枕头上蹭了蹭,仿佛亦是蹭过他的脸,两人之间从此在虚无中有了别样的亲昵。
“陈勘陈勘陈勘”她小声重复着他的名字,似乎将这两个字当成解忧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安慰着自己被姜文辉捏成一团的心,“妈咪,如果你看到她,你也会中意他吗”
“不会。”她自己已有答案,妈咪是聪明人,不会重蹈覆辙。
她于是乎侧过身躺平,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她想,或许陈勘也是只同她玩一玩而已,他再花丛飞过,从来是片叶不沾身,又凭什么对她动真情就算动了真情,那真情又值几个钱可以持续多久供多少人凭吊
兴许他已经变心。
想到这里,她立刻翻过身坐起来,发扬福尔摩斯精神,不顾他人隐私,在他房间里来回搜寻,她翻箱倒柜,认真勘察边边角角,然而一无所获。
陈勘干净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她泄气,躺回原位,正打算在灰心当中入睡,忽然间灵光一闪,先掀开枕头
依然空无一物。
但她不放弃,接着去掀床单
就在枕头正下方,床单遮盖着一张被透明塑胶保护得平平整整的小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青春年少,大约就和姜晚贞一样年纪,扎着双股辫,额前一丝刘海也没有,单眼皮,弯弯的眉,一看就是学校里功课优秀的乖乖女。
姜晚贞的心脏咯噔一下,险些停跳。
她呼吸不畅,胸口憋闷,濒临死亡。
她到此才明白,原来浪子的心也有停靠的港湾,只不过那道港湾不是她。
她已然为她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这代价却仍然是她的“自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