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将眼睛睁的很大。

    他从未如此用力，恨不得把眼皮给撕了去

    他想看清面前，哪怕是紧贴在眼上的灰尘。然而无论他多么的努力，视线里的一切都是空洞洞的。

    就在前一刻，他眼前的世界开始颠倒，扭曲，坍塌

    他那濒死的目光越发暗淡，视野越发的模糊。

    小六子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悲伤。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他内心的视线，一对心眼，却越加的清晰明了。

    是从未有的清澈

    他淳朴单纯，但心眼何尝不是浑浊的，看不清这世界的恶。看不透这世界那紊乱的，人为的条条框框。如此，那份单纯便成了浑浊

    若整个世界是黑的，那唯一的光，就是浊是搅乱黑的污秽

    这份不安定的因素，若不能融入，或被浸染同化，便会被强行排除在外。

    即，灭

    小六子灭了。

    生命之火，逐渐熄灭。

    升起一缕烟，那是过往的云烟。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简简单单

    他从外望到内视，渐渐开始沉浸在记忆里。

    小六子看到了过往的每一件事情，神奇到可以俯瞰，细致到可以里里外外的看，可以暂停，可以慢放和快进，还可以后退、前进反反复复的看

    这是从一个第三人称的角度，将自己的曾经铺在纸上，端详在手，打量的无比透彻。

    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发问，去悔悟，去明了，去自责，去感叹

    人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小六子作为一个旁观者，好好审视自己后不由感叹原来自己这么蠢啊，原来自己这么低贱，原来自己这么孤独，原来自己活的这么没劲，原来自己不过是阴阳大人的一条虫，跟屁虫

    他的目光已经浑浊，但他的内心却越加清醒。

    时光开始倒流，他看到记忆画面中的自己始终还是那个模样。

    而记忆画面在推开阴阳洞府大门，戛然而止。之后便是一片混沌虚无。

    之前的画面呢之前的记忆呢是忘了么

    小六子悲哀的发现自己忘记了开始。或者说压根没有开始

    什么叫没有开始他没有小时候的记忆。没有在迈入仙道前的记忆。没有生命的伊始

    他开始诧异，开始质疑。自己曾经存在过么自己总不能是被硬生生地塞入到这个世界的吧，没有从小到大的过程，没有成长。他不渴求有父母家人，只希望自己能有邂逅阴阳之前的过往

    他肯定不是突兀的，肯定不是虚无的，所以之前的经历可能只是忘了。

    记忆缺失，是和阴阳有关么

    即便有又如何，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小六子以前经常回忆过去，他常常想，既然记不住开始，那以后记得终结就行了吧。不像别人的人生是一个圆环，半圆也总行了吧。

    然而他想要的终结，可不是现在这般他想要的是，能经历生活，然后慢慢老去

    小六子内心一声轻叹，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老去了，不会有自己所期盼的终结了。

    但小六子又总觉着，不管是开始还是终结，自己仿佛都经历过，就好比现在的模样。

    老人的颜，孩童的身。人生似乎早就从头到尾走了一遭。

    他如此安慰自己，直到心眼也闭上，慢慢陷入另一个世界。

    和回忆一样，戛然而止。

    小镇已经没了任何悲鸣。最后一道悲凉的风，划过夜色，遁入山林，彻底无影无踪

    如今土方镇只是一片废墟，还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却没有碎肉残肢，没有血河横流，所有人不过是伏到地上，就好像睡着了。但天地知道，就在刚刚，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李三七快要脱离群山，距离小镇也是无限接近了。

    虽然李三七觉着自己逃遁的速度很快，但还是感受到了背后不断逼近的奔腾气息

    这狗x的王八蛋，老子都示弱了，还紧追不放呢真特么的难缠李三七忍不住爆了粗口。

    当然他再也不会和当年那样，被张疯子追的不得不拔出岁月剑鞘，燃烧了寿元，被岁月侵蚀的指枯发白。同样也不会再像被夏凉追杀的那样，被追到吐血都无法脱困，最后不得不遁入巨炉剑冢。

    魔帅并没有那二人强悍，若是李三七想要彻底脱困，方法多的是，只不过他更想诱敌深入，把那家伙干掉，然后将血色肩甲占为己有，这才是他的本意。只不过魔帅追的太急，让他有些无暇准备应敌罢了

    如今，他已在群山的边缘，翻过这个山头，下了山就是南部大平原，也是小镇的所在。

    越接近，他越有些许忐忑不安，忧心忡忡。猛然间，李三七像是良心发现了。嘶，若是和小六子联手，声势太大，怕不是会伤及无辜呀

    他反倒为小镇的武者们担心起来，还在考虑要不然就在小镇外停下，然后招呼小六子过来，在镇外就把事儿给他娘的办了

    李三七觉着是时候了，于是开始用修士传音，他知道小六子神识强大，必然能在山这头就有所感应。

    然而不断呼唤，却无人回应，等李三七彻底出现在小镇的边缘，也是一样的死寂。

    怎么会这样

    大家

    这千疮百孔，血液被榨干，死状也太惨了

    唔，这尸体上沾染的邪恶气息，明显就是血魔作祟除了这帮杀千刀的，还有谁会对鲜血有如此的渴望

    李三七神识覆盖整座小镇，脸色愈发的难看。

    所有人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而等李三七的神识最后挪到废墟中那瘦小的躯体上，他彻底不语了。

    没多久，李三七来到小六子的尸体前。

    细细打量，发现小六子的神情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其他人死的时候有哀嚎状的，还有不甘状的，惊恐状的，也有羞怒状的，而唯有小六子的面容是格外平静，从容不迫的，见他紧闭双眼，嘴角微扬，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笑。

    当然，他身上同时残留着被血尊侵染的邪恶气息。

    李三七怔了一会，想将他抱起。

    没想到刚一触碰，小六子的尸体瞬间开裂，随即化为无数碎片。

    他早就被落星的八荒血气掏空了。

    这时也不知哪里来了不长眼的风，忽的将碎片卷起，没等李三七有所反应，唰唰唰，全都拔地而起，漫天飞扬

    李三七有点懵，还保持着摊开手环抱的动作，乍一看，只有这摊手恰到好处，充分表达了此刻他满满的无奈和无助。

    他该如何面对阴阳，自己受制于人，现在体内种着其神通夜魍。当时还信誓旦旦的说要轻松把那魔兽擒回。还有，他该如何独自面对马上来临的危险

    李三七想要逃，可逃到哪去，转眼间他就察觉到了，闪现至背后的可怕气息。

    喂，我说小子，你跑啥见了面招呼都不打，就跑，你有没有礼貌啊

    魔人的可怖长相，侠客的爽朗嗓音，凡人的市侩语气，要多不搭就有多不搭

    李三七此刻反倒是淡定了许多。他冷哼一声，背对魔帅，道你长得那么吓人，不逃能行么

    吓人

    魔帅下意识的摸了摸头，这一下便摸到了断角，就见他若有其事的认真点点头。嗯，好像是挺吓人的。

    接着魔帅环顾四周，很快也有些纳闷了。见他又挠了挠那冲天的断角，歪着脑袋，最后还诧异道到底是啥怪物，把人弄成这样

    啥怪物哼，明知故问

    李三七听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杀意四起。

    他不由想起自阴阳洞窟出来，这一路上小六子相处的愉快时光。他对自己格外照顾，什么好的都留给自己，遇到危险也是挺身而出，天真淳朴的哪像个修士

    那小老头，那老男孩，一口一个七哥，卑微着，又亲近着。和善可亲的音容，真挚无比，还依稀在李三七的眼前耳畔闪烁和回荡

    多么淳朴的一个人啊

    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

    多么难得的一个人啊

    可竟然死的这么惨尸首未留，神魂未存

    李三七还记得小六子常常对他说起他的梦想。说他想当一个厨子，想开自己的店，还说要努力活到老，然后开心地老去。

    他不求大道，更不求长生。然而这狠心的老天爷，却给他安排这么一出戏把他匆匆赶上台，让其扮演世间的小丑，等引得世人哈哈大笑，然后猛地将其踹下台。

    六儿，你七哥，这就为你报仇雪恨

    李三七也不枉一身剑侠胆气

    语罢，他将云剑掏出，转身直面魔帅。

    他不知道凶手是落星但他知道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来自那血尊而和血尊有关的一切，不管是魔将魔帅，还是魔君，统统都要绞杀

    魔帅见状并没有啥过激的反应，反倒是俯下身子，凑到李三七跟前，望向那云剑，看的格外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