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任督军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朝野哗然。大梁军队素来没有督军这样的职位,一般主将即为统帅,兼任督军,负责向上述职等要务。
原本众人都在为了主将这一位置暗自活动,谁都想安排自家子弟或者自己的人进去,这下好了,直接空降,谁都不用争了。
不过,温无玦这么做,也让人徒生揣测,要不是都知道李凌与他常年不和,都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不是有意提携李凌。
冬日干冷阴绵的夜里格外令人困乏,这日,薛府的小厮刚准备拉上朱红大门,便瞧见一顶青油软轿停在府门前。小厮提了灯细细看去,只见那轿子两侧的灯笼上,板正地贴着一个“温”字。
不消说,这肯定是哪府的大人。
不过朝中姓温的也就那么几位,除了那一位执掌朝政的大人物之外,其他的不足挂齿。大人物日理万机,又身弱病残,想来也不可能来。况且这黑灯瞎火、青油小轿的,一看就不能是那位权倾朝野的。
于是小厮打了个哈欠,站在门缝后扬声道“老爷今儿个歇下了,明天再来吧。”
管家从后面瞧见那小轿上下来一个裹着厚厚雪狐裘的年轻男人,脸色甚至比裘衣还白,容色昳丽,微微轻咳可看出病弱不足,身上却自有一股端严的气势,不急不躁,从容淡定。
管家心里一惊,这不是那位掌权的温丞相又是谁
来不及惊讶,管家先敲了小厮脑门,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丞相大人来了还敢给人堵在门口,眼睛被屎尿糊了不成”
温无玦走上前来,温言道“冒昧前来,实有急事,烦劳通报你家老爷。”
管家立即堆上笑意,“是,小的这就去。丞相大人先进来歇息,外边冷,别冻着了。”
温无玦点头跟进去,不一会儿,通报的小厮回来了。
“丞相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薛府从大门进,里里外外共八重门,雕楼画栋,亭台轩宇,高门望族的底蕴沉厚,绝非丞相府可比。
这也难怪,金陵薛氏在大梁是世族大家,祖上都是高官大吏,延至今日,已经是十几代人了。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薛氏门阀非但没有没落,反而愈发欣欣向荣。
除此之外,还有琅琊王氏、清河崔氏等等。
原身仅是跟随打江山而发迹的开国功臣,在这些沿袭了两三朝代的名门面前,根本不够格。
简而言之,就是真正的豪门与暴发户的区别。
薛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薛思忠,年过不惑,位至户部尚书。
步至中堂,薛思忠已经在那儿候着了,见了温无玦,笑着垂手作揖。
“丞相真是稀客呀,深夜来访,莫非有要事”
薛思忠虽与温无玦同朝为官,素日两人交集虽多,交情却没有。
除了公事之外,私下几乎不往来。
所以对于温无玦的突然登门,薛思忠心里直犯嘀咕。
温无玦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水,先啜了一口,暖暖胃部,才缓缓开口,“南疆战事一触即发,薛大人想必也知道我因何而来。”
薛思忠好歹混迹朝堂几十年,一点就通,当即明白过来。
不过他装傻充愣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丞相真是忧国忧民啊,病了还冒着深夜寒气而来,下官佩服。下官也知晓南疆紧张,只恨不能披甲上阵,为皇上效忠啊。”
一个文官,谈什么披甲上阵。
这句话说得深切意动,要不是温无玦早知道他是什么人,都要被他骗了。
温无玦也不跟他绕圈子了,直接开门见山道“战事一开,粮草军备就是首要问题。薛大人,你是户部尚书,最了解钱粮情况,薛大人觉得,此次跟着援军前往南疆,能筹措到多少粮草呢”
薛思忠心知肚明地垂下眼,思量了片刻,方道“下官尽力而为,从今秋的收成来看,约莫能凑齐一万石粮草。”
“喀”,温无玦将茶盅搁在桌上,发出一声清响,吓了薛思忠一跳。
但见温无玦脸色平静,仿佛刚刚那声轻响只是不经意发出的。
他轻声道“安平侯在折子中要求是十万石,薛大人只能筹措这么多,恐怕无法跟南疆军士交代。毕竟他们在沙场浴血奋战,我们后勤补给却不能到位,令人心寒啊。”
薛思忠紧张地抹了把汗,仿佛被真被镇住了一般,恳切道“丞相说得是,下官一定再想想办法。明日是休沐,下官会找户部侍郎几个人一起商量一下。”
温无玦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辛苦薛大人了,局势紧张,烦劳明日把各处粮草打点一下,汇成清单,届时我们朝堂上议。”
薛思忠忙点头称是,“下官明白。”
告辞之际,薛思忠将温无玦一路送到大门外,见他小轿简朴不遮风,又传唤自己的马车来,格外殷勤备至。
他摆摆手,“不必了,有劳薛大人,我坐惯软轿了。”
此时子时已过,更深夜阑,竟有初雪细细索索,平添了几分轻寒料峭。
温无玦俯身进轿,陆嘉放下轿帘,便瞧见他方才还是温润平和的脸上沉了几分。
街上幽寂无声,地上披了一层薄雪,脚踩上去只听见细碎的声响。
陆嘉跟在轿子旁,拧着眉头思索了半天。
“薛尚书似乎很怕丞相,想必不敢欺瞒丞相。”
这突兀的一句,让轿子里的温无玦愣了下。
好一阵他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轻笑出声,陆嘉这是见他面色不好,在宽慰他。
他素来寡言,难得说句话,也干巴巴的,却是个实心眼的。
想到薛思忠,温无玦缓缓道“那人是只笑面虎,表面功夫一流,实则阳奉阴违,是个尸位素餐的货色。罢了,我也没真想让他筹措粮草。”
他声音很轻,陆嘉却听得仔细,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哪里看出来薛思忠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最后只能默然。
出了平康坊,便是四岔街口,别的街坊都是悄然静谧,唯独对面的芙蓉街华灯重重,笑语盈天。
轿夫刚调了个头,准备回丞相府,陡然听见轿子里传来一声,“去芙蓉街。”
陆嘉怔住了。
芙蓉街是汴京有名的烟花之地,明面上是笙歌箫舞,清谈乐艺,背地里却多是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
“丞相要去芙蓉街”陆嘉怔然问道。
“对,芙蓉街扶音阁。”
“扶音阁”
萧归正无聊地转着小机弩,蓦地停了,鲤鱼打挺般坐正了身体。
“你确定”
辛和忙不迭点头,“对,奴婢亲眼瞧见他进去了。”
萧归脸上顿时乌云密布,阴压压的。
辛和瞧着他的脸色,又不怀好意道,“先前皇上只在芙蓉街打马路过,吃了杯茶,便被丞相训斥了好弄风月、必致败国,如今他可自己都进去了,真是的只许丞相放火,不许君王点灯吗”
“啪”
某人手中木质的机弩惨遭横祸,断成了两截。
萧归冷冷道“什么君王点灯朕进去了吗”
“对对,皇上压根没进去,还谈什么点灯,奴婢该死。”辛和忙附和道。
萧归难掩眼底的恶心,“他那黄病秧子的身子能撑得住”
辛和回想刚刚进入扶音阁中,小倌环绕,个个容色绝佳。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道“他恐怕不用费劲。”
萧归不懂,蹙眉道“不用费劲”
他见皇上一脸懵懂,才发觉他似乎还未解人事。
想也难怪,成天被那个古板丞相教导着,整天念着圣贤书,能了解什么
他四下瞟了一眼,这时夜阑人静,便悄声道“扶音阁,俗称小倌门。”
萧归“”
萧归半天才反应过来,辛和方才说的“不用费劲”是什么意思。
“不过啊,像丞相大人这种容貌身段,到哪都是尖货,况且大多男人就喜欢他这种体虚病弱的,别有一种病美人风情。”
辛和这些小太监们都知道萧归与温无玦不和,因此都尽捡些他喜欢听的话说,故意把温无玦形容得柔弱不堪。
想到那张死人脸一脸冰霜地躺下去,这画面令萧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深感不适。
这与温无玦的形象何止是大相径庭,简直是南辕北辙。
何况那么清高孤傲的一个人,谁那么大胆子恐怕还没上身,就得被他的死鱼眼睛钉出一个窟窿来了。
眼见皇上一脸质疑,辛和又道“皇上别不信,凡事不会空穴来风,既有流言,又有奴婢亲眼瞧着,肯定错不了。”
萧归皱了皱眉头,抓住关键字眼,“流言哪来的流言”
“皇上在深宫中不知道,坊间书馆,多的是关于丞相的话本,想来丞相要是没这些事的话,哪来的话本素材”
他知道他们这些小太监平素出宫机会多,往往悄悄夹带进宫写杂物,既有这种东西,想必也少不了夹带。
“拿来朕看看。”
“这个”
辛和揣测着这事好不好做,毕竟这要是传出去了,丞相非得扒了他的一层皮不可,皇帝小祖宗可未必保得住他。
萧归见他支支吾吾不肯露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你怕被丞相怪罪”
辛和只好赔笑道“丞相大人性情刚直,最容不得这种事”
萧归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朕先宰了你”
辛和吓了一跳,立即改口道“哪儿的话,皇上想看,奴婢去拿就是,只不过皇上可别说出去啊,奴婢怕脑袋留不住啊。”
在萧归的阴沉脸色中,辛和只好抠抠索索地把自己收藏的几册话本拿给了他。
萧归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这种书。
可是刚翻开,便被其中大胆的文字、露骨的插画恶心到了。
文笔稀烂、画工粗劣,画出来的温无玦不说不相似,简直是毫无关系。
虽说他对温无玦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张死人脸还是斯文俊秀的,哪里像这里面画得这般粗鄙木钝
他面色不豫地将书一扔,心情更差了,索性仰躺在榻上。
李凌刚从内务府回来,进了殿内,便被书劈头砸到。
他俯身捡起来,一瞧见上面的文字画面,顿时沉了脸,再见辛和在内殿中探头探脑,心中猜了个大概。
定是这刁奴勾着皇上看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他冷冷对辛和道“偏殿还没洒扫呢,你在这干嘛”
辛和是李凌一手提拔上来的,素日惧怕他的威压,见他脸色不好,忙唯唯诺诺地点头出去了。
李凌见他出去,方换了副脸色,捡起地上折了的机弩,“哟皇上,这个怎么折了呀您不是说这快要完工了,准备过几日送去给禁军营试试威力吗”
萧归心头烦躁,没好气道“燃芯不好。”
“这”李凌摆弄了一下,瞧着里面一截被燃了一半的黑乎乎的芯,道“上次您不是让奴婢给换成纯粹的木松膏吗莫不是底下的奴才做得不好,纯度不够”
“不是。”
李凌见他神色郁郁,也不好多问,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机弩皇上花了一个多月辛辛苦苦才做好的,因为燃芯不好就掰断了,这也太可惜了。”
大抵是真的想起自己这一个月辛苦功夫,萧归终于坐了起来,拿过木机弩仔细观察了一阵。
李凌忙把烛台移了过来,瞧着他检检拆拆,把最外面的一层木筒子都卸了下来,只留下光秃秃的机弩芯。
“皇上,这木松膏不好,那能不能换成别的什么”
萧归拔出那根燃芯,盯着它思索了片刻。
“不是木松膏不好,是它燃起来的持续度不够,可能是机弩内部太紧了。”
“这个”这下李凌可听不懂了,也没法接话。
萧归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就像是火灶台,下面点火的地方,没有通风口一样。”
但若是给机弩留个通风口,内部再松些,整体就会变大一圈,又笨又重,不利于奔袭携带。
李凌恍然大悟,忙奉承道“皇上睿智。”
“滚”萧归一脚踹过去,李凌膝窝一软,趔趄了一下,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的举着烛台。
萧归的目光落在烛台上,凝神看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
“你拿个采耳来,弄点蜡包裹上去试试。”
李凌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二人折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把融了的蜡裹上燃芯,等它风干固型,再插到机弩中心。
然后来到殿外的御花园中,此时细雪纷纷,万籁俱寂。
李凌打着伞,提着小灯笼,冻得直哆嗦。
萧归却不惧冷,慢悠悠地点燃了后半截留在外边的燃芯,瞧着燃芯的火焰从明亮到变暗,到完全看不见。
接着,“倏”地一声,一支短箭如离弦般从机弩顶端射出去,一眨眼消失在墨般的夜色中。
“去看看,它落在哪了”
李凌忙小跑过去,挑着灯寻了半天,才在一丛浓密灌木中,找到了那支短箭。
萧归让他站在原地,他自己边走过去,边数着步数。
“三百多步。”
萧归的眉头打了个结,显然不满意。
李凌瞧着月落东方,忙劝道“皇上,您明日还要上朝,要不,今儿个先休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