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鸣在嘲讽闻磬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要有亲自体验的时刻。
半个时辰前。
逍遥宗那名琴修的身形于重华宫飞檐间显现,打断了闻磬即将出口的话,林朝鸣对他回答并不期待,驱动太岁率先离开此地。
夜色里的皇城被阴影覆盖,林湛后宫妃嫔数量众多,渺渺宫灯于各殿内升起,林朝鸣站在城墙边,从高处望去,最明耀晃眼之处,竟是昭阳宫。
林朝鸣单手扶着城墙冷砖,声音轻轻散在风中“据南楚宫史记录,自父皇于十九年前继位、改国号为大兴以来,宫妃共诞下皇子十一人、皇女十一人。”
“其中皇子夭折九人,皇女夭折为十,皆未有过十岁者。”
长成的皇子只有林朝鸣和林晨曦,皇女仅剩林窈窈。
太岁不免疑惑,“林家祖上可有大孽障”否则不至于在后代上留下此等报应。
“关于南楚建国时的记载被尽数抹去,仿佛是凭空生出的边陲小国,”林朝鸣顿了顿又说,“但往上三朝,南楚后宫开枝散叶皆数繁荣,父皇弱冠时,上边还有三位兄弟,只是三位兄弟同年相继意外身殁,由他继位,改年号大兴。”
林朝鸣暂且不对原主生父林湛的皇位由来做点评。
令他注意的是另一件事,“大兴元年初,皇后诞下双胞兄弟,年末时,一位宫女也诞下皇嗣,便是林晨曦。”
“林晨曦一出生,就被太医诊断有先天心疾,纵神仙来了也难救。”
“闻此噩耗,于登基时驳斥群臣广开后宫的父皇,于次日降下圣旨,开办选秀之事。”
顿了顿,他眯起眼睛,慢慢道,“至今已过十九年,林晨曦平安长大,唯兄弟姐妹薨十九人而已。”
太岁闻言悚然一惊。
他想到林朝鸣于冬至祭天大典上借他灵气看到的、缠绕于三殿下周身那无数道灰影,心中冒出个妖听了都觉恐怖的猜测。
“小主人的意思是”
“这三皇子,是借了旁人的命延续至今”
林朝鸣这个根据南楚宫史推断出结论的人脸上却没半点意外。
“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如惊鸿照影,“为他续命者,既动用如此之大的手笔,必定对他性命极其看重,这昭阳殿,怕是卧虎藏龙。”
若林朝鸣猜测为真,那么原主落水之事便有了解释,因为距离林晨曦的二十岁生辰已近,对方必定还要有所动作。
但他心中却仍有一丝不安。
倘若为林晨曦续命者,每年要取一位皇子或皇女性命,单纯针对有血缘关系的林朝鸣便罢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对渺影殿上下都下鬼族诅咒
昭阳殿。
亥时一刻。
林晨曦仍未睡下,披着薄衫在同样有旺盛地龙的屋内踱步,往常的笑容不在,眉头紧皱着,显是有心事。
直到身边有人敲门进来,“溯月,如何今日我可否与她”
那人正是白天在大典前替他抱不平的宫人,模样平平无奇,五官普通到旁人看完转头便能遗忘,只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如潺潺清泉。他朝林晨曦拱手“三殿下,今日摘星被人打伤,怕是无法前来为您开启地宫。”
“怎会如此这宫中谁有这本事能将他打伤”
溯月眼中闪出几分恨意,“正是那位六殿下身边之人,我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头脑空空的草包,谁想到他竟有如此心机。当年沧澜送来那个贡品,他一眼看中,求陛下赐予,说是后院缺少这等新鲜玩物,谁能想到”
林晨曦听得一愣,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摄人的、半边都被鳞片覆盖的面庞,本来俊美、英气的五官,硬生生被那可怖的黑鳞描成森冷。
“与他何干”
他还记得自己上次路过重华宫,远远就见到这人在冰天雪地里罚跪的模样,皮肤都冻得青紫,甚至还晕倒在地。
溯月愤然道,“他便是引来这些逍遥宗修者的魔头,也是打伤摘星的家伙若我白日里再晚到一步,摘星便要化作灵气归还天地了”
“什么”
林晨曦没想到自家六弟院中竟有这等人物,甚至平日里还要以“玩物”的身份存在,蒙蔽众人。
但为何潜藏这许久,却一朝暴露了身份
他后背沁出一层汗来,“难道他已经猜到”
可他话还没说完,窗外忽然传出动静。
溯月指尖凝出一层水珠,猛地朝窗户纸方向弹去,伴随一声暴喝“谁”
林朝鸣就很无奈。
他碰上了来昭阳殿探查的封诀,这家伙性子急躁,本来在他眼皮底下借着太岁的掩护躲藏,是很简单的事。
谁知这人不知在傍晚皇帝的宫宴上吃了什么,趴窗户时崩出一串长屁,当即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
林朝鸣身形稍动,即刻提气纵身跳上旁边的大树,人还没站稳,后背就撞上另一具温度,来人气息藏得极好,甚至有余力出手扶着他的腰,帮他站好。
他浑身一僵,非常努力才控制住与对方在这枝丫狭窄间动手的冲动。
闻磬却仿佛心情不错,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呼出的灼热气息在他颈间和着水汽白雾而出,氲得他半边耳廓沾染湿意,以此同时,还竖起另一手食指,凑到唇边,无声朝他“嘘”了一下。
对方指了指下面院落里正战做一团的两人。
封诀的法器是一柄重剑,此刻却并不召唤,只以体修之术与溯月过招,冰天雪地是溯月最好的环境,墙角地面的雪都被召唤而来,凝成修长冰凌,朝着封诀致命处而去
“该死的修士,既不长眼来到这里,便将命留下吧”
封诀或以手劈、或以腿踢,将那几枚冰凌于半空中击碎成雪雾,他甩了甩有些发红的手掌,看出对手的意图,原本只打算见招拆招,而今只得将灵气聚于指尖,在半空中篆写出金色字符。
字符才出一半,林朝鸣与闻磬同时认出这是逍遥宗的传音阵。
他是要直接通知宗门
林朝鸣右手搭上左腕木环,闻磬的指尖也凝出一缕魔气,但比他们俩更快的,却是院落里的变化
不知何处而来的白雾将这小院尽数包裹,林朝鸣再抬头时,已经连林晨曦那大殿的屋檐都看不清晰。
而正在战局中的两人,脚下的青砖却一片片崩塌。
封诀反应迅速地抽出重剑,想要踏空飞行,避开这塌陷,但浑身灵力却仿佛被瞬间吸走,整个人避之不及地朝下坠落
崩塌朝四面八方蔓延,便连林朝鸣和闻磬栖身的这棵树都难以幸免
一道幽幽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溯月,你的警觉心越来越差了,墙边还有两只小老鼠,你怎么也漏了”
树木沉沉倾倒。
太岁第一时间变作一张飞毯,想要将林朝鸣托住、送出这片噬人的地界。
但这院落下却是百丈悬崖、隐约能听见湍急流水声,而这悬崖不知哪里来的吸力,太岁耗费比平时更多的灵力,也有些摇摇欲坠。
林朝鸣从腿侧靴子里抽出自鸣山那儿得来的匕首,在太岁不断下坠的过程中,试图在这石壁上找出泥土松软处,可惜每次匕首扎出,都只能得到金石撞击声。
他往下看去
与封决战斗的溯月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在溪涧间张开大嘴、准备将人一口吞下去的大鱼。
封诀此刻用重剑卡着鱼嘴,脸颊都要贴上那森森锐齿。
而在这鱼旁边,溪涧里浮出大大小小的亮光,林朝鸣起初还以为这溪涧里有矿脉,等到太岁的高度一降再降,他才看清,那都是水中等着接天上饵食的大鱼眼睛
他手腕冒出青筋,但这坚硬如铁的山壁却一点面子都不给,由着他这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随太岁下落。
骤然间,下落之势被腰间陡然卷来的力道提住
林朝鸣垂着脑袋,视线自然瞧见来人脚下借力之物,那是一柄细长而窄、通体漆黑、唯有剑柄闪烁红色异光的长剑,他曾有幸见过这剑的诞生,而今再见,气息便是一窒,昔日大地倾覆、将他掩埋,浑身骨头被寸寸砸碎的痛,再次将他覆盖。
一刹那间,他握着匕首的掌心都在颤抖。
闻磬似是看透他的想法,漆黑眼眸对上他的琉璃眼瞳,沙哑而低沉的声音钻进林朝鸣耳廓,“在这里杀我,你想与我同葬鱼腹别忘了你我约定之事。”
反复深呼吸几次,林朝鸣闭了闭眼睛,将那股冲动压下。
他被闻磬抬手提上剑身,太岁飘在他身旁,随时准备策应,林朝鸣踩着这七杀剑,忍住浑身应激的轻颤,强将注意力放在眼下的情境中。
溪涧中浮起一个巨大的白蚌,蚌壳之上有一道人影,有海藻色长发,遮不住窈窕身形,下半身却浸在水中。
但那水底来回游动的阴影,却更似鱼。
她仰起脑袋,与半空中的闻磬对视,幽蓝色的眼睛却冷冷一片,声音也似在寒潭中浸过。
“你就是摘星所说的修罗余孽”
闻磬与她对视一眼,估出她实力,下一瞬间,毫不犹豫将跟前的林朝鸣往悬崖外的方向抛。
林朝鸣陡然被扔出去,身形在半空中转换,太岁重新变作飞毯,将借闻磬这股力道将人带出去。
溪涧里的女人却幽幽笑道“跑什么你们来的正好,一个是修罗余孽,一个是我儿药引,还被异变春蚕绑在一块儿,同生共死,今日我无论杀哪个都能再送我一条命,着实不亏。”
林朝鸣“”
未来得及思考异变春蚕之事,他已被那女人身下再次催动的蜃雾所捕,身形于半空中凝滞,连太岁的变化都慢上半刻。
与此同时,闻磬却不回头,七杀剑长啸如龙吟,以劈天盖地之势朝深涧落下
“啧,这小儿哪来的神兵”
伴着抱怨似的叹气,山壁轰隆隆地升起、外扩,头顶通往林晨曦院落的出口合拢,而那小溪似的长流,呈湖海之势扩张,水深不可测,蓝得发黑,藏着不知名猛兽。
无数白蚌浮出水面,一张一合,吐出白蒙蒙水汽,但那水汽却滚烫,像是要将人蒸熟在空气里。
原本那女人一溜烟滑入水中,不见踪影。
七杀剑随闻磬心念而动,在半空中划过弧光,行至林朝鸣身侧这人方才用双手攀住悬崖嶙峋山石,矜贵的手套早被磨损,指尖磨破的血痕将鹿皮面染成褐红。
闻磬对他伸出手,目光扫向两侧逼近的水雾,“而今我们性命相连,你想杀我,再简单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
林朝鸣已经松开手,身形朝下坠的同时,还抬手将他从七杀剑上拽了下去
“咚”“咚”
他们接连坠入海中,太岁替林朝鸣掠阵,而他手持匕首,捅穿一条追咬上来的大鱼,咕噜噜的水泡如白沫,他手臂几近脱力,眼眸却格外坚定。
七杀一剑掠过,森寒剑光于海底爆开,瞬间染红大片海水
也将水底的土壤劈开
一道黑色殿门露出半个边角。
闻磬看了眼上方追击而来的白蚌和鱼,即刻拉着林朝鸣往下游,在氧气即将耗尽的时候,他们终于再次摸到陆地。
“呼。”
林朝鸣有气无力地趴着,刚吐出几口呛到的水,半晌后不知察觉到什么,支起身子,看向如今托着他、正躺在身下的闻磬。
更重要的是。
他感觉到自己腰间被什么膈着。
神色空白了两秒钟,林朝鸣忽然从他身上跳起来,眼睛都还是红的,却没忍住伸脚去踢他,然而湿润的靴子被人半空中截住。
闻磬坐起来,黑眸微弯的模样,仿佛带着笑,“无意冒犯殿下,只是你身上的伤口,引发了我体内那只家伙的躁动。”
他二人体内春蚕一雌一雄。
每月十五,雌蚕苏醒,吞食阳气,躁动不安,呼唤雄蚕;而雌蚕所在的宿主受伤,气味溢出,被雄蚕知晓后,雄蚕为接应对方,便会苏醒吞噬宿主阳气,以求尽快强大蜕变。
不论如何,春蚕发作时,皆会改变宿主状态,犹如野兽在春日,无法自控。
说完话,闻磬就松开了手,由林朝鸣重新站稳,等他目光冷冽又厌恶地朝自己看来时,闻磬顿了顿,不知怎么,蓦然低声道
“无论你信与不信。”
“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写了一天,真有我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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