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娥轻轻说道“好人家的女孩儿,自然不会做出我这样的事情。安郎,我小时候家里穷,能记得的,就是终日饿着肚子。你知道饿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你胃里面咬,你身子发虚,胃里难受又一点点的蜿蜒到脑子里。安郎,我饿呀,饿得什么都吃得下。”
当然她不但出身贫苦,命运还很悲惨。
“那么这样子家里,无论对你做出什么样事,都是可以理解的。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就被家里卖到了窑子里去。因我脸儿好,妈妈没急着卖了,而是教我读书、习字,学些才艺,将我打扮起来。等我样儿生好了,再将我梳拢喊价。这楼里姐儿被捧出来,红也不过那几年,短短几载,便是身价一降再降,落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安郎,你心肠好,纳了春娘,大约也知晓这样女子的苦楚。”
春娘那样子的人,都知晓为自己打算,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春娘都会替她自己打算,兰月娥则更不会甘心于此。
“我运气倒是比旁人还要好些。那时候妈妈将我送去梅娘身边,让我跟梅娘学琴。梅娘是楼里面最红的清倌人,喜欢她的人不少,结交的人更多。梅娘温柔,待我很好,让我唤她姐姐。后来她被人赎出来,走时竟带着我。赎她的人乃是那时朝中得势的朱侍郎,妈妈也不敢得罪。可姐姐心里要没我,也不会费这份心。她待我,总归是好的。”
长那么大,也许兰月娥只从梅娘身上看到些许善意。
那些世家贵女,又或者叶凝霜那样千金小姐,又怎么会看得起她们这样的人。还不嫌弃她们脏,多看一眼也不乐意。
“朱侍郎已经四十多了,不过怎么说也是仪表堂堂,也知些情趣,待姐姐也不差。朱家有一女儿叫朱娇儿,以姿容出色闻名。女人生得美貌些,便是会招祸的。那日朱娇儿和侍郎夫人前去上香,却被恶匪堵住,索取朱娇儿。一家子人跌跌撞撞回来,闹得好不狼狈。”
“朱家折了些侍卫,朱娇儿衣衫不整,可我姐姐却没回来。后来梅娘尸体被寻回来,她生前那么个如花似玉漂亮人,被糟蹋得没一块好皮肉,也不知多少男人糟蹋过她。我瞧着她脸,都快认不出来了。可有一件事,更为可巧。她发间发钗,乃是朱家小姐之物。”
兰月娥美丽脸庞染上了一层幽润之意,透出了冷润的狠色。
那些狠色,使得兰月娥面颊之上透出了安雪采从未见过的阴冷。
她平时的菩萨样儿褪得干干净净,展露于他眼前的是如此一派冰冷之色。
“姐姐和朱侍郎女儿一样大,被逼着换了衣衫,弄坏嗓子,推出去挡灾。她并非处子之躯,那些贼人知晓自己上当,自然将愤怒都发泄在她身上。这些,还是后来我从侍卫那里打听出来的。安郎,一边是冰清玉洁的官宦千金,一边是个窑子里赎出来的妓子,有人生来高贵,有人却生来卑贱。一个人贵贱,原来生来都不一样。”
“安郎,所以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儿,绝不肯安分守己。便算是陛下,你怕也是想要扯下来。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都是一个样儿”
安雪采厉声“你别胡说”
可他却听到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仿佛有什么力量在他胸中冲撞。
兰月娥美眸之中流转了浓浓的污黑,就像一面镜子似的照着自己身影。那些丑陋,是安雪采避之不及,想要躲开的。安雪采是个自命不凡的人,自然不愿意坠入邪道。
兰月娥微笑“你在我跟前,才是最坦诚,最诚实。有些话,你不可以跟那位高高在上的明玉公主说。从前你跟叶凝霜好的时候,也不能跟你那位妻子说。你更不可能,在那位高高在上的越剑仙跟前直抒胸臆。可是安郎,你在我跟前,是什么都可以说的。”
她抿了一下微润的唇瓣,眼珠子轻轻流淌光辉。
就像在夜色里浸润的黑宝石,这般闪闪发光。
“后来红花卫要搞朱侍郎,他们寻上我这丫头,许了些好处。你知道的,我自然是应了。”
安雪采当然知道。
这还是兰月娥这位密首扬名之作。
那时候朱侍郎风头正盛,圣眷正浓,十分得宠。谁也没想到,他府中一个小婢女出面告状,拿出书信账本,力证朱侍郎与叛党勾结,私供铁器。
那时红花卫的骑长卫玄刚上任,他样貌不错,可惜跛了一足,心思一向极深。
卫玄上任没多久,就搞了件大事情。他刺人隐私,抓住朱侍郎把柄,以谋逆之罪诛其九族。朱侍郎几个儿子腰斩弃市,朱侍郎自己被判凌迟,他熬到了第二天,便抵不住死了。
这件事情闹得极大,当时也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那小侍女以奴告主,本该斩首。以奴告主,又或者亦妻告夫,便算主人有杀人、贪墨等行径,也该处死。亲亲相隐,便是如此。
不过卫玄把事情搞得有点大,把这件事情搞成谋反。那么既是如此,这案子便不适用于奴为主隐得条例。
这小婢女作为一颗棋子,居然便活下来。
卫玄觉得她是个人才,便将她纳入红花卫,当作好苗子栽培起来。
那时候兰月娥已经惹得许多人不满意,旁人只觉得她身为婢女竟对旧主如此无情,未免心肠太狠。
朱侍郎大约也并无谋反之意,只是贪图财帛,私卖铁器。他纵然应该获罪,却绝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这也是朱侍郎运气太差,恰逢卫玄这么个冷面阎罗上场,以他一家子人命用以扬名。
从此京畿之地,倒是被朝廷压得服服帖帖。陛下倒觉得卫玄干得漂亮,只求身侧安宁,别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当年那个小婢女,入了红花卫后倒是如鱼得水,后头竟成为红花卫中五位密首之一。
就好像兰月娥说的那样,这桩旧事安雪采是知晓的。
那时候兰月娥不过十二三岁吧,也在朱家养了两年,据说朱家待她也是极好。
那么样一个女孩子,居然能有如此狠辣心肠,害了主人满门,自然也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别人都说兰月娥生性恶毒,行此恶事,难怪之后更加变本加厉,手段如此的残忍。
然而如今兰月娥这般说来,安雪采却也是知晓这背后隐情。
然而他仍然冷了一张脸。眼前兰月娥纵有千般风情,却也融化不了安雪采的铁石心肠。
谁也不知道安雪采的心里面怎么想的。
兰月娥脸颊之上犹自沾染了晶莹的泪水,唇角却不觉泛起了笑容,她轻轻说道“那时候,我才十二岁,继续服侍夫人。老爷看我眼神渐渐不同,轻声轻语,说要教我写字。夫人,她也不会管这些事的。”
兰月娥轻轻的说着这样子的话儿“安郎,我能怎么样我没有选择,我若不依附红花卫,那时候我还能去哪里我入了红花卫,又怎能不心狠手辣。你有这样心气儿,便该懂我心思。似咱们这般出身下贱的人,想要往上爬,总是需要比旁人艰难。这世上有些人,含着金钥匙长大,生来什么都有。安郎,咱们跟他们不一样”
兰月娥还是老话术,总是说咱们。那么这样听着多了,似乎便觉得当真跟她是同一处。
说到了这儿,兰月娥伸出手,要去拉拉安雪采的衣服角。
安雪采却猛然退后一步,面色十分难看“我与你,自然是不同。我怎会跟你一样”
他想到了兰月娥搜刮小孩子拿去卖掉,还有许多狠辣之事。如此种种,都令安雪采想要作呕。
兰月娥面孔朝下,面色微微一僵。
安郎嫌她肮脏,偏喜欢如萧玉锦那般干净的东西吗
那种狠色,令人不寒而栗。可兰月娥没抬头,安雪采自然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兰月娥的嗓音却是极柔顺“安郎,无论你怎样待我,奴都是心甘情愿。”
“便是我死了,心里也绝不会对你有半点怨怪。只盼,你给咱们孩子寻一个好母亲,不要让别人知晓孩子有这么样的一个娘。”
她绵密的柔情,就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要将安雪采拢入这张网中。
安雪采再也按捺不住,拂袖而去。
兰月娥言语激起的那点儿共鸣使得安雪采避如蛇蝎,他是绝不愿意承认的。
他之所求,是受人尊敬,让人羡慕。
这么一个泥地里蕴满了黑暗的女人,岂能将自己缠绕。
和别的女人不同,一开始安雪采对兰月娥是避如蛇蝎的。
可不知怎的,自己跟兰月娥却搅到一处。
这等黑暗污秽的存在,自然绝不会跟自己相配。
与他相配的,乃是世间高贵耀眼的存在。
他本来还有些生萧玉锦的气。
可不知道怎的,安雪采一下子又不生气了。他恨萧玉锦如此决绝,毫不容情,不知道跟自己转圜一番。可如今想来,这般行径方才配得上萧玉锦。这富贵堆里养出的牡丹花,则必定如此高傲、任性。
兰月娥的种种,逼得安雪采都透不过气来。
此刻他前所未有渴望见到兰月娥,他脑子里甚至还划过了叶凝霜的身影。
如果不是兰月娥算计,将河州剥削太狠,又耍弄手段淡化叶凝霜的存在感,也许自己跟凝霜也不至于如此。
甚至到了最后,也是兰月娥的下属跳出来,人前威胁叶凝霜。
安雪采之前不愿意这么去想,是因为这些事情是安雪采默许的。
安雪采不愿意承认,自己后悔了。
失去了妻子,他很后悔。
失去了萧玉锦的信任,他很难受。
当他到了别院时,他听到了萧玉锦声音。
房中女孩儿还发着高烧,萧玉锦还皱着眉头担心“缺的药材,令人快马送来。”
她清脆嗓音落入了安雪采的耳中。
安雪采知晓房中躺着的是雀儿,萧玉锦心慈,或许因为亲眼见到这孩子惨样,故而放不下吧。
可女人不就应该这样吗
这才有些好女人该有的模样,她具有善良,富有正义感。
比起兰月娥那些反人类的言语,萧玉锦才是安雪采期待的美好女性模样。
待萧玉锦从房中出来,她瞧间安雪采时眉头轻皱,却没有意气用事。
“安公子到此,是有兰月娥的消息吗”
安雪采本来就想要告诉萧玉锦这件事,话到唇边,却又说不上来。
将兰月娥献祭,便可挽回一些东西。
可那女人自己回来,对自己总算情深意重,而且还给自己生了个儿子。
不知为何,安雪采却迟疑起来。
安雪采嗓音微微沙哑“公主,只盼你相信,这些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的。只怕,在你心中,我已经是个恶人。”
萧玉锦微微一默。
安雪采纵然并不是他塑造的那种人,可显然也渴望成为那种人。
一个悲天悯人,受人尊重的盖世英雄。
略一迟疑,萧玉锦轻轻说道“安公子,我信你也许跟这些女孩子失踪之事没关系,你原不必如此谄媚朝廷。只是兰月娥那样子的人,你不该再受她影响,毁了自己。”
安雪采闻言,面上也是不觉添了几分喜色,眼睛里也添了几许光辉。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念善会上跳下窜,必定恨不得将这件事栽赃在我的身上。如此一来,方才能将我踩到足底,才能满足他们内心的发泄。若我不是他们以为那种人,只怕他们还会大失所望。这桩事情,终究成为他们攻伐异己的工具。公主纵然对我生出嫌隙,也该看出他们真面目。”
念善会一群小人而已,想借此事践踏自己。
萧玉锦面颊之上神色也发生了一点奇妙变化。
她轻轻的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清而静,静而宁。
“安公子,你掌一方之权,也许,更该多些仁慈之念。当初孩童失踪,你驱逐念善会,是真的毫无怀疑”
现在安雪采还说什么攻伐异己,令萧玉锦实在不知晓说什么才好。安雪采一开始便从未怀疑过有别的可能还是,他本没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要紧,以此为借口驱逐念善会才是最重要的。”
可能那时候安雪采也怀疑过有别的人做这样勾当,可若查得太清楚,就不能名正言顺搞事情。
只是安雪采没想到,干活的会是自己身边人而已。可兰月娥作为外室,本就受到安雪采庇护。
安雪采掌一方之权,他只是无意识将权势之争凌驾于治下百姓安危之上。
甚至有时候,安雪采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被本性驱使。
萧玉锦原不该这么言语,她只想点醒安雪采,以此为鉴让他以后更谨慎小心一些。
可安雪采脸色又变了,看着仿佛受了什么屈辱。
萧玉锦看出他眼里流转的怒意,可却没有什么自省。
萧玉锦心里也涌起了凉意,她将安雪采看个通透。
安雪采要女人善良而仁慈,可若这份三观用来指责他,安雪采就不痛快了。
此刻兰月娥还跪在地上,她这样狠辣的人,居然在安雪采下属中人缘不错。
像她这样的人,本就很奇妙。就像兰月娥狠辣如斯,却没拿手段对付安雪采带回来的两个通房。
甚至春娘开铺子时候,兰月娥还出面帮衬。蕊儿老是对她发酸,兰月娥也从无计较,善良得像个菩萨。
所以她恳求讨要孩子瞧瞧时,别人竟将天儿送过来。
兰月娥抱着自己儿子,眼里却透出了如水温柔。
所谓母子情深,这是世间最动人温馨画面。
兰月娥还是准备博一博,把自己姿势摆得更动人一些。
不知怎的,一些念头蓦然流入了兰月娥的脑海。
记得那时,有下属也劝她,为什么一定要将一切都压在安雪采的身上。为什么一定要在安雪采身上赢不知为何,兰月娥一想起这些,都是头晕目眩,心中一阵子烦躁。
安郎确实有些能耐,他的心态也引起兰月娥的共鸣。可为什么有这种拿性命一博争夺他欢心的执念,兰月娥自己也说不上来。
从前她也没这么想过,只把这一切视为自然。
她慢慢的咬紧了唇瓣,她就看不得那些冰清玉洁,出身良家的女人那般快乐,什么都有。
就好像兰月娥人生第一件血淋淋的作品。那时候朱侍郎被株连九族,女眷不是流放,就是被卖入教司坊。她看着朱娇儿被卖,从前的侍郎千金还不是要当个妓子。据闻因朱娇儿美色出众,身子早被好几个人盯上了。
那时兰月娥心中涌起了难以言喻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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