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牛棚里出来的。
巨大的黑暗笼罩而来,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那种痛苦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他站在漆黑的田埂里深深的呼吸,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打湿了他的眼眶。
尽管早已经无数次告诫了自己,尽管每次都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她的微笑,不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但心里的那根弦却还是忍不住为她而动。
以至于她的一个冷漠的眼神、平淡的语气,都能成为伤害到自己的利器。
也许他真的需要冷静一下,或许跟着考察团进山里考察几天,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素素,你跟许建安怎么了”只等门外的脚步声远了,季兰英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她之前是开玩笑说起过白素是不是喜欢上了许建安,但那只是玩笑她也打心眼里觉得,像白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喜欢上许建安的,可现在她已经有点不敢确定了。
牛棚里的油灯跳动着,越发将白素的脸照得晦暗不明,白素安静的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无声的雕像。她静静的品尝着内心的挣扎与痛苦,过了良久,才淡淡的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能有什么我跟他才认识多久啊”白素说着,从凳子上站起来,她朝着窗外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季兰英松了一口气,跟着白素出门,见白素竟头也不回的扎进了雨里,只急忙道“素素,你等等我呀,才说下雨了,也不打把伞”她说着转身把门带上了,打着伞追了出去。
田埂本来就不好走,下了雨越发又湿又滑,白素才没走两步,忽然间就滑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季兰英追上去的时候,就见白素抱着膝盖,头埋在腿窝里,她的肩膀无助的抽动着,仿佛想要努力克制自己,却怎么也止不住。
“素素”季兰英一时也有些慌乱,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许建安”
白素的身子僵了僵,过了良久,她才抬起头来,将脸颊上的泪痕擦了擦,抬头对季兰英道“兰英,我们回去吧。”
许建安一夜都没有睡。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从房里出来,经过谢丽君房门口的时候,听见里头喊他的声音“小安,你怎么起那么早”这几天谢丽君一直都卧床休息,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所以自从她醒了,就听见隔壁房间里许建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
“昨晚下了雨,今天山上一准有蘑菇,我去采些回来,中午熬汤喝。”他说着,已经打了一盆井水洗脸,冰凉的井水拍在脸上,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
谢丽君想起来,但身上的刀口还疼着,因此只靠在床上说道“那你吃些东西再走,披件衣服,大清早的山上冷”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许建安扛起一把锄头,上头挂着个篮子,已经从栅栏里走了出去。
寻常梁秀菊没那么早起,他采完蘑菇下山,再张罗着她吃了早饭,然后下地去。
谢丽君见许建安走了,也没了睡意,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想支撑着起来,却见梁秀菊走了进来,见她要起床,忙按住了道“闺女,你快别动,好好躺着,我去煮些粥来给你吃。”
谢丽君只急忙道“舅妈,你别忙,一会儿他回来,该露馅了”
梁秀菊只摆了摆手道“他这一趟上山,少说也要两小时,我先给你弄点吃的,一会儿他回来了,你就说是你自己煮的。”梁秀菊说着,只叹了一口气道“寻常看着他也惯会照顾人的,怎么这时候又大意了起来,你还在家里躺着呢,一大早就往外跑。”
谢丽君低着头道“天还没亮透呢,谁也没这么早吃东西的,都还在睡大觉呢。”她说着,面上有些忐忑,想了想才继续道“表弟看起来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为我回来了”生病的人总是容易多心。
梁秀菊就笑着道“你想哪里去了,他从小就这样,你难倒不知道吗以前你不在的时候,他也每天一早就上山,不拘什么山珍野味的弄点回来,既打了牙祭,又能补贴些家用。”梁秀菊说到这里,眼眶微微有些泛红,起先她并没有想着要装疯,只是她发现,她清醒明白、护着许建安的时候,那些人反倒更容易欺负他。
后来她装了几次疯,那些人见了她也怕了,又觉得许建安年纪轻轻的,还有一个疯了的老妈要照顾,倒不像从前一样爱欺负他了,反倒同情了他几分。
也许人就是这样,你越过的好了,别人就越嫉妒你,越看不得你好;等你过的很惨,惨到他们都觉得看不下去了,也就不再会有人嫉妒你了,因为你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去嫉妒的了
“舅妈”见梁秀菊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谢丽君只觉得心里闷闷的,但还是开口道“那你不打算跟表弟说实话吗他那么担心你,一心想着存钱去城里给你看病,要是他知道你没病,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都装了那么些年了,哪能说好就好,再说了我要忽然就好了,那队里的人不会怀疑吗总要有个什么由头”梁秀菊想了想,忽然就笑道“要不等将来你和小安成亲了,再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一高兴,没准就好了。”
谢丽君听了这话,脸颊一阵阵的发热,又想起自己如今肚皮上有道疤,给她开刀的大夫说了,三年内都别指望怀孩子,要不然肚子绷开,连命都没了。
梁秀菊张罗着谢丽君吃了些粥汤,自己又回屋里躲着,外面的天越发亮了起来,太阳跃出云层,将山间的山岚散去。谢丽君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子里打水洗脸,门口有经过的人见了,也都跟她打个招呼。
她从七八岁就来了这许家,在这里长大,从扎着牛角辫的小姑娘出落成大姑娘,虽然因为成分问题和这里的人都算不上亲厚,可对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有着深厚的感情。
如今,经过噩梦般的几年,她又回到了这里,心里虽然是害怕的、忐忑的,但是比在陈永发家的时候,实在是轻松了不少。
“哟,是小谢呀,都能起来动动了啊。”
谢丽君正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春凳上发呆,听见门外的声音,只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是生产队长张国庆来了。谢丽君对张国庆还有些害怕,那时候带队许家,每次他都冲在前头,她一见到他,脚底就有些打颤,紧张的从凳子上站起来。
想逃是来不及的,只能硬着头皮冲他点了点头。那人却比从前看上去和蔼了几分,冲她摆摆手道“你身体不好,先坐下,我是来找小许的,他在吗”
张国庆今儿一早去了一趟牛棚,听晒谷场上的人说了,才知道昨天谢崇去了县医院,这不向导的事情还没落实下来,他只好自己来找许建安了。
张国庆虽然不知道谢崇偷偷的教许建安画图纸,但他知道,他们两个关系肯定不一般,臭老九碰上黑五类,混到一起也正常,如今政策变了,上头也不搞了,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况且谢崇这几年在他们队里,确实也帮了他们不少忙,队里的水渠、梯田改造、每年雨季的防洪,那都是人家指导的,不得不承认,这念书念多了的人,的确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如今又听说上头要恢复高考,他还想让她闺女张慧芳去参加呢,只可惜她脑子太笨了,肚子里半分墨水也没,他也只好作罢了。
“我表弟一早就出门了。”谢丽君稍稍放松了几分,见张国庆还站着,自己又不敢坐下,只小声道“张队长您找他有事吗要不然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等他回来了,我让他去找您”谢丽君担心了起来,该不会又是来找麻烦的
张国庆左右看了一眼,这小院子倒是被许建安收拾的妥当,门口的木栅栏上爬满了瓜藤,上头已经结出了新鲜的黄瓜,左边一小块地方种了几排的韭菜,长势正好,绿油油的一片。
堂屋里也收拾的很干净,除了没什么东西之外许家的那些东西,早已经被搜刮了干净。
“没事没什么大事,我等等他。”张国庆说着,只搬了一张板凳坐了下来,把手里的旱烟往地上磕了磕,忽然抬起头道“小许跟你们提过没有,咱永安县的水库要扩建,省里有个考察团要来,谢工指名了要让小许去给人家专家当向导”
张国庆看着远处雾气慢慢散去的群山,叹着口气道“咱跟前这几座山头,小许只怕是都攀遍了,倒确实可以给人当向导去。”
谢丽君心下疑惑,难道昨晚许建安彻夜未眠,竟是为了这件事情他一定是觉得要是自己去做了向导,这家里就没人照顾了,所以才这样举棋不定。
“表弟倒是没提过”谢丽君想了想,只开口问道“也不知道这要去几天”
“大概也就个把星期吧”张国庆说道“原本是让谢工去的,这不是谢工病了嘛,就让小许替一下去的都是省里的专家,就算只是跑跑腿、指指路,那也能涨不少见识,你说是不是”